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见“楞严经”三个字时便没忍住翻了一下白眼,一时倒把“自己居然坐上谢危马车”这件事的惊讶抛之于脑后了。毕竟谢危是她先生, 她这学生遇到意外,谢危借辆马车给她用用,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一路到宫门前,已是暮色昏昏。

刀琴请她下车。

姜雪宁道过谢,因知道这少年看上去内向沉默,可一手好箭却是箭箭夺命,且自己已经见过不止一次,所以并不敢伸手去扶他的手,只自己从车上跳了下来。

仰止斋中,众人早都到了。

道中耽搁的姜雪宁,无疑是最后一个。

萧姝坐在几名伴读中间,穿一身雍容的杏黄色宫装,一手捧着精致的错金手炉,一手则执着棋子,正同对面的陈淑仪对弈。

往日她是牡丹似的浓艳。

可姜雪宁从廊上进来时瞧见,却觉得她精心描绘的眉眼间似乎藏着几许抹不去的阴郁,于是想起这些天来在国公府连台上演的好戏,心底不由一哂。

陈淑仪先瞧见她,目中异色微微一闪,笑道:“还道姜二姑娘一病何时好,今日是不是又不来,没想到刚念完就到了。看姜二姑娘气色,倒是将养得很好呢。”

姜雪宁仿佛没听懂话里藏着的意思,同样笑着回道:“可不是么。人虽病在家中,却不用来上这劳什子的学,听夫子们成日聒噪,日子过得可太惬意。非但没消瘦,只怕在家还胖上两斤呢。”

周宝樱原本趴在棋盘边上眼巴巴望着,恨不得伸出两只手去帮着萧姝、陈淑仪两个人下棋,一看见姜雪宁进来,听见她说了这话,原本就挂了几分苦相的脸上,腮帮子便鼓了起来,又可怜又艳羡地道:“宁姐姐在家一定吃了好些好吃的东西吧?唉,宁姐姐病了,姚姐姐也病在家里不来。我怎么就这么能吃,长得这么壮实,从小到达都没怎么病过呢?这大冷的天,藏在被窝里吃东西该有多好……”

众人顿时无语。

姜雪宁扫眼一看,才发现的确少了一人,没有不由一挑:“姚姑娘也不在呀?”

棋盘两边是萧姝与陈淑仪,旁边是看棋的周宝樱;坐在角落里喝茶的是尤月,与她向来不对付,只用那含着冷笑的目光瞧她;站在窗前盯着那窗格的形状皱眉思索的是方妙,不知是又在琢磨什么风水堪舆的问题;怯生生的姚蓉蓉拿了针线在尤月对面坐着,正绣着一方手帕;最显娴静的当属姜雪蕙,手里持了一卷书,坐在那半人高插了红梅的花瓶后面,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埋下头去继续看。

如今伴读,应为九人。

可连着姜雪宁自己在内,也还差了一人,正是曾与姜雪宁起过不少龃龉的吏部尚书之女姚惜。

直到这时候萧姝才淡淡抬了眸,轻轻说了一句:“病了多日,姚尚书报过了礼部,说是往后不来了。姜二姑娘想要见着她,怕要失望呢。”

谁不知姜雪宁当初与姚惜起争执正是因为张遮?

起初是姚惜要退亲。

后来玉如意一案时在慈宁宫中得见张遮其人,倒是改了主意又不想退亲了。可没料到这时候人张遮主动来退了亲,措辞虽很谨慎,可姚惜从来好面子的人,只觉是此人不识好歹。

与姜雪宁的仇,便结得死了。

如今前朝张遮官升一级,颇得圣上青睐,在百姓中也颇有声望,姚惜本人若是在此,不知会否觉得脸疼?

姜雪宁虽然奇怪她怎么会病了,可想想在宫里能少见到个碍眼的人,便懒得去追究因由,只道:“确是有些失望,不过来日方长,总有见到的时候。”

萧姝看她这恬淡神态,莫名想起了萧定非。

听说她这位“兄长”,前不久才把圣上赏赐下来的许多珍玩一股脑地送了大半去姜府,讨好了姜雪宁,再想起父亲与弟弟说在通走曾看见姜雪宁一事,心底已是冷笑了一声。

她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用力,强压下这些天来积攒的火气,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道:“姜二姑娘既然到了,咱们人也齐了,这便去慈宁、坤宁二宫向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请安吧。”

