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她还要进宫待半年, 怎么说如今也是长公主身边的伴读,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个身份,也并不喜欢自己眼下的处境, 可孟氏就算再恼火, 还能把她怎么样不成?

孟氏疼爱姜雪蕙, 必然投鼠忌器。

她洗漱完便叫莲儿去沏了一壶茶, 又吩咐棠儿道:“一会儿伯府的尤姑娘会过来,你找个机灵的嘴巴严的,往门房那边多盯着些,别让人随便就给拦在了门外。”

这一回出宫只能在家里待两日。

要再次指点尤芳吟,再收拾一下上一次指点她后留下来的首尾,留给姜雪宁的时间可不多。

更不用说还有燕临那边的事。

原本勇毅侯府出事的时间虽然渐渐逼近,但毕竟还有一阵,她可以慢慢地利用,给燕临做好足够的铺垫和准备,再同他说清楚,也许他可以更好地接受。

如此才不会和上一世般恨上她。

可计划全被入宫伴读这件事打乱了。

若入了宫,行事必定不方便,也不是什么话都敢在宫里讲,可再出宫却要十日之后。若不趁这一次说清楚,再往后,只怕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

一大早起来,尤芳吟便给那个与自己相熟的门房悄悄塞了一角小小的碎银子,因裙钗朴素,倒也不需怎样乔装改扮,看起来就像是府里的丫鬟。

且还是不大体面的那种。

她从府里溜了出来,走出门时还着意向四周仔细望了望,仿佛怕有谁跟着自己。

但其实这种张望,并没有任何意义。

真要有人跟踪,怎么会那么轻易便被发现?

比如……

在她从清远伯府走出来的那一刻,道边不远处一支起来的馄饨摊子旁,就有一名貌不惊人的蓝衣少年轻轻放下了筷子,又从腰间摸出来几枚铜板,搁在那油腻腻的小桌上,起身便远远缀了上去。

刀琴这会儿心里早就骂开了:姓吕的一天到晚使唤不动先生就使唤先生的手下,看不得他们闲着。竟然给他找了跟人这种苦差事!

一个小小的伯府庶女有什么好跟的?

若让兄弟们都知道,怕不以为刀小爷我是那穷街陋巷里下流猥琐之辈?

尤芳吟穿过了两条街,进了一家绸缎铺子。

刀琴在不远处的楼上看着,没一会儿就看见她抱了一匹上好的杭绸出来。

这时他还没什么感觉。

但没过一会儿,尤芳吟又走进了一家笔墨铺子,买了两管上好的笔,一方不错的砚;接下来是胭脂水粉,也进去买了一些,出来时是被老板笑脸送出来的;然后是首饰头面,等等琐碎……

最后还去庙里求了个平安符?!

刀琴的嘴角,终于没忍住抽了抽。

这伯府庶女往日过的都是清贫苦日子,骤然之间因为生丝的生意,得了一大笔钱,想必是要好好犒劳犒劳自己的。而且看这些买来的东西,无一不是女儿家的用度。

姓吕的张嘴就说她肯定会去找自己的东家。

这架势看着像是要去找东家?

有那么一瞬,他想要丢掉任务,转身回府去找先生告状:就说姓吕的一张嘴成天胡说八道,预测的事情就没一件准过。

可下一刻他就发现了事情不对!

这尤芳吟半道上已经雇了一辆马车,从庙里出来后便上了马车,同车夫说了一句话。按理说,该是要回府了。可刀琴箭术极佳,一双眼更是目力极好,能看见十丈远的鸟儿身上的羽毛,轻而易举就看清了尤芳吟说话时的唇形——

那可绝对不是“清远伯府”四个字啊。

刀琴心中凛了一凛,顿时收起了先前对这一份任务的轻视,默不作声地观察着那马车的去向,时而疾走,时而抄近路,不一会儿就看见了那辆马车远远绕过了一座府邸,停在了那户人家向东开着的侧门前。

尤芳吟从车上走了下来。

刀琴抬起头来一看这府邸门上悬着的匾额,差点没惊得把舌头咬下来:“乖乖……”

先生的头怕是要大一圈了。

*

“尤姑娘请进。”

