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上一世的心理阴影用这种眼神看着,一身鸡皮疙瘩直接冒了出来。

姜雪宁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要冷静。

苏尚仪是什么脾气她是知道的。

如今可能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对她格外容忍,但每个人的容忍都是有限度的,一旦越过某一道极限,便是圣人都会发作。

藏拙装愣的法子一时不奏效不要紧,千万不能放弃。

坚持就是胜利!

如果现在还不能激怒苏尚仪,一定是因为她还不够作,作的时间还不够久!

姜雪宁看得出来苏尚仪在忍耐,她故意又不经意间把方才抬起来的手臂垂了下去,在清楚地看见苏尚仪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之后,挂起了腼腆而羞涩的笑容,嗫嚅道:“多谢尚仪大人,我这人就是从小都笨,学什么什么不会,多劳您费心了……”

我就不信你还忍得了!

苏尚仪的确差点没忍住,想厉声责斥她不仅仅是笨,更重要的是懒!

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进去了。

想想公主。

想想公主。

她反省了一下可能是自己逼得太紧了,这姜二姑娘有些紧张,且自己现在也需要冷静一下,于是道:“无妨,二姑娘练习了这么久,该是累了,歇息片刻再继续吧。”

正被其他女官严格指点的其他人:????!!!

“嗖嗖嗖嗖!”

空气中仿佛能听见利刃划过的声音。

姜雪宁清晰地感觉到旁边有十数道眼刀,瞬间飞到了自己的身上,恨不能把自己戳成个筛子!

要知道,其他人可跟她不一样啊。

苏尚仪乃是尚仪局的掌事女官,跟着她一道来的这其他三名女官都算是她的下属。如今与苏尚仪同处一室,在历来要求严格的苏尚仪眼皮子底下教授宫廷礼仪,哪个敢不打起精神来?

就算是原本收了些打点银钱要照顾些的,这会儿也不敢轻易放水。

若一个不小心被苏尚仪看见,那可就成了天大的事情了。

所以这些女官们非但没有半分懈怠,反而比起平时更加严格,不苟言笑,活脱脱就是第二、第三、第四个苏尚仪!

然而苏尚仪本人……

却偏在前所未有地放水。

于是其他人所面临的局面和她们最初所构想的局面,完全掉了个个儿。

原以为姜雪宁落到了苏尚仪的手中,肢体又这般蠢笨,绝对要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而她们在旁边看笑话就是;可现在的情况是,姜雪宁在苏尚仪那边轻轻松松,半点事儿没有,而她们原以为要求不大严格的普通女官却把她们往死里折腾!

她们学不会,女官要冷脸呵责;

姜雪宁学不会,苏尚仪却叫她坐下休息!

有那么一个刹那,姜雪宁都怂了:刚开始选伴读没呈名字却进来了,已经让她在众人之中很特殊,隐隐被孤立;如今学礼仪还有这样特殊的待遇,她若真坐下来,无疑立刻就要成为所有人眼中钉、肉中刺,成为所有人的“公敌”!

然而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她意识到,越是如此,自己越要铆足了劲儿地离开宫廷,不然留在这儿等着被其他人大卸八块吗?

退无可退。

当以攻为守。

姜雪宁立刻露出了感动又惊喜的神情,道:“我早就累了,尚仪大人可真是太会体恤人了。”

然后硬着头皮,看似淡定地一屁股坐在了旁边椅子上。

对,真的是“一屁股”。

大大咧咧,没有半点风雅仪态。

苏尚仪顿时觉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只强迫着自己立刻转开了视线,心中一意地默念:南无阿弥陀佛,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公主既然对她青眼有加,那么这姑娘身上必然有过人之处,自己现在还没有发现一定是自己眼拙。静下心来,慢慢发现她的美!

毕竟先才站了也有大半个时辰了,姜雪宁坐下来之后是觉得浑身舒坦,只不过就是……

后背有点凉快。

转眸一看其他人的视线果然都落在她的身上,那尤月更是脸色铁青,差点没气歪了鼻子。

方妙也正看着她。

这会儿她站在樊宜兰的身后,望着姜雪宁那一看就很舒适的姿态和那张一看就很舒适的椅子,差点羡慕得哭出来,恨不能把半个多时辰前的自己揍一顿。

何必呢!

换什么换!

第一感觉才是最对的!

姜雪宁就是那个有“势”的人啊,自己为什么不鼓起勇气再坚持坚持?不然现在也能坐在那边凉快了……

还好,她并没有坐上太久。

苏尚仪把自己的心态调整过来后,便重新请了她起来,继续学规矩。

然而,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

休息一阵之后的姜雪宁不仅没有半点进步,比起先前来好像还更糟糕了!仿佛吃准了她对她很有耐心一般,简直连最开始那种大家闺秀的气度都没了,看了就让人生气!

苏尚仪简直觉得自己要憋出病来了。

连唇边的笑容都要维持不住了。

只是她依旧在努力地维持,即便颤抖着声音,也要对姜雪宁说出:“没关系,已经好一些了,姜二姑娘再来一遍。”

殊不知这时候的姜雪宁心里也在颤抖。

她真的好想冲上去抓住苏尚仪的肩膀,向她摇晃,向她怒喊:苏尚仪!你清醒一点,拿出你原本的脾气来呀!