立春已有五日,北地却还是寒风呼啸。

一行八人从仰止斋出来时都罩了厚厚的斗篷,或揣着手笼或捧着手炉,顺着朱红的宫墙下走过。

肃穆恢弘的宫廷,有一种过于规整的逼仄。

见过外面粗犷自然的山川河岳,经历过了惊心动魄的冒险,重新见着这琉璃瓦,雕梁栋,姜雪宁心底不免压了一口气,步履之间有些出神。

尤月这些天来春风得意。

一则是手里任氏盐场的银股飞涨。她眼瞧着情况甚好,已经特意派了个人赶往蜀地,名为伯府派过去帮衬、照顾尤芳吟的人,实则是看好她也看好任氏盐场的情况,以让自己暗中拿到更多的分红,手里的银股能卖上个好价钱。

二则是没了姜雪宁找她晦气,运气又好起来,临淄王选王妃一事她也得以报选上了名字。听闻临淄王殿下爱琴棋书画,是个雅人。待得遴选那一日,她只需好好地露上一手,再花大钱请人打扮得漂漂亮亮,未必不能得了沈玠青眼,一步登天当上王妃。

这时回头看见姜雪宁神情,并不似往日那般明艳灼人,心底不免生出了几分优越感——

往日谁都知道姜雪宁是勇毅侯世子燕临罩着的,可侯府去年就垮了;

后来临淄王殿下又同她认识,言语之间表现出对她的照顾,可惜如今沈玠选妃,姜府报上去的竟然是姜雪蕙,压根儿没有她姜雪宁的份儿;

长公主殿下的确宠信姜雪宁,可今时不同往日啦,沈芷衣很快就要去鞑靼和亲,就算能护姜雪宁,又能护几天呢?

眼下的姜雪宁,可不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吗?

尤月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浑然忘记往日在姜雪宁这里得着的教训,阴阳怪气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可是去见太后娘娘,姜二姑娘这愁眉苦脸的模样,又是何必?”

姜雪宁回神看她。

尤月披着件颜色鲜亮的斗篷,笑起来:“太后老佛爷前些日得闻定非世子回来的消息,一激动高兴得昏过去,缠绵病榻养了好些日才好,你这一副脸色不知是要寻谁的晦气。如今可没人能护你了,又听说定非世子对太后娘娘分外孝顺,这些天常日来宫中请安,且脾气还不太好。若让他瞧见姜二姑娘这架势,啧……”

她这话本意是要挖苦挖苦姜雪宁,毕竟不知国公府与定非世子有关之事的内情,是以语气格外尖酸。

可谁想头一个变了脸色的竟是萧姝。

姜雪宁尚未想好怎么回她,一抬头瞧见前面慈宁宫的方向竟然转出来一行人,眉梢不由得一挑。

萧定非近日来的确常常入宫看望萧太后,毕竟这老太婆听说他还活着,“惊喜”得都晕了过去,他当然要时不时到老妖婆面前去晃晃,顺便跟几个能出入宫禁的王侯勋贵子弟混在一起,也打打自己在京城的关系。

此刻便是已在慈宁宫请了安,正和临淄王、延平王等人出来。

这下好,和萧姝等人正好撞上。

萧姝在仰止斋一干伴读之中本就是颗明珠,众人皆以她马首是瞻,眼下又是去拜见太后,自然她走在众人前面。

萧定非一眼瞧见她。

当下那轮廓分明的下巴抬起来,便是一副没将萧姝放在眼底的傲慢轻蔑姿态,背着手踱步上前,轻浮地哼笑一声,打量萧姝这华贵的宫装:“野鸡插上几根捡来的毛,也能唬人充凤凰啦!”

仰止斋这边众人一时有些目瞪口呆,一则没想到这位定非世子竟然口出如此污言秽语,二则没想到他竟会对同为萧氏血脉的萧姝这般无礼!

尤月心里几乎立刻打了个突。

萧姝面色已然铁青:自打从皇帝那边得了偏袒后,萧定非在国公府的做派益发嚣张,早已经是无法无天,将萧氏一门的脸面直接践踏到了地上!纵她往日天之娇女,遇到这种人竟也束手无策,显得捉襟见肘!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她当然不能退缩,口一开便要呵责:“你在别处胡言乱语倒也罢了,如今皇宫禁内,也敢口出狂言——”

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萧定非眼前陡地一亮。

竟是眼一错,忽然瞧见了后面的姜雪宁。

顿时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二姑娘!”

霎时,所有目光都汇聚到姜雪宁身上。

姜雪宁头皮一阵炸麻,嘴角微微一抽,心道“大事不好”!

果然,下一刻萧定非这惹祸精已经直接走到了她面前来,兴高采烈模样,简直跟异乡漂泊的游子见了亲人似的,哪里还见得着半点先前的嚣张?

