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 姜雪宁也没管她到底是什么神情, 转身便走了。

很多时候她都无法分辨自己对婉娘到底是怎样的情感。

但她上一世所有的悲剧, 归根结底,都跟婉娘有关。

照理说, 她该恨她。

可只要想到她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女儿, 却不曾问过她一句,又觉得婉娘终究是可恨又可怜。

上一世, 姜雪宁是抢了姜雪蕙的机会,也抢了她的姻缘, 争着一口气自己挤进了宫廷为沈芷衣伴读;这一世,她明明已经对皇宫避之不及, 可所有人却跟上赶着似的凑到她面前,连入宫伴读这件事, 都在她名字并未呈上去的情况下落到了她的头上, 完全是被人在背后推着进宫。

一切似乎与上一世没有太大的不同。

这让她忍不住地思考:重生回来这一世, 她真的能改变什么吗?又或者,不过是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

次日一大早, 天都还没亮,姜雪宁被丫鬟们伺候着起了身,梳洗打扮过后去辞别父母,带上少许行李, 便上了马车。

大臣们出入宫从午门走;

宫中女眷或是她们这样入宫伴读的则都从皇宫东北角的贞顺门进。

这一批入选的伴读, 年纪大多在十七到二十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姜雪宁到的时候, 已经有些人到了。

她很少在世家贵女的聚会之中露面,与她们并不相熟,但她们相互之间却是熟悉的,正站在宫门附近低声交谈。

但姜府的马车才一到,这议论声便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都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者忌惮:姜府一开始呈上去的名字是姜雪蕙,但后来选入宫做伴读的忽然就成了姜雪宁。这件事可不仅仅是姜府里知道,外头也早就传开了。像她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姑娘,谁能不关注这些呢?

旁人抢破头都抢不到。

这姜雪宁倒好,坐在家里,什么也不用做,馅儿饼便从天上掉下来砸她头上。

实在是让人心里很难平静。

姜雪宁才从马车上下来,一眼扫过去就看见了几张熟悉的脸孔:还真都是上一世伴读的那些人。

一个清远伯府的尤月。

当日重阳宴上姜雪宁颇不给她面子,算是结下了仇怨。

此刻她穿着漂亮的宫装,一脸端庄贤淑模样,可朝着她望过来的眼神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刻毒。

姜雪宁心道她可千万别来自己面前找死,不然这一世自己入宫的处境要比上一世好太多,若一个脾气上来不小心捏死她,传出去不大好听。

尤月旁边便是上一回重阳宴上被点为诗中第一的礼部樊尚书家的小姐樊宜兰,是所有人当中穿着最素净的,连耳珰都未佩上一枚,眉目间一股淡泊缥缈之气。

入宫这件事于她而言好像并不值得激动。

旁人看姜雪宁的目光多少都有些异样,可樊宜兰只是淡淡地看过来,既没有好奇,也没有嫉妒。

姜雪宁知道,这个是此次入宫伴读的十二人里唯一一个对荣华富贵没有向往的人,并且最终没有留下来伴读。

其次是定远侯家的三姑娘周宝樱,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小的,也是定远侯宠爱的掌上明珠。一张小脸还有点婴儿肥,圆嘟嘟的,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甚是明亮。

