寻摸半天,只走到栏杆边朝外看。

不意间一回头,倒看见那张琴。

种地乃他所喜, 读书乃他所恶, 可以说厌恶一切雅事,偏爱那等俗事。

可琴除外。

往日读书他便偏好此道, 如今无事可做,看见这张琴便有几分技痒,眼瞅着姜雪宁在边上读书,也没搭理自己的架势,便走上琴台,坐在了琴桌前。

茶楼不怎么样,琴自然也不是特别好的琴。

但初初勾弦试音,倒也不算太差。

卫梁信手便弹奏了一曲。

姜雪宁本在看书,只是想到一会儿要与吕显见面,大半的心思倒没在书上,只琢磨一会儿要谈些什么,怎么谈,所以不是很看得进去。

乍听琴音起,她还怔了一怔。

抬起头来才发现,竟是卫梁在抚琴。

弹的一曲《青萍引》,正所谓是“风生于地,起青萍之末”,于此秋高之际、层楼只上弹奏,忽然之间暗合了她此刻的心境。

多事之秋,不是风起何时。

姜雪宁放下了手中那仅翻了几页的书,静听卫梁弹奏完,才道:“原来卫公子也会弹琴。”

卫梁弹奏纯是兴起,并没想到她会在听,抬起头来看见她正用脉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也不知怎的一股热意便往脸上窜,让他有了一种显摆卖弄于人前的窘迫之感,慌忙之间便起了身,解释道:“闲着无事,技甚拙劣,恐污姑娘尊耳。”

他起身得急,袖袍挂了桌角。

那琴在桌上都被带歪了。

姜雪宁没忍住笑:“我自己弹琴才是污了旁人耳朵便罢,卫公子弹奏极好,我岂有笑话你的意思?”

卫梁接不上话。

他向来不很善于言辞,立了半天才磕磕绊绊道:“您也爱琴么?”

爱琴?

她可不敢。

姜雪宁一搭眼帘,搁下书,走到近前,只把歪了的琴扶正,道:“我技艺拙劣,也无一颗清心――是不配弹琴的。”

卫梁不由愣住。

眼前女子站在琴台那侧,微敛的眸光里似乎藏着点什么,细长的手指搭在亲身边缘,那手势分明是对琴之一道有所了解的人才有的。一股幽微的青莲香息从她衣袖间散出,竟为她艳丽的轮廓添了几分动人的清冷。

可这位东家不是爱极了钱吗?

眼下哪里像是满身铜臭的商人?

他的目光落在姜雪宁身上,一时迷惑了。

姜雪宁却是想起旧日一些人,一些事,轻轻皱了眉,刚要撤开扶着琴的手,楼下便有小童匆匆奔了上来:“姑娘,姑娘!”

她一惊:“清园议事结束了?”

那小童却朝外面一指,道:“不是,是外头有人说要找您。”

在金陵这地界儿,她认识的人可不多。

清园议事没结束,找她的也不会是吕显。

姜雪宁顿时觉得奇怪,人本就站在二楼琴台上,几乎是下意识顺着小童所指的方向,朝着茶楼下方道旁望去。只目光所触的短短一刹,整个人身形便如被雷霆击中一般,立时僵硬!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

不可能。

京城到金陵,从北到南,两千多里的距离,沿路要更换多快的马、顶住多少日的不眠不休,才能在这短短的十来日里,飞度重关,来到江南?

卫梁本是背向栏杆而立,眼见姜雪宁向着下方望去,面有异样,不由也跟着转头望去。

只见道旁不知何时已来了一行十数人。

大多骑在马上,身着劲装,形体精干,只是面上大多有疲惫之色,似乎一路从很远的地方奔袭而来,经历了不短时间的劳顿,连嘴唇都有些发白起皮。

边上一名蓝衣少年已经下了马。

这帮人虽然不少,却没发出半点杂音。

连马儿都很安静。

卫梁虽然迟钝,却也看出了几分不同寻常,更不用说最前方那人,实在看得人心惊。

而姜雪宁的目光,也正是落在此人身上。

两年的时间过去,这位当朝少师大人,却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仍爱那雪白的道袍。

只是长日的奔袭似乎使他形容消瘦不少,白马的四蹄溅满泥渍,干净的袍角也染污一片,右手五指紧紧地勒住缰绳,以至于上面已经覆了一层叠一层的血痕,他自己却似未有半分痛楚的察觉,一张漠然的脸孔抬起,看向高处的姜雪宁。

在卫梁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的目光也轻轻转过来,与卫梁对上。

那一瞬间卫梁竟觉悚然。

分明是那样平缓无波甚至寂然无痕的一眼,他却仿佛瞥见了其间隐藏的风狂雨骤、剑影刀光,然而再一回神,那眼神又如神明一般高旷深静,没沾半点尘埃似的移开了。

以前吕显曾经问他,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可倘若她这一去不再回京,你难道听之任之?