因先前得过姜雪宁的吩咐,门房那边早有准备,所以棠儿得着尤芳吟来拜访的消息,便连忙去把人接了过来,带到了姜雪宁屋中,先上前打了帘子,又向里面禀报。

“二姑娘,人来了。”

姜雪宁的闺阁可要比尤芳吟那寒酸的屋子漂亮太多,经她回来后这一段时间的收拾调整,去掉了一些不适合的摆设,又添上了一些更合适的物件,越发有一种温柔乡的感觉。

案上的博山炉里还点着香气清远的笃耨香。

尤芳吟走进来时险些看直了眼。

姜雪宁在自己屋里没穿鞋,就赤着脚,连发都没梳起来,只以一种随意懒散的姿态,盘腿坐在窗边的炕上,一面喝茶,一面看书。

只是想起傍晚要见燕临,半天都翻不了一页。

听见人来,她抬头一看。

果然跟她昨天指点的一样,打扮得很不起眼,且买了不少的东西来,于是点了点头笑,只道:“来得还算早,坐吧。”

尤芳吟先给她行了礼,可却无论如何不肯坐在姜雪宁对面。

棠儿不得已,只得给她搬了个绣墩。

这一来,她才在姜雪宁下首坐下,只道:“二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坐这里便好。”

姜雪宁有心想劝她,但一想她在自己面前都浑身不自在了,若坐到她对面去,说不准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于是罢了。

只道:“来时怎么样?”

尤芳吟道:“都按姑娘说的做了,出门时还左右看了看,不过的确没有看到有谁跟着我。”

“若能被你发现,那跟踪的人也不免太蠢了。”姜雪宁不由笑了一声,点了手叫棠儿把茶给她端上来,又道,“反正你按我说的做了便可,至于后面会发生什么,还得等等看。今日叫你来,也是看你昨日颇有上进之心,既然想要赚更多的钱,自然得有钱生钱的法子。所以在你来之前我准备了一下,有几个法子想要告诉你。”

尤芳吟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棠儿这时端茶上来。

她一面想着自己该怎么回答,一面又忙伸手去接,却一下忘了自己手上还有伤,接过茶盏时无意间碰着,猝不及防的痛楚让她没忍住颤了一下手,险些惊呼了一声!

“啪!”

茶盏没端稳,顿时打翻在地,摔碎了。

茶水四溅开来,沾湿人衣裙。

棠儿都吓了一跳,用一种惊诧的目光望着尤芳吟:“尤姑娘,你没事吧?”

“没、没,没,我没事。”尤芳吟用自己的一只手攥住了自己另一手的手指,满面的慌张与局促,完全没想到自己在别人家又因为不小心的莽撞,打翻了主人家的茶盏,一时羞愧极了,“都怪我,刚刚又走神了。”

走神?

她刚才看着可不像是走神的样子。

且方才去接棠儿端过去的茶时,分明像是触着什么痛处,烫了一下似的。

姜雪宁如今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凝视了她片刻,只道:“你过来。”

尤芳吟有些害怕,不敢动。

姜雪宁只向她伸出手去,依旧道:“过来。”

尤芳吟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姜雪宁便垂下眼眸,也不看她,径直将她刚才攥着的那只手拉了过来,一下就看见她手指尖上竟然有一道豁开的口子,指腹上的外皮都翻了起来,露出里面的血肉,伤口虽然不大,可看着都疼。

尤芳吟下意识要缩手。

她本身就已足够狼狈,却不想再被眼前这位已经帮了她很多的二姑娘看见,畏畏缩缩道:“昨天回去太高兴,不小心在府里台阶上摔了一跤,划着手了,没有大碍的。”

姜雪宁却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没让她把这一只手抽回去。

摔了一跤?

这尤芳吟看着笨笨的,走路摔跤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的确不是没可能。

但……

她连话都没接一句,只把她那将手臂笼得严严实实地长袖翻开,原本就已有着不少斑驳伤痕的手臂上,旧伤都尚未痊愈,竟然是青一道紫一道红一道,又添了好些新伤!