人站在宫门前东张西望,半点都不害怕。

白白嫩嫩的手上还抓着个不大的油纸包,不断从里面拿出蜜饯来吃,两腮帮子动起来跟只小仓鼠似的,正眨巴着眼一个劲儿地盯着姜雪宁看。

这是个随便给点什么零食就能收服的姑娘。

但也有一点不好——

那就是,谁给她零食,都能收服她。大约是人还小,不懂事儿,完全没有原则。

剩下的几个分别是姚蓉蓉,方妙,和另外四个人。

那四个姜雪宁看着眼生,已是没印象了。

因为她们好像都因为礼仪和学识资质不好,在这一次进宫学规矩、熟悉宫廷环境的几天里,被宫里的女官退了回去。

前面两个倒还记得一些。

一个姚蓉蓉,乃是这一次进宫的人里面出身最低的,是翰林院侍讲姚都平的女儿,小家碧玉的长相,穿着打扮相较于其他几位出身大家的姑娘来说,未免有些寒酸。

看人时也是低眉顺眼。

她看过来时,一触到姜雪宁的目光,便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敢再看她一眼。

姜雪宁记得姚蓉蓉,是因为她是上一世所有人里面最笨、学东西最慢的一个。

末了便是方妙了。

一张清秀的脸,干干净净;一双灵动的眼,却有些过于活泛。眉尖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让她看上去有些娇俏。若仔细打量,便会发现她今日穿的乃是一身水蓝色的衣衫。因为九月在五行当中属金,少阴之气温润流泽,与水相生。

没错,方妙是钦天监监正的独女。

从小耳濡目染,学她父亲观察天象、推算节气之余沉没于五行八卦之学,还会给人看相占卜。

到底准不准,姜雪宁不知道。

反正上一世,方妙因着这方面的爱好,很得其他人的喜欢,晚上动不动就凑到一起算点什么姻缘祸福,混得如鱼得水。

姜雪宁也不管她们都用什么眼神看自己,因为这一世她的计划十分明确——

学礼仪?

人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那么再好的女官也不可能教得会一个一心想要远离宫廷的人。

她才懒得搭理这些人呢。

所以下车之后也不去找她们说话,就隔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往宫门口一站。

那守在门口的太监看了她一眼,又掐着手指头算了算,道:“九个人了,还差三位没到,还请诸位小姐稍等一下,奴家随后便可带你们入宫了。”

那姚蓉蓉怯怯问:“是谁还没来呀?”

周宝樱低头扒拉着她油纸包里的蜜饯,嘟着小嘴,随口便答道:“来得最晚的肯定是萧家姐姐啊,陈姐姐和姚姐姐同她一块儿,想必会一起来。”

其他人面上一时都有些微妙的异样。

周宝樱乃是侯府嫡女,又自来与萧姝等人走得近,且心思单纯,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其他人的门第却很难与她们相比。

如今大部分人在这里等着,却还有人没来。

谁听了不觉得还没来的那几位架子太大?

不过正说着话,一辆看着颇为豪奢的马车便远远朝着贞顺门这边驶来,停在了众人前方。

车夫从车上拿了脚凳放下。

先前同姜雪宁等人讲话的太监一见了这马车便连忙凑了上去,堆起满面的笑容来,到车旁躬身一礼:“大小姐可算是来了。”

车里果然是萧姝。

她今日穿着一身杏黄的广袖留仙裙,腰上佩环叮当,扶着那太监递过来的手便下了车来,笑着道:“今日竟是黄公公出来接人,长公主也没说告诉我一声。”

黄仁礼跟着也笑:“殿下知道这一回要来许多玩伴,很是高兴呢。今日特遣了奴家来,也好看看,回去再跟公主说呢。”

众人听出来了,这黄仁礼乃是乐阳长公主身边的太监,想来是极受长公主信任。

可这样一个太监也上前扶萧姝下车。

萧氏一门的显赫和萧姝与长公主关系之好,可见一斑。

那车上并不止萧姝一人。

她下车之后,又有两人从车上下来。

姜雪宁一看,眉梢便微微一挑。

内阁大学士陈云缙家的小姐,陈淑仪,虽然很少入宫,与乐阳长公主并不算很相熟,可与萧姝的关系却是极好。

只因二人在这京中出身相当。

容貌虽然没有萧姝这般明艳,却是人如其名,自有一股端雅之气,唇边总挂着淡淡的笑,只是一双眼看着却颇有些心思和成算,是个性情内敛而谨慎之人。

剩下的那一个就有意思了。

人倒是杏眼柳眉,梳着单螺髻,耳朵上挂一对儿月牙形状的白玉耳坠,胸前还挂着精致的玉锁。看着好看,看打扮也知道出身不普通。只是从车上下来时,这位官家小姐锁着眉头,隐隐有些烦躁,甚至有几分阴沉,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又令人不快的事。