他不曾回答。

因为他知道,风筝总是去天上飞的,可只要那根系着的线不断,飞得再远,也终究会回来。她对长公主沈芷衣的承诺,便是那根线。要有了这根线,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将风筝拽回来,或者顺着这根线去找寻她。

谢危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千里迢迢而来。

到这时才想起,自己好几日没合眼,于是忽生出一种难言的厌倦,也不说话,收回目光,便欲唤人离去。

姜雪宁自然注意到了他看向卫梁那一刹的目光,心里原不觉得自己有何过失,然而在他敛眉垂眸那一刻,也不知为何生出了一种本不应该的心虚。

同时也有万般的疑惑――

这节骨眼上,谢危怎会来找她?

眼见对方要走,那一刻实容不得她多想,脱口便喊了一声:“先生!”

谢危停住。

姜雪宁挂念着沈芷衣,一咬牙,也没管边上卫梁诧异的目光,提了裙角便径直下楼,来到谢危的马前,抬首仰视着他,张口却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日光遍洒在他身上。

脏污的道袍袍角被风吹起。

谢危那远山淡墨似的眉眼却被身周逆着的光挡了,神情也看不清晰,只搭着眼帘俯视她,过了半晌,才将一页已经在指间捏了一会儿的纸递向她,无波无澜地道:“三日后启程去边关,你若考虑好可以同往。”

如今她哪敢有半分怠慢?

用了双手将那薄薄的一页纸接过,目光落下时,才发现谢危手指边上那缰绳留下的勒痕。

脑海中便一下掠过当日挣脱这只手时,那淋漓坠地的鲜血。

姜雪宁不敢看谢危。

谢危也没同她再说什么。

只听得缰绳抖动的声音,沾满污泥的马蹄从地上踏过,刀琴匆匆给她行了一礼,便连忙翻身上马,带着众人跟上远去。

卫梁在二楼看了个一头雾水。

马蹄声远去,面前的街道空空荡荡。

姜雪宁却如做了一场大梦般。

唯有手里这一页纸,提醒着她方才并非幻梦一场。

她缓缓将这页纸打开。

第188章 差别

上头是密密麻麻的墨迹, 乃是一封从边关传来的急报,然而末尾处却贴着朱红的丹砂御批!

在通读完的刹那,一种无边的荒谬便将她淹没。

姜雪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在末尾看见的那几个字, 眼底的泪混着恨意与不甘, 倏尔淌落下来, 沾染了那些已经干涸的墨迹。

卫梁从楼上下来,既不知来者的身份, 更不知姜雪宁与方才那人有什么关系, 可一声“先生”听在耳中, 实有些不同寻常。

他何曾见过姑娘家垂泪?

这一时简直手足无措。

姜雪宁攥着那页纸的手指却缓缓收紧, 只向卫梁道一声:“回去吧。”

若是方才他听见这句, 只怕立时大喜。

毕竟这意味着他可以偷偷溜走了。

然而此刻,卫梁答应了一下,却是想跑都不敢跑,担心着她这架势怕出点什么事。

姜雪宁在原地立了一会儿, 将这页信纸收了, 才叫上自己出来时带的人, 留了话给清园中还没议事结束的尤芳吟,先行回了斜白居。

尤芳吟是知道她今日打算见吕显的。

清园议事一结束便来了观澜茶楼, 却没见着人,得了话后匆匆返回斜白居, 却将姜雪宁屏退左右,一个人坐在水榭看着架在栏杆上的鱼竿发呆。

直觉告诉她,似乎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她犹豫了片刻, 走上前去。

声音已经放轻, 像是怕惊扰了她,只问:“姑娘猜得不错, 吕显这些天虽然没在金陵,可官府拨发盐引的日子一到便立刻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清园。方才议事结束,他人就出去了。您没见他吗?”

姜雪宁回头看她一眼,慢慢道:“不用见了。”

尤芳吟愣住。

姜雪宁却问:“盐引的事怎么样?”

尤芳吟道:“原本已经备了大笔的银两,可在清园议事时,两淮巡盐道的官员却说我们既是蜀地来的,不该掺和江南盐事,连竞价的机会都没给。说来奇怪,吕显虽然去了,却只凑了个热闹,并没有竞多高的价拿多少盐引。”

姜雪宁并不惊讶。

谢危观澜楼下那一句话反复在她脑海里回荡,一重一重交叠过后,抽丝剥茧一般,却慢慢在她心底编织出一个近乎疯狂的推测!