手一抬,向她见礼作揖。

他道:“没想到在宫里也能遇到姜二姑娘,可真是缘分大了!上回我请人抬到贵府的那些玩意儿,您收用着可还称心吧?”

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已经变成了不可思议,包括另一头的临淄王沈玠和尚且年少的延平王,眼睛都忍不住瞪得大了些,仿佛是看见什么世所罕见的奇景一般。

姜雪宁却想起了谢危的警告。

她硬生生把自己挂起来的笑容收敛了七分,显出些许冷淡来,还了一礼后,道:“世子厚赠,无功而受,实在惶恐,还请世子改日将之收回吧。”

萧定非那一张风流英俊的面孔顿时垮了下来,简直不敢相信她说出了什么,也察觉出了她的谨慎和疏远,心中暗骂一声“不知哪个王八蛋暗中作梗妨碍他抱姜雪宁大腿”,面上却瞬间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他幽幽道:“二姑娘不爱搭理我了。”

声音不大,藏了小小的怨气;身材虽然高大,可站在姜雪宁面前却甚是乖顺,简直像条听话的小狗似的,与刚才对着萧姝时简直换了个人!

姜雪宁整个人瞬间不好了。

延平王更是险些下巴掉到地上。

连临淄王沈玠都不由换了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萧定非与姜雪宁。

仰止斋这边,尤月简直看傻了眼:怎么可能……

才刚嘲讽了姜雪宁今时不同往日啊!

走了燕临,不选临淄王妃,连一向护着她胡作非为的乐阳长公主都要去和亲了!她本以为从此以后,姜雪宁就要夹着尾巴,仰人鼻息。

可谁想到,最近在京城如日中天的定国公世子萧定非,又巴巴凑到她跟前儿!

这女人……

这女人!

究竟是有什么蛊惑人心的妖魔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1

第150章 长寿面

光看周遭人的表情, 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众人内心究竟是如何震惊, 姜雪宁面上勉强挂上的微笑,有了几分隐隐的裂痕。

她倒是想搭理。

可一想到谢危, 想到搭理的代价,姜雪宁是半个亲切的笑都不敢奉送,十分礼貌地撇清了关系:“我同世子并不熟识,还请世子莫要玩笑。”

玩笑?

女人变脸可真是比翻书还快。

前阵子还说着“到京城我罩你”呢。

萧定非眼珠子一转, 心里嘀咕归嘀咕,可用脑子想想也知道这中间有点缘由, 且姜雪宁傻了才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与他“狼狈为奸”,于是会意地换上先前那副众人都熟悉的恬不知耻无赖相,咕哝起来:“京城里的漂亮姑娘就是傲气, 难驯服哦!”

他身后有人变了脸色。

临淄王沈玠站在后方, 因得过燕临照顾姜雪宁的嘱托,且不清楚内情,只当是萧定非色迷心窍, 言语之间占人便宜, 眉头便皱了起来,难得有几分威严,声音微冷地道:“姜二姑娘乃是皇妹最青睐的伴读, 姜侍郎府上嫡小姐, 定非世子不可造次。诸位小姐要去向母后请安,便尽快去吧。”

沈玠今日穿了一身杏色的锦袍,金冠玉带, 是一派儒雅俊秀模样。

姜雪宁的目光越过萧定非朝他看去,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对方也是一怔,而后竟向她微微颔首。

姜雪宁心头一跳。

并非为这目光有什么深意,只是这一张曾经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时,即便心知自己这一世与此人毫无瓜葛,可仍旧会被他的目光拽回前世的记忆中,生出几分唏嘘的慨叹。

上一世温婕妤小产,沈琅无后,最终传位给沈玠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这一世温婕妤避祸,若顺利诞下皇子,沈琅便有了后,只怕储君之选也轮不到沈玠。

眼前这位临淄王殿下,是否知道?

他的命运,已在不知觉间,被旁人的手轻轻一拨,吹了口气儿,兜兜地转过了一个大弯?

姜雪宁及时地搭下了眼帘,未露出异样,只随同众人弯身道礼,从这帮王公贵族子弟的旁边经过,重新向慈宁宫方向去。

沈玠怔了怔。

他不由向姜雪宁回首看去,但见这位仅有过几面之缘的姜二姑娘身姿袅娜,背影细瘦,纵走在众人之中也仍旧可以一眼分辨,眼底于是慢慢露出几分困惑。

总觉那一眼里,透出了深奥的伤怀。

约莫是他一时晃神,看错了吧?