旁边的棠儿和莲儿看了都倒吸一口凉气,生出几分不忍来。

尤芳吟深深地垂下了头。

姜雪宁终于又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她,只问:“昨天,你二姐尤月也从宫里回府了,是吧?”

第37章 第037章 神仙教母

当从姜雪宁口中听到“尤月”两个字的时候, 尤芳吟的第一反应是惊讶, 因为不知道她怎么会如此准确地猜到, 可仅仅是片刻之后,这种惊讶就变成了惊恐——

东家已经帮了她太多。

她不想再给东家添麻烦了。

更不用说,这个人还是她那位很难对付的姐姐尤月,昨天回来还说了那许多不堪入耳的难听话……

绝对不能让二姑娘知道!

当下她慢慢用力地把自己的手掌从姜雪宁手中抽了回来, 期期艾艾地道:“没有的, 我的伤和二姐姐没有关系的,都怪我自己不小心。这一点小伤不要紧,养几天就好了。”

姜雪宁便靠在引枕上看着她。

一双眼底的审视,难得变得有些锋锐,她慢慢道:“我只是问问你二姐姐有没有回来,又没有说你的伤是你二姐姐弄的, 你这么急着为她辩解干什么?”

尤芳吟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漏了馅儿,且她撒谎的本事本就不好, 更别说是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撒谎了, 一时窘迫起来, 嗫嚅着道:“因为芳吟知道二姑娘是真心对我好, 怕二姑娘误会了,和二姐姐之间生出龃龉。毕竟听说二姑娘和我二姐姐都在宫中为公主伴读,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应该好好相处。我家二姐姐, 挺厉害的……”

厉害?

被她一把摁进鱼缸里话都不敢多反驳两句的“厉害”?

姜雪宁心底哂笑, 眸光微动, 忽然问道:“你是怕我管了这件事,得罪了你姐姐,在宫里日子不好过吗?”

尤芳吟顿时怔住,过了好半晌才慢慢低头道:“是。”

姜雪宁沉默无言。

尤芳吟怕她是生气了,又或者是伤心了,连忙慌乱地解释起来:“我二姐姐在家里就很讨爹爹和嫡母的喜欢,脾气又不是很好。听说重阳宴那天连勇毅侯府的燕世子和临淄王殿下都来了呢,而且她画的画还被宫里面的长公主殿下点为了第一,想必很得长公主殿下的喜欢。若、若因为我这一点误会,让二姑娘和我二姐姐之间起了冲突,芳吟实在不敢想,也过意不去……”

姜雪宁差点笑出声来。

这姑娘是真的没搞明白情况啊,俨然是将尤月当成了她人生中最可怕也最厉害的人,一副生怕她被尤月欺负了的模样,所以才这般委曲求全、忍气吞声。

活生生一受气包。

看着的确让人有点生气。

可也是打心底里要维护她,宁愿自己把这委屈忍了,也不愿叫她知道府里面是尤月在作威作福,唯恐牵累到她。

姜雪宁和尤月结怨是真的不差这一桩了,此刻她那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案角,慢慢地转了一圈,忽然间便计上心头。

原本抬起的眉眼,缓缓低垂下去。

她仿佛想起来什么不堪一般,幽幽地叹了一声,唇角竟挂上了一丝逼真的苦涩:“这倒是了,你二姐姐极得长公主殿下的宠信,很厉害很厉害的……”

尤芳吟原本还在紧张,怕姜雪宁惹上尤月,一见到她忽然情绪低落下去的神态,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脱口而出道:“她、她欺负二姑娘了?”

姜雪宁扶着那案角,把头埋了下去。

一只手却在尤芳吟能看见的地方慢慢攥紧了,道:“就前天晚上,还在宫里的时候,我们本来在好好地聊前朝一位大人的事情,我正说着,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触怒了她,她便叫我走去她那边。我过去了,可哪里料到,她竟忽然动手,好凶好凶地把我、把我……”

话到此处,已是带了几分哽咽。

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往下说了。

天知道她好久没装过了,刚才差点笑场。

此刻只埋着头,不让尤芳吟看见自己的神情,而且还飞快地抬起手来擦了一下压根儿没有半滴眼泪的眼角。

屋内棠儿莲儿两人对望了一眼:咱家姑娘这柔弱的画风是不是有点不对?