――这当口,京中朝堂局势风云边缘,天教佛门之争愈演愈烈,谢危来到江南便也罢了,还说三日后将去边关……

若换了旁人,姜雪宁想都不敢想。

毕竟那是何等可怖的猜测!

可偏偏,说出这话的人是谢危。

带着锁扣的一只木匣,就搁在旁边桌案上。

那页纸也落在匣边。

姜雪宁转过头,开了锁扣,慢慢将木匣推开,里头既无明珠,也无珍宝,只一g经年的陈旧黄土。

尤芳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姜雪宁却朝她宽慰似的一笑,道:“还劳芳吟提早清算一下我们手中可以动用的银钱与产业,我怕临了了再筹谋来不及。”

尤芳吟沉默良久,道:“是。”

姜雪宁便捧了匣子,收了那页纸,回了自己屋中。

她原本约了吕显却没去见,吕显竟也没再派人来问。

第三次下午,尤芳吟那边连夜将诸多繁复的账目都清点好了,姜雪宁便乘了马车出门,向前些日探听得的吕显所住的别馆而去。

其地也算闹中取静,在秦淮河边上一条小巷里。

马车才到巷口,她掀开车帘,便看见巷口坐着的一名卖炭翁瞧着像是那日在楼下所见一行人中的某个。

对方气息内敛,目有精光。

虽然是一眼看见了她,可也没什么反应,埋下头便继续叫卖起来。

姜雪宁知道自己来对了。

她下了马车,步入巷内。

昨夜一场秋雨下过,天气转凉,巷边院墙里隐隐飘来桂子香气,却十分安静。尽头有一座幽静的院落,门口有人把守,姜雪宁停下脚步时,却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故人。

那是名恬静淡泊的女子。

穿着一袭浅蓝的百褶裙,身无赘饰,只耳垂上挂了两枚月牙儿白玉耳,玉带束腰,竟也有几分松柏似的风姿。

此刻手中执着一卷诗集,正立在台阶下。

这两年来,姜雪宁是见过对方的。

昔年险些成为仰止斋伴读的那位尚书家的小姐,樊宜兰。

当初她从京城去蜀中,樊宜兰也正好在,和她算点头之交。其人性情也寡淡,虽是女子,却很有几分高士做派,姜雪宁对她颇有好感。

在蜀中那段时间,两人曾一道游山玩水。

后来樊宜兰离开蜀中,她们才断了联系。

没想,现在竟在这里遇到。

她走过去,便听樊宜兰对着门口的人道:“学生樊宜兰,昔日曾蒙谢先生一言之教,一日之恩,偶闻先生就在金陵,特来拜见。”

门口那人似乎认得她,只道:“您已来三次了。”

樊宜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烦请通传。”

门口那人才道:“那您稍等,我去看看。”

樊宜兰道一声谢,并无什么不耐烦,只看着那人去了,自己则立在原地等待。

她容貌并不十分引人注目,可一身清远淡泊之感,却令人艳羡。

姜雪宁走得近了,才看清她手里拿的是诗集。

是了。

当年樊宜兰卓有诗才,本在参选仰止斋伴读,谁想到谢危一句“皇宫里没有好诗”,轻而易举将她黜落,倒似乎点醒了她,成全了她如今令士人交口称赞的才女之名。

樊宜兰本有几分忐忑,姜雪宁在远处时,她同门口人说话,并未察觉。

直到人走近了,她才发现。

惊讶之余,定睛一看,顿时笑起来:“姜二姑娘,你怎么也来?”

姜雪宁对自己的来意避而不谈,略见了一下礼,却道:“樊小姐这是?”

樊宜兰倒未多想,只道:“前日到金陵,道中见到谢先生,还道是看错了,打听一番才知是真。我曾受先生点拨之恩,不敢忘怀。于是收拾了近年来几首拙作拜会先生,一来感谢先生恩德,二来请先生稍加指点。不过头两回来,都说先生在休息,不敢惊扰,所以今日又来一回。”

姜雪宁没接话。

樊宜兰提起还觉纳闷:“说来奇怪,前日我是下午来,得闻先生休息后,昨日特挑了早晨来,也说先生在休息……”

前日到昨日。

姜雪宁心底似打翻了五味瓶,也不知自己究竟出于什么心情回的樊宜兰这一句,只慢慢笑了一笑说:“兴许是初来金陵,一路舟车劳顿,太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