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时辰了吧,我们去换班。”护卫张丁尧说了一句,其余几人便齐刷刷站了起来。
罗炎的手下极有时间观念,动作口径都如出一辙,他挑的侍卫都身强体硕,站起来便遮住了门外微弱的光线。
罗炎闭着眼的睫毛覆住了眼睑,微微一抖,一颗从屋顶渗漏下来的雨水黏在了睫毛上,又顺着它从空中飘落。
他突然站了起来,“一个多时辰?!”
林屈逸和廿五被他一声音下睁开眼,茫然不知所措。
然而廿九却闻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
危险的,像是有豺狼虎豹正在向他们逼近,幽冥的鬼火飘在远处忽闪,被一声清脆的雷鸣击落。
她握了握袖中的短剑,扶着墙站直身体,和罗炎对视。
罗炎在她眼里看见了危险的讯号,诚然,他们两想到了一起。
五个侍卫一直在这屋子附近巡逻,却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消失,雨水冲走了一切人和鸟兽的踪迹,他们超过了一个时辰没回来,也便意味着永远都回不来了。
瓢泼的雨声将四源山一切不和谐的声音掩盖,连带血迹、尸体、头颅、骨骸,一并弃之荒野,孤零凋蔽。
此时罗炎也不会让剩余丁尧等人离开他的视线,那危险物很近,他能隔着雨声揣摩出他沉重的带着阴险和嚣张的喘息,九个人抱作一团才是最佳方案。
屋子太小,守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唯一的出路,便是冒雨离开。
九个人立刻出动,然而他们走出屋子的时候才发现,系在树边的马早已消失无踪。
这并非最艰难的,因为廿九发现,她记得清楚离屋子最近的是一棵歪脖子树,而此刻,所有的树木枝繁叶茂粗壮有力,且排序整齐规则,一瞬间她想起当初逃离罗府时京城外的小树林——机关阵!
有人在这里布了机关阵等他们。
廿九心底那股隐瞒了许久的杀气顿时被激了出来,那股不属于沈吟心的盛怒、决断、杀伐、冷酷,如同这九霄之外的云雷一样席卷过落叶和黄土,被罗炎看在了眼里。
她的第一反应是对方来杀廿五,然而瞬间又想到那幕后之人让她盯着罗炎,目标是谁?
廿五也发现了异常,不敢置信地一字一字问道:“机!关!术!?”
她的身体在颤抖,甚至于她自己都没发现雨水落在脸颊和惊吓的汗水搅浑在一起时惨白的脸,不自觉地朝人群中挪了几步。
罗炎只蹙了一下眉头便舒展开来,一场忽如其来的困境,似乎透露不不少信息。
廿九轻声在林屈逸耳边说了一句“保护廿五”,便拔出锈剑,朝前挪动了一步。剑锋上的铁锈被雨水浸透没有泛旧的铁水,锈迹隐藏下的光华化作一道白光如凫一般掠过亮影,在金戈的鸣声中发出阵阵呼啸。罗炎侧目从锈剑上闪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
想必廿九当时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遭难,他心底的恨意连同漫天的雨花和一声声爆破四射的雷交杂在一起,是两个人的杀意,填满山间的沟壑悬壁。
显然侍卫们在此刻帮不上忙,能保命已经是最佳结局,罗炎也不想平白损失手下,便自己一步一步走向原来那棵歪脖子树的地方。
他听见那沉重的呼吸忽然停顿,然后越来越轻,似在犹豫是否要出手的时候,廿五突然喊了一声“不要”便扑上前去想要拉回罗炎,林屈逸被廿五忽如其来的冲劲撞到一边,她的手正要抓住罗炎衣角的一刻,那股隐藏在混沌之中的喘息突然铺展开来,将豆大的雨滴吹斜。
廿九飞身上前在廿五抓住罗炎的时候拉住了廿五,罗炎眼疾手快取剑隔断了袍袖,廿五一个踉跄向后栽倒时廿九转了个身手一使劲将她甩到了林屈逸身边,身后那股不知名的强大气流将她吸向罗炎正在走的方向。
“沈姑娘!”
“罗炎!”
“国公!”
身后此起彼伏的惊叫在飞速旋转的影子中化作雨声和雷声里的第三道旋律,渐渐飘散在不同寻常的四源山间。
廿九平衡身体抓住一根细长的树枝,罗炎看见她被卷了进来亦突然忘记了发兵前想要置她于死地的誓言抓住了她的手。
感觉到手心的温暖,廿九心里的阴霾突然云开雾散的明朗,抬头对着罗炎微微一笑。
笑得很轻很浅,却像是沉沉黑夜里一缕清而淡的柔风,又或是猛烈鼓声中优雅韵致的古琴音,将危险和害怕通通抵在了后面。
罗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会在这样的环境中被自己视作仇人的女子吸引了目光,恍若当年那潇洒绰约的女子在马上不经意地回眸一笑,让天地山川为之失色,使日月星辰黯然无光。
“抓住了!”罗炎一手抓着廿九,一手将剑从剑鞘中拔出深深刺入地下,他半蹲,将全身的力气支撑在剑柄上,意图与这飓风般旋转的气流对抗。
廿九突然觉得自己突然像在被拦腰撕裂,前后的拉扯让她同时与两股强大的力量在对抗。
“这样不行,你支撑不了多久,放开我!”廿九朝罗炎大吼,不知是罗炎不听,还是这风卷残云的呼啸声掩盖住廿九的话语,他一直都没有放手。
这样下去,她迟早要被分作两段!
