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琰没开窍,当然不明白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他一腔心思都用来盯着卫琅了。

卫琅摸摸砚台,他就想——难道他要直接写信喊我阿姊出来?

卫琅翻翻书,他又想——不会在书里夹了什么了吧?

卫琅拨弄水仙花,他又想——喂!太子虽然不靠谱,好歹他那把樱草花是亲自带来的!

卫琅终于露出了百无聊赖的姿态,王琰才想他不会想麻痹我的戒心吧,就听卫琅抱怨,“不是请我们吃点心吗?”

王琰扑地。

仆人们端上点心来。十六盘,盘盘不同,各自摆成精巧的花样。大的只有四块,小的密密叠满盘。热的暄软甜香,凉的酥皮薄脆。白如玉,金黄如麦,浅碧如叶……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又有些不忍心吃。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世家饮食上一贯穷工极巧,日费万钱仍觉得无处下箸的都有。这么多样点心却是头一回见。

卫琅都忍不住说:“我怎么就没这么个阿姊。”

这话说得很辛酸——小时候被阿姊们抢着梳妆抹胭脂的遭遇,实在太惨烈了。耳濡目染,直到如今,他穿戴女装、涂脂抹粉依旧手到擒来,毫无生疏。

对着这三个人惊叹的模样,王琰很想保持淡定谦虚,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小得意。

从盘子里夹起一样给卫琅,“尝尝看,这个是我阿姊拿手的。”

正说着,便见司马煜和谢涟同时抬起了头。目光追远。

王琰下意识跟着望出去,便见他阿姊带着个清秀水灵的小丫头,从角门那边过来。正说笑着往主院儿里去。

司马煜迅速起身。

谢涟拨弄着筷子,看似无意,却恰到好处的问道:“下棋吗?”

司马煜强停住了脚步——他不想认输,然而等一盘棋下完,人早不知道哪儿去了。

就说:“射箭吧,十二支。”

谢涟点头起身。

王琰再一次纠结了——他很想去看司马煜和谢涟彼时,但是没人看着卫琅这货,真的没问题吗?

卫琅对此恍若未觉,正十分感动的吃着点心。见谢涟和司马煜双双出门,王琰身子朝外,眼睛却死盯着他的模样,就了然一笑,“放心,我不乱跑。”他夹了块点心给王琰看,很满足的塞进嘴里——意思是,他忙得很。

王琰放心了。

他放心的太早了!

三个人出了门,卫琅探头出去确认一番,回头就将自己带来的画眉从笼子里掏了出来,拿钓线绑好。

——他是说不出去,可没说不干旁的。

阿狸正带着左佳思一路往正院里去。

——虽然下定决心不与左佳思相见,但当左佳思主动来找她时,阿狸却无法拒绝。

她知道以左佳思的性情,轻易不会求人。她肯主动上门,一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她得帮她。

——人都是记吃不记打的,尤其是她死了而你还活着时。尤其是你曾经很喜欢她时。

重生本身就是一件很虐的事。

阿狸心里其实还是希望能改变她和左佳思的结局的。

她总不能忘了当年那个目光殷切,喊她“阿姊”的小姑娘。

那姑娘外无父兄撑腰,内无亲信侍从,偏偏占据了司马煜一整颗心,别人夺都夺不去。就譬如赤子怀珠。整个东宫里,除了司马煜,她唯一亲近、依靠的就是阿狸。阿狸却不闻不问将她丢在一旁。这其实也就是任人宰割了。

而后那姑娘死了。她留下的那句“我是叫人害死的”,未尝不是觉悟之言。

这些道理,阿狸其实一开始就是懂的,毕竟她是晋江来的。但她懂归懂,却直到左佳思死去了,她才真正明白这道理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的开窍,于她,只是晚了一步。于左佳思,却是害了性命。