姜雪宁对她的印象可太深刻了。

吏部尚书姚太傅的女儿,姚惜——

差一点就嫁给了张遮为妻,只是在议婚都议到了一半时死活悔了这门亲事,还使人将张遮“克妻”的谣言满京城散布,又叫她父亲在朝中好一番打压,气得张遮年迈的母亲冯氏大病了一场。

结果千挑万选后,她嫁给了周寅之。

从此让自己的母家帮助周寅之,一路扶摇上来。可没想到,仅仅三年之后便因为“难产”,死在了周寅之那妻妾成群的府邸。

这时候,姚惜应该正在和张遮议亲,且为此事烦恼吧?

毕竟张遮才与锦衣卫斗了一番。

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好前程的。

姜雪宁也不知怎的,虽然知道自己上一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手段还真没这位下作。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瞧姚惜不大爽快。

弃了张遮,选了周寅之……

真真是瞎了这一双漂亮的狗眼!

她的目光平静而蕴含深意,只这般注视着姚惜。

姚惜才下得车来,正抬眼向其他人打量时。

可无意间撞着姜雪宁这眼神,目光停下,顿时一怔。

姜雪宁却一下拉开了唇角,立在众人旁边,向着她露出了一抹灿烂的微笑,藏起了方才的尖锐和讥诮,竟似对她很有好感,十分友善一般,还点了点头致意。

姚惜一头雾水。

但姜雪宁这般好看的人若向人笑起来,便是女子也抵挡不住的,她虽不明所以,也不由得下意识地还了一笑。

姜雪宁面上纯善,心底却冷笑:这世可千万别作妖,不然本宫必定好好教你做个人!

第024章 区别对待

这一来十二个人便到齐了。

萧姝在这一群人当中, 无疑是隐形的为首者, 才一走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她的身上,除去艳羡之外也多有一些畏惧与臣服之意。

也有许多人主动同她问好。

萧姝也不含糊, 一一点头应过, 倒是对谁都一样。

唯独看到姜雪宁时,她唇角轻勾。

这时姜雪宁尚未向她见礼, 她却先远远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看起来似乎还算友善,隐隐然间还有一些人认同的意味儿在里面。

若换了旁人, 早就受宠若惊了。

可萧姝这般的态度,落在姜雪宁眼底, 却依旧带着一种天生贵族似的高高在上, 并不是平等地表达友好, 不过是因为觉得她能入长公主的眼,所以也算能入她的眼, 但并不会真把她当一回事——

萧姝便是这样的性情。

出身显赫,别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都是她从小就拥有的。很少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这让她在面对每件事、每个人的时候都极为平静,甚至在面对皇族的时候也能保持不卑不亢。对于一切对她没有威胁的人, 即便对方对她十分无礼, 她也能谈笑风生,绝不会动怒。

因为一切在她之下的人, 都不具有与她对话的资格。

唯独当她觉着谁威胁到她了,才会露出獠牙。

姜雪宁上一世是同她交过手的。

当年还没当上皇后的时候,她还用心地哄一哄沈玠,虽然沈玠心里未必真的属意她,可男人么,谁不喜欢漂亮女人哄着?

所以那段时间她算是“受宠”。

但等到沈玠登基,姜雪宁当上皇后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了,便懒得再哄沈玠了。正好不久后萧姝入宫,她干脆由得后宫里的人争宠,乐得让皇帝歇在萧姝宫里,自己都不用伺候,只在坤宁宫里面执掌凤印,一心一意当自己的皇后,小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坦。

直到有一天,萧姝有孕,封了皇贵妃,沈玠还让他协理六宫。

姜雪宁终于开始慌了。

或者说,开始愤怒了。

原来当上了皇后之后,并不意味着一辈子都是皇后。后宫里人这么多,总会冒出一些能耐的。尤其是萧姝这种,世家大族出身,母族给予的支持极为强大,且自己又有本事,很争气,一辈子当惯了人上人,只怕很难满足于只是个皇贵妃,也很难容忍自己上头还有别人。