但不能。

现在就看谁沉得住气,又是谁先绷不住。

旁人的礼仪教习都进行了一大半了,苏尚仪与姜雪宁这边才好不容易搞定“站”,这时不管是指教的人,还是被指教的人,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苏尚仪是气的;

姜雪宁是累的。

即便苏尚仪对她和颜悦色,可要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愚蠢的动作,于她而言也是个不小的负担,还要注意着别一个不小心做对了暴露自己,可算十分艰辛。

第二次休息时,她看了看苏尚仪的神情,估摸着她的忍耐应该已经要到极限了,只要再加一把劲儿自己就能被她责斥,离宫回家。

所以第三次站起来时,姜雪宁心里充满了希望。

现在开始学“走”。

她打算继续作下去,可没想到乐阳长公主沈芷衣这时候竟然从外面进来了。

伴随着一声“长公主殿下驾到”,所有人都躬身下来行礼。

沈芷衣今日一身浅蓝的宫装,左眼角下那一道疤依旧画成了落樱粉瓣的模样,煞是好看,人笑着从面走进来时,明媚得像是外面透蓝的好天,有一种晃着人眼的好看。

才一走近,她的目光就落在姜雪宁身上。

姜雪宁浑身一僵。

她却只摆了摆手,在一旁坐下来,对所有人道:“不必多礼。本公主就是来看看,你们继续就好。”

所有人顿时齐齐应是。

女官们回去教其他人。

苏尚仪继续教姜雪宁。

姜雪宁这时还没觉出什么不对来,虽然乐阳长公主的到来让她有几分不安,但总归对方也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多余的举动,便让她稍稍安了心。

她收敛心神,继续装。

苏尚仪说:“宫中行走,切忌要看路,不要东张西望。女子的步距以一尺为最佳,便是你脚下放着的这把尺的距离……”

姜雪宁走了一步。

忽然“啪”一声,“一没留神”,踩在了尺上。

尺断了。

苏尚仪开始觉得自己太阳穴里有一根筋绷紧了不断地在跳动,隐隐然已要断裂。

然而这时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竟是沈芷衣以手支颐笑盈盈地望着姜雪宁,眼睛里都要冒出星星来,头也不回地对身边的宫女道:“你看,她把宫里的东西踩碎了,连神情都没有半分变化,好镇定好平静哦……”

其他人:“……”

等一下,这种半点没有责怪甚至透出一点欣赏与迷醉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姜雪宁:“……”

当做没有听到好了,没有关系,我还可以继续作!

苏尚仪听了沈芷衣的话,算是亲眼见识到了自家公主对眼前这姑娘的喜欢,原本的怒气一下就平息了下去,重新放平了气,叫人再取一把尺来,对姜雪宁道:“还请二姑娘重新迈步。”

姜雪宁再迈步。

这一次倒没再踩着尺,只是那步伐迈出去顶多有半尺,显得随意极了,与苏尚仪最初说的“一尺为最佳”相去甚远。

沈芷衣见了,轻轻叹息了一声,捧着脸赞叹起来;“古时诗人形容美人娇态,说‘弱柳扶风’‘莲步轻移’,我还不信,想那女儿家步子迈得小了多少显出几分畏缩来,未必好看。可见了宁宁我才知道,原来世上真有人小步一迈,会这样好看……”

其他人已经完全搞不懂这什么情况了!

长公主殿下这是什么眼神儿?!

这明摆着就是没把苏尚仪的话放在耳边,十分懈怠啊,怎么到了她的口中又给夸了个天花乱坠?!

姜雪宁听后,脚底下一个没站稳就颤了颤,差点滑倒。

沈芷衣把双掌合在了自己胸前,笑得两弯月牙似的眼底满是柔软而宽容的光芒,只道:“看,连差点滑倒都能面不改色,长得好看的人果然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

姜雪宁才方惊魂未定地站好,闻言心头一颤,眼皮一跳,这回是真的一没留神,左脚被自己的右脚绊了一下,瞬间没站稳,跪到了地上去!

还好及时用手掌撑了一下不太疼。

沈芷衣见状立刻就从座中起身来,竟直接走到她身边来将她扶起,一脸心疼模样:“你怎这样不小心?没摔疼吧?”

姜雪宁软着腿起了身,已是去了半条命般,颤巍巍地道:“臣女自小于乡野间长大,实在没学过宫中规矩,又懒惰愚笨,这宫中的礼仪实在学不来,恐怕辜负长公主厚爱。留在此地也不过丢人现眼,还请长公主遣了臣女离宫,臣女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望为公主伴读。”

“你胡说什么呀!”

沈芷衣已挽住了她的手,神情间有一种自然的亲密。

“上回重阳宴上你给本公主画了个落樱妆,本公主很喜欢,宫里面旁人见了都纷纷效仿。本公主喜欢你还来不及呢。这宫中礼仪,你若学不成也没什么干系,本公主罩着你便是。再说了,你都不知道本公主为了让你进宫,花了多大力气!”