萧姝走出去不远,一张脸却还是怒意未消,转头便似乎要对姜雪宁说点什么。

然而姜雪宁早有预料。

在萧姝转身面向她的那一刹那,她唇边已经挂上了几分似笑非笑,率先向萧姝发难,倒打一耙:“原听人传国公府的定非世子年少时过目不忘,乃是神童。不成想如今回了京城却是个言语轻浮的浪荡子,公府怎的也不好好管教管教?”

众人:“……”

萧姝:“……”

肚子里再多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一时连自己原本想说什么气忘了。

近一月没见,重新回来,姜雪宁还是那个让人束手无策、恨得咬牙切齿的姜雪宁!

姜雪宁本以为去慈宁宫能看见沈芷衣,可跟着众人入内请安时,抬眼却没在太后身边找着人。

老妖婆大病初愈,神情有些恹恹。

受了她们的请安后,只问了萧姝几句话,反常地连沈芷衣都没提一句,更不敲打她们好生为长公主伴读,便摆摆手叫她们退下。

才从慈宁宫出来,姜雪宁眉头便皱了起来。

显然疑惑的并不只她一个。

周宝樱小包子连鼓鼓的,也有些纳闷:“今天怎么也没看见长公主殿下?”

萧姝不回答。

陈淑仪却是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宫里的大喜事,殿下很快就要去匈奴和亲,这些天来都在做准备,快有小半月没出过宫门了,自然没有同咱们一般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周宝樱掩口,“啊”了一声。

姚蓉蓉眨眨眼,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竟然小声道:“便是要去和亲,可连太后娘娘的安也不来请,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啊……”

姜雪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尤月打量姜雪宁面色,难免幸灾乐祸:“说是准备去和亲,可谁不知殿下的脾气呀?这怕是在和太后娘娘闹小性子呢。只不过家国大事,又岂能容殿下任性呢?唉。”

她假惺惺地叹了一声。

姜雪宁只觉得手掌心发痒,想要给她这贱嘴两巴掌,心里才能痛快。

可的的确确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强压下了这股火气,冷笑了一声,却看向萧姝:“我等到底是殿下的伴读,新年来入了宫,合该去给殿下请个安吧?”

若是以前,以萧姝八面玲珑的性情,必定会同意姜雪宁的歧义。

然而让沈芷衣去鞑靼和亲的圣旨已下。

对于一个即将离开这座宫廷,且几乎已经与太后、与皇帝闹僵了的长公主,纵然往日的确熟识,然而掂量厉害,她终究笑笑,淡淡道:“如今殿下心烦,连圣上和太后都不见,我等又何必叨扰呢?”

这滴水不漏的作风实令姜雪宁厌恶,干脆连面子也不装了,只凉凉道:“找什么借口呢?萧大姑娘趋利避害的本事是顶尖的。不去便罢了。有谁要一同去吗?”

她转过目光,看向旁人。

陈淑仪向来同萧姝站一边,并不出声;姚蓉蓉害怕地低下了头;周宝樱拧着眉毛,看了看萧姝和陈淑仪,似乎有些纳闷,十分为难模样;尤月冷哼一声,动也不动;方妙却是迅速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枚铜钱来,拢在手心里摇晃,闭上眼睛念念有词。

姜雪蕙身形动了动,可看了一眼姜雪宁,想到长公主同她交好,只怕心里不很待见自己,所以又打消了要走出去的想法。

她斟酌片刻道:“我同殿下所交不厚,不敢贸然前往,宁妹妹若见着殿下,请代我问殿下安。”

姜雪宁看她一眼,却不回答。

等了有片刻,既无人站出来,也无人应声,她于是冷笑一声,拂袖便走。

走出去有十好几步远了,背后才传来急切的一声喊:“呀,出来了,正东上上卦!等等,姜二姑娘,大贵人,可等等我呀!”

她回头一看,果是方妙。

这位打扮得体却满身神棍习气的姑娘拎着裙角,忙忙地朝着她跑过来,讪讪向她举起了先才那枚铜板,微微喘气,却是笑得一脸神秘:“卦象告诉我,是该跟您一起去的。”

仰止斋这么多伴读中,只有方妙看着是最不靠谱的那个,不管做点什么事,都要先求神问卜一番,方做决断。

姜雪宁对此人的观感一直颇为微妙。

到底是人的命数与气运当真可算,又或是只以求神问卜为自己的决定找些看似与利害无关的借口呢?

她瞧了方妙片刻,终于还是微微向她一笑,没有多问,径直向鸣凤宫去。

姜雪宁实在担心沈芷衣。

这宫中的这段时间,都是沈芷衣在照顾她,对她好。

她不是没心的人,又岂能心安理得?

天色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