她曾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小姑娘还喊她“阿姊”的时光。

可是现在她又站在了她的面前。

这一世,阿狸不爱司马煜了。所以她们两个人,该不会再走到那一步吧。

阿狸不想酣畅淋漓报复,她只想扭转那结局。她只希望她们两个,都能姻缘得中,欢喜美满。都能有一个Happy Ending。

总之阿狸就是见了左佳思。

听说北朝来使,左佳思的兄长因为冲撞使者被关押了,便带左佳思去正院见她阿娘,看能否帮上一些忙。

左佳思心里牵挂着她阿兄,凭阿狸怎么宽解她,都笑不出来。

阿狸稍微有些烦闷。

阿狸知道,左佳思其实是个乐天派。她之所以自在不起来,是因为她有求于阿狸,只好礼下于人——她这种性情的姑娘,是不能求人的。

两个姑娘渐渐的就都不做声,各自低垂着头烦恼自己的心事。

冬日里悄寂,连鸟雀都不见。四下无声,反而更尴尬了。

两个姑娘同时开口:“你……”

又同时收声,一时对望着。

才要再说话,就听到鸟扑棱翅膀的声音,伴着婉转鸣叫。随即便见一只画眉拼命的扇动翅膀,飞在她们面前。

却怎么都不往前去。

不但不往前去,怎么还后退了?

两人不由就跟着望过去。

就见那只画眉鸟越是用力飞,就越往后去。越往后去,就越拼命扇翅膀。画眉鸟眼睛上有两道白眉,表情就比其他的鸟更丰富。阿狸就见它憋了劲。眉毛都炸起来了,眼睛都挤起来了。却只是飞不动。这要是个人,只怕都能哭出来。

阿狸就知道,大约是有人恶作剧,跟着望过去,便看到王琰书房窗子里,伸出一节钓竿来。

阿狸:……>__<|||这种事,谢涟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阿狸才要不理会,就见窗子那边探出半个身子来。那人才不过十一二岁,还是雌雄莫辩的时候。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她和左佳思,那黑瞳子潋滟如波,深得可以掬一捧水出来。片刻后了然一笑,那笑容天生的年少轻狂,七分张扬,十分勾人。

他抬手一甩,收了线,从容将那只画眉握在了手里。

阿狸:……卫琅。

她下意识的就四下里张望,见司马煜没跟他一道,才悄悄的松了口气。

卫琅对着阿狸颔首,语调干脆:“我是阿琰的朋友,卫琅。承蒙照料,特来道谢。”

阿狸:……这娃果然就像传说中一样,从不失礼。

一面也笑道:“家弟也承蒙照料。”

卫琅将画眉栓在鸟栖上,递过来,“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那画眉被他折腾这么一趟,扑棱的十分无力。

阿狸:……这娃果然也像传说中一样,无辜的残虐着。

阿狸上前将鸟栖接到手上,见窗边书桌上放着点心,随手拈起一块,碾碎了托着喂它。那画眉果然安静下来,低头啄食。

那是只绣眼画眉,虽生得平凡,却十分灵动,转动脑袋的模样无辜又喜人。左佳思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伸手来摸它。

画眉乖巧得很,被摸得很享受。

不过片刻功夫,已经安抚下来。

卫琅就在一旁瞧着,笑道:“它还没有名字,姑娘给取一个吧。”

阿狸:“呃……”

“不如就从相熟的名字里取一个。”卫琅已经从容借口,“就叫阿琰?”

阿狸:喂……

卫琅又一本正经的摇摇头:“不好,这一叫,王琰都不知该不该答应。那么叫阿胡?还是阿尨?”

阿狸:喂!你什么意思啊!

卫琅眼角余光瞄到外面,也不急着说话,就含笑等着。

“就叫……”结果阿狸才要说话,卫琅却立刻抢了。

“就叫阿丑吧。”他抬了眼睛望着阿狸,十分正经无辜的模样,“这名字讨喜。在下也很乐意把名字分给它。嗯——姑娘不嫌弃吧?”