于是争斗正式开始了。

姜雪宁与母家的关系虽然不怎么样,但荣辱一体,姜伯游当时新任了户部尚书,在朝中也算说得上话;

她又有周寅之,彼时已经控制了大半个锦衣卫,心狠手辣,办事牢靠;

而且十分有意思的是,萧氏一族有个“流落在外”的嫡长子,叫萧定非,那两年刚“找回来”,是能正经继承爵位的诚国公世子,也是萧姝同父异母的兄长。别的不行,浪荡登徒子的性情是朝野闻名,一身混不吝的混混做派,对姜雪宁甚是追捧,称得上是俯首帖耳。为了她,萧定非能气得诚国公背过气去,而且半点不给萧姝这个妹妹面子,完全是姜雪宁用来刺激诚国公府的一柄好刀。

所以跟萧姝和诚国公府打起来,她还真不落在下风,顶多说战况有些胶着。

后来谢危出手搞倒了萧氏,她还拍手称快了一阵。

当然,没能高兴多久。

因为顶多过去没半年,谢危又出手搞倒了皇族,把整个朝野都控制在了手中,姜雪宁这个皇后也终于风光不再。

真真是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虽然说她和萧姝的下场都算不上好,而且最终都因为朝局牵累,折在了谢危的手里,她应该对这一位昔日的“对手”存有一分同病相怜的同情。

可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谢危固然是一披着圣人皮的魔鬼,但也不意味着萧姝就是个好人,更不意味着她就要与萧姝“同仇敌忾”。

相反,这一世姜雪宁照旧不大喜欢她,且忌惮她。

面对着萧姝主动打招呼,她垂眸思量片刻,只淡淡地颔首还了个礼,依旧显得不很热络。

萧姝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审视。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移开了,因为黄仁礼已经点好了人数,叫了几个宫人来为她们拎东西,验过腰牌之后,一路领着她们入宫,路上还跟她们介绍介绍周遭的宫殿。

黄仁礼知道这一帮都是贵家小姐,且里面还有长公主殿下的朋友,也有长公主殿下很感兴趣的人,加之嗓音阴柔,所以说话时有如春风般柔软和煦:“这一次诸位小姐都住在仰止斋。圣上为殿下准备这一次伴读的事情可也是费了心的,这仰止斋原本是给皇子伴读住的地方。只不过如今宫中没有皇子,正好诸位小姐进来,便着了御用监把一应陈设换新,又给栽上了些适合赏玩的花树。回头住的时候,一人一间,也算得上宽敞。这地方与奉宸殿挨着,讲学就在奉宸殿,离得很近。往北接着后宫娘娘们住的六宫,往南则能遥遥望着外朝文华殿,文昭阁。像先生们来为公主殿下和诸位小姐讲学,来往很方便。只是毕竟在内廷边缘稍接近外朝一些的地方,若小姐们怕不小心遇着谁,也只能稍稍小心些,少走动便可。”

本朝男女之防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也有些府里规矩十分严的很在乎这些,甚至不大让自家的姑娘见任何外男,是以黄仁礼才有这一句。

姜雪宁自是不在乎。

但同行的其他几个姑娘里却有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姜雪宁嗤之以鼻。

仰止斋对上一世的她来说不要太方便。

距离文华殿近,有的先生给皇帝王爷大臣们讲完课,穿过不远的路就能来给公主讲学。同样的,像燕临、沈玠这些听先生讲课的人,也能够偷偷溜过来。

有时候遇到谢危讲一些书,还有其他的王孙子弟请过皇帝示下,特支了屏风,坐在外面听。

那简直是想勾搭谁便勾搭谁。

这一世的仰止斋也是上一世的模样。

连宫墙下新栽的两株桂树位置都不差分毫,因以前都是住的皇子伴读,所以甚是清雅朴素,很有几分书馆的翰墨之气,一看便知是个向学的地方。

在家里富贵惯了的世家小姐,未必觉着有多好。

但似姚蓉蓉这般小门小户出身的却是目露惊喜,正想夸赞皇宫的气派,可一转头看见其他人都神色平平,才要出口的话,便又悄悄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