姜雪宁眼皮又是一跳,一种熟悉的不妙之感,涌上心头。

果然,沈芷衣露出了一个稍显委屈的神情,却凑上来,看着有些可怜,但言语之间完全是与燕临一般无二的邀功意味儿:“最开始燕临虽托了本公主添你名字,本公主也的确想你进宫。可伴读的擢选要按着礼部拟定的规矩来,名字一开始没呈上来的不能当伴读。本公主找到礼部那些个老头儿,磨了好久才让他们同意呢!怎么样,我对你好吧,你高兴吗?”

姜雪宁:“……”

果然,搞我进宫这件事,你也有一份啊!

姜雪宁一张脸已是木然,回望着沈芷衣那明艳的脸庞,慢慢地勾起一个笑容,十分得体的回答:“长公主殿下对臣女太好了,臣女实在太高兴了。”

实在是——

太、他、喵、的、高、兴、了!

第026章 一计不成

没有任何正常人能扛得住乐阳长公主这种完全枉顾事实的闭眼瞎吹, 更不用说是姜雪宁这种有着前世心理阴影的。

但还好, 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

沈芷衣才在这里坐了没一会儿, 外头便有宫人来找,说太后娘娘请她过去说话解闷儿, 沈芷衣只好依依不舍地去了。

临去前, 还拉着姜雪宁的手道:“反正本公主喜欢你,在宫中这几天若有什么事情, 尽管跟仰止斋的宫女说了,她们会来报我。母后那边找, 我这就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姜雪宁于是松了一口气, 目送沈芷衣离开。

最终这一天,以她跟着尽心尽力、耐心无比的苏尚仪“勉强”学完了宫廷礼仪而告终——

没办法。

装起来实在是太累了, 而且姜雪宁回想了一下沈芷衣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连“你若学不成也没什么关系”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她再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一计不成,得要换一计了。

只是她也不能让旁人看出端倪来, 所以一直熬到天色渐渐晚了,才像是被苏尚仪渐渐教会了一般,动作开始流畅起来,也慢慢符合了苏尚仪严苛的标准。

末了, 苏尚仪难得露出一片欣慰之色, 只看着她,又指着她对众人道:“由此可见, 天分再差也没关系。自古俗语便有言,‘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只要肯努力,世上很多难事还是能克服的。姜二姑娘今日做得很不错,你等当以她为镜鉴。”

姜雪宁:“……”

其他人心底都在腹诽这要能当“镜鉴”大家都别进宫了,不过嘴上却是齐齐道:“是,谢苏尚仪指点。”

苏尚仪这才叫她们散了,自带着那三名尚仪局的女官离开。

这深秋的天气,姜雪宁出了一身的汗,见人一走,顿时懒得再跟谁打一句招呼,立刻就回了自己的屋里,请仰止斋的宫女为自己准备沐浴的香汤。

其他人却要落在后面一些。

内阁大学士陈云缙家的小姐陈淑仪便和姚惜走在萧姝的身边。

她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姚惜后,目光微微一闪,才淡淡地对萧姝开了口道:“我与长公主殿下虽见得不多,却极少见她对谁这般好过。这姜家二姑娘也不过就是为她上了个妆而已吧,怎值得公主对她这般?”

陈淑仪那边没去清远伯府,自然不知道。

可萧姝却是全程在场的。

她手里把玩着一柄精致的香扇,低眉敛目间只笑了一声,倒不像是陈淑仪这般隐隐有些忌惮,反而显得很随意:“若仅仅是上了个妆当然不至于此,要紧的是当时说的那番话。这种话,淑仪,你我是这辈子都说不出来的。”

陈淑仪若有所思。

*

因大家都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下聚到一起,又是头一天进宫,到得晚间,大家都梳洗用膳完毕,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便叫着在仰止斋单独给众人读书、喝茶用的流水阁里聚了起来。

姜雪宁本来没什么兴趣。

要知道这帮人上一世就不聊什么有意思的话题,左右都是那些香粉啊,头面啊,撑死了聊聊外面的英年才俊,实在没什么新意。

可架不住现在大家都觉得她厉害。

谁叫她在乐阳长公主那边面子大呢?

今天学礼仪时的情形,所有人都看在眼底,心底虽然都觉得她这后门开得实在是太过分了,可表面上对她还要更加友善,虽都是世家小姐,不至于到“巴结”这个地步,但言语间都十分温和,连尤月见了她都收起了先前那种敌视的眼神,从唇边挤出一抹笑容来。

所以她是被方妙等几个人拉过去的。

一张圆桌旁坐了六七个人,剩下的则有几个散坐在靠窗的炕上,正相互说着话,间或拿起盘子里准备好的蜜饯、干果来吃。

周宝樱更是一头扎进了吃食里,谁来也不抬头。

倒是萧姝似乎格外对姜雪宁另眼相看,见她进来,又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笑:“姜家妹妹这一天可算是把风头出大了。”

姜雪宁累得狠了,只能扯扯嘴角笑,做出一副尴尬的模样,仿佛不知道该回什么,只道:“萧姐姐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