阿狸:摔!她能说嫌弃吗?

左佳思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狸:“怎么了,阿青?”

左佳思道:“我笑这小东西,生得这么可爱,却要让人叫阿丑。”

卫琅先前忙着跟阿狸说话,到此刻才细细的打量左佳思。那双眼睛望过去,便再也不眨,渐渐就精光闪亮:“等你日后长成美人,就给我当老婆吧。”一面就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来,“这个给你当聘礼。”

阿狸:……这行动力,真不愧是她四堂叔教出来的。

司马煜和谢涟破门而入。

司马煜和谢涟适才就站在门外。

谢涟还好,司马煜很努力的克制才没闯门将卫琅掐死。

——他那边才跟谢涟开始比试,就见卫琅拿了钓竿在钓阿狸。抓心挠肝的比完了,好不容易赢了,火急火燎的冲过来跟阿狸打招呼,就听到两个人在给画眉取名字。

他想知道,阿狸到底会选阿胡还是阿尨,只能强按捺住了,在外面等着,结果卫琅这货,他居然也敢插一脚!他以为阿丑那个名字真的很好听吗?

司马煜决定了,明天他就送一只猫来!

少年心事(四)

司马煜异常悲愤。

他连表白都没来得及,卫琅这就要下聘了!

他闯进屋里,看卫琅就要抓起人家姑娘的手,强把玉佩塞进去,立刻三两步冲上前,一把就夺了过来。然后狠狠的摔在地上。

那玉佩结实得很,在屋里弹了几弹都没有碎。铺地的青砖是吴郡所出,取最细腻的太湖泥烧制而成,敲之渊渊,有金石声。这一阵乱弹后,屋里满是余韵回响,别样寂静。

从卫琅下聘到司马煜闯进来,这太神展开了,谁都没反应过来,都一脸茫然的杵着。只司马煜一个人折腾。

司马煜摔了玉佩,便抬头看阿狸。

那双凤眼仿佛被水冲过,又隐约有火焰翻腾,漆黑、清亮,明光泫然。阿狸目光与他对上,竟一时辨不出,他眼睛里的是委屈还是愤怒。

她只是猝不及防——那少年初成,虽仍是稚嫩着,却依稀可见日后的轮廓。

阿狸瞧见他眸中倒影,一时脑中万籁俱寂,她仿佛又远远的瞧见司马煜在漫天飞雪里向她走过来。只觉心口被狠撞一下,目光便再不能逃开。

她下意识去拉左佳思,拉住了,才仿佛寻到足够坚定的理由一般。从那幻觉里回神来,垂眸避让到一旁。

司马煜还等着阿狸说什么,就见她一脸“惹不起我还躲不起?”的表情。一腔委屈霎时全部喷涌而出。

——都是卫阿丑的错!

他回头狠瞪卫琅,卫琅莫名其妙被夺了聘礼,又摔又砸的,也在气头上呢,就翻了给白眼还他。

人这个时候是最禁不住挑衅的。司马煜扑上去就要揍他。

卫琅是能吃亏的人吗?

他心里从来就没有一个“怕”字,又一向都是个脑中电光一闪,手上立刻就雷鸣万钧的行动派。自然抬手就还。司马煜从小到大,虽折腾过不少人,却还是头一次遇到还手的。疼的懵了一会儿,越发来劲。

两个人迅速就扭成一团。

阿狸:……

王琰忙伸了手臂来推她,已经羞愧得无颜看她了。只是催,“阿姊,你不是要去见阿娘吗?赶紧去吧。这边有我和阿胡在呢。”

阿狸下意识便瞟谢涟一眼,见他见怪不怪,淡然旁观的模样,心里竟有些无奈的好笑。

——这三个人,是能一起穿着女装,被满营官兵绕着钟山狂追不舍的铁交情。

她倒不担心事情闹大了。

毕竟,司马煜他也不是旁的太子。

阿狸拉了左佳思的手,小声道:“咱们走吧。”

将出院子了,左佳思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回头去望,“他们不要紧吗?”