她话没有说完,可效果却比说完了还要好。

简直留下了无限的遐想——

尤月到底把她怎么了?

尤芳吟满脑子忽然都盘旋着这个问题,一时想起那一日在尤府她于绝境之中的相救,一时想起她昨日哭着却温柔地搂住了自己的怀抱,也想起了那一天姜雪宁说过的那句话。

她至今也不敢忘记的那句话。

为了救她,二姑娘放弃了自己此生最大的依仗。

可现在她的二姐姐,不仅在欺负她,竟然还在欺负二姑娘!

垂在身侧、笼在袖中的手指悄然紧握!

尤芳吟一双眼忽然有些发红。

她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可这种颤抖与先前的那种颤抖,截然不同:先前是因为恐惧,而这一刻恐惧虽未消散,可却添上来一股无由的愤怒。

姜雪宁这时才抬起头来,重新转眸看她,扬起唇角,冲她露出一个微笑。

越是灿烂,可落在尤芳吟眼中,越是刺目。

姜雪宁重伸出手去拉她坐下,眸底是一片深沉的笑意,却偏偏去温声劝慰她:“唉,都怪我,好端端地提这个干什么呢?毕竟像我这样在家里不受宠的,在宫中又没有贵人的喜欢,自然不能跟你二姐姐相比。该是我无意之中犯了她什么忌讳吧。在宫里面哪里有不受委屈的呢?我忍着就好了,算算也不过半年而已。”

尤芳吟坐了下来,可双目低垂着,身体没有半分放松,反而绷得比先前还紧了。

姜雪宁便先打发了棠儿莲儿出去,故作轻松地道:“瞧我,光顾着看你的伤,都忘了说正事儿了。你手里现在有不少钱了,也勉强能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商人了。我听人说,最近一个多月来,有一位来自四川的盐场主,似乎姓任,叫任为志,一直都在外面奔走,想要募一笔银子回去继续开发家里的盐场。很多人都知道他们家的盐场已经煮盐一百多年,地下早就没有盐卤能打了,所以即便这位小任老板说愿意按大家出钱的比例给以后盐场的分红,大家也不愿投。可是这位小任老板也说,他发明了一样新工具,能打到盐井的更深处……”

大乾朝出名的盐场基本都在南方。

但四川地区的自流井例外。

这里可称得上是除了海边以外最大的盐场!

人们从某些地方打井下去,井中就会涌出盐卤。而蜀地地下多有炎气,从地下汲取卤水后,便正好架锅在盐井附近引气燃烧,晒卤、滤卤,最后煎盐。

如此产出来的盐,称为“井盐”。

蜀地的井盐行销南北,十分出名,因此在自流井这个地方,出现了大大小小上百家做私盐的盐场,朝廷也管不过来。

任为志祖上三代都在经营那家盐场,传到他手上正好是第四代。

可一口井如何能经得起上百年的开采?

蜀地的盐井都是“大口浅井”,一口井只能打那么深,顶多只能将井挖得大一点,以取到更多的盐卤。可随着盐卤的汲取,其卤水的高度会渐渐降低,最终降到盐井深度以下,然后便无论如何也无法汲取出更多的盐卤。

盐井就会成为“废井”。

盐场也会跟着衰落。

任为志接手的便是这样一家眼看着便要衰落的盐场,长工们走的走,散的散,偌大的家业说垮就垮。

人在绝境之中,骤然面临这般的压力,很难接受。

所以在之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他挥霍金银,饮酒消愁,成日里坐在空荡荡的、除了废井一无所有的盐场上恸哭。

但忽然有那么一天,他摔倒了酒坛子。

还一没留神按了下去。

地面上是坚硬的泥土,他一掌按下去,酒坛子的碎片便慢慢扎进了土中。

于是这样一个瞬间,叫他于万般的困顿和满心的黑暗中,灵光乍现!

任为志忽然就再也不喝酒,甚至连门都不出了,成日关在家中,买来各种营造之书,竟然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潜心研究,画出了几张复杂的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