阿狸笑着摇了摇头“不要紧。”

自己人关起门来打架,当然不要紧。不过院子里也还有些外人。卫琅、司马煜都带了侍从。只是他们都受不得拘束,便不准这些人进屋伺候。此刻这些人听到书房里有动静,都迟疑的张望着,拿不准该不该进去看看。

——让这些人看见,只怕又要生口舌是非。

阿狸便回头吩咐身后跟着的丫鬟,“天冷,让他们进屋去候着吧。上一桌酒菜,不要怠慢了。”

她身边的大丫头做事最麻利妥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很快便叫了王琰身边的小厮来。七说八劝的,将院子里的侍从尽数哄到厢房去歇着,又端上了煨得热热的糯米酒。

阿狸将院子里安排好了,再回头看一眼书房。

日光明耀,翠竹白雪掩着窗格。那些少年们的剪影不时映上去,鲜活又恣意。

阿狸望着,心里一时竟有些惆怅。

屋子里,谢涟看火候差不多了,就上前劝架。

卫琅是自己一身湿,就必然要把别人也拉下水的,见谢涟好整以暇的过来,可自己手上撕着司马煜的胳膊,脚下还要绊着他,实在腾不出来。不由恨得咬牙。

谢涟当然知道他的心思,他想保持淡定,但向卫琅耀武扬威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他就在一旁站着多看了一会儿。

——这个孩子虽然少年老成,但毕竟心性还在。不然跟卫琅、司马煜两个也玩不到一处去。

四个人里,只有王琰一个人是真心着急。

“阿胡你架住阿丑,我拉着阿尨。”他见谢涟终于肯上前帮忙了,感动得都想去烧一炷高香。

这拉架也讲究技巧。不然两个人打得热火朝天呢,你忽然圈住了一个,这不是让他给人当活靶子吗?所以谢涟不动,王琰就只能磨破嘴皮子绕来绕去的跟这两个人讲道理。也就他心眼实诚,人又最小,三个人习惯性的让着他。不然他这么拉仇恨,打得上瘾的两个人很可能要一齐调转枪头,先把他处理了再说。

谢涟就默不作声的,从后面牢牢的架住了卫琅。王琰人小,费了些力气才拉住司马煜。

两个人上身被制住,脚下还在乱踢。卫琅就多挨了几脚。

他自然不仗义,就回头瞪谢涟,谢涟只不理他。

“人都走了。你们打给谁看,消停一会儿吧……”谢涟说。

卫琅踢不到司马煜,就转而踢谢涟。看谢涟胳膊就在眼前,想都没想就一口咬上去。

谢涟:^__^╬

司马煜扭头一看,阿狸果然不在了,悲愤再一次喷薄而出。他好不容易才见到人的,结果一句话都没说上,人就走了!

——都是卫阿丑的错!!

他立刻就扑上去掐卫琅,卫琅那边也成功激怒了谢涟。这一次是三个人的大混战。

王琰:……你们都给我去死吧!

挽挽袖子也冲上前,却被三个人一人推了一把,“别捣乱!”

王琰:T__T

谢涟和司马煜心里都积攒了意气,只是没有一个缺口发泄罢了。

这一回都丢掉世家子弟的矜持,连武艺修养一并忘掉。扯头发蹬脸,咬胳膊撕嘴的,简直要多不雅就有多不雅。充分证明,酣畅淋漓这种感觉,是只属于市井小民的。

渐渐的,卫琅反而成了一旁打酱油的。

两个人打红了眼,专门往脸上招呼,各种借机泄愤。

——竞争这种东西,尤其是情敌间的竞争,再光明正大,也是要滋生负面情绪的。

王琰这一回是真的生气了。

他猜着卫琅要找事,却没想到连司马煜和谢涟也都是不安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