廿九决心搏一搏,沈吟心的指甲很长,她握紧了罗炎的手,一咬牙便将指甲嵌入他的手背。
罗炎冷不防手上一阵疼痛,却忍住了没有松开手,他抬头看见她咬住牙苦苦支撑的表情,感觉到指甲越嵌越深,反应过来她撑不住。
他看到她的口型似乎是在对他说“放开我”,索性罗炎一横心,没有放开廿九,却放开了自己执剑的那只手。
身体被冲击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些懵,懵这么好的机会廿九的仇人会死,自己却为何要救她?
因为她身上时不时散发出的那股和廿九一样的固执和张扬,还是他竟会将沈吟心当做是廿九重新活到这世上的载体?
他仰天而笑,却笑得荒凉。
廿九感觉到身体一松,一段的拉力撤除,以为自己终是一事无成白白在这世上走了第二遭而感叹的时候,却发现手中不顾一切紧握的还是罗炎的手。他竟,没有丢下她。
她突然想哭,以至于忘记了嵌在他手背的指甲一直都没有拔出来。
若能一直这样,海枯石烂日转星移,天崩地裂山河疮痍,永远不放手……可这双手……
她叹口气,任由这股神力的气流穿梭喷洒,想象着兴许从此以后大耀国会有一对男女在四源山殉情的传说,可惜冠上的却是沈吟心的名字,叫她怎能甘心?
周围似虚空缥缈,眼前一片黑暗,除了手中可以感觉到罗炎的温度,这世界如同荒芜了一般空荡。
“沈吟心!”
耳边的呼唤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就在耳边,可她竟一时没反应过来罗炎口中所喊的三个字。
“沈吟心!”
她感受到包裹着自己拳头的手掌突然紧握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在。”
那一声“在”字回荡了好几遍,彷佛整片区域里都一直不停地重播着“在在在……”又像是有人刻意地应答,让两个人的耳朵都很不好受。
“你看得见我吗?”她听见罗炎不安的问话。
廿九觉得自己行走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若非实实在在的触感,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否行走在黄泉路上。然而从来不知道,黄泉路竟是这般漆黑惨淡。
“我看不见,很黑。”
罗炎的手微抖了一下,“我看不见你,但是我这里,很亮。”
☆、第20章 天真就怕无鞋
这一刻他们两人心中明了,自己走在一个极端的分化中,一边是遮天蔽日的黑夜,一边是敞亮通明的白天。这中间不知被什么阻拦,致使他们互相看不见对方。
“这个地方很诡异。”廿九现在等同于瞎子,完全凭借听觉和拉住他的罗炎的行进而前行。
罗炎的身边虽然明亮,可一眼望去一片茫茫,没有任何物体。这种光亮中的感觉并不比廿九好,天地间唯有一种简单的色调,他看不见自己抓住廿九的手掌。
“我们应该还在四源山中,这里应该是四源山的山腹。”罗炎的声音离没有丝毫的慌乱,脚下的地面平坦,若是在山面上,应会有碎石和树木,不可能这么畅通无阻。
廿九自是赞同的,不过很快她停下脚步,他们两人都看不见,若是继续摸索前行,极有可能走向悬崖或是深渊。
既然被卷进来了,对方定会出手。
周围死水般的寂静,静到他们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
明明一指之距,这古怪的阵法却迫使他们无法进入对方的空间。黑夜伴随着廿九,如果白昼紧跟着罗炎。
手一直都不敢放开,怕一旦放开,便失去了最后的联系。
“沈吟心!”
“嗯?”廿九从鼻尖呵出的声音虽然很轻,却在山腹之地那么清晰。
“廿九……你能不能……”他突然失去了惯有的平静,以至于一时间竟不能连贯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廿九微微地颤抖通过十指相连的手传到罗炎身上,他知道自己是廿九?
或者只是意志的动摇,让他开始怀疑,否则他不该救沈吟心,不该用自己的命来陪同她。
这一瞬间她想了很多,把重生以来对于罗炎的感情全部回忆了一遍,正当要开口承认自己是廿九的时候,周围发出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声音很快变得沉重,每一声落在耳里的时候便是山体微摇的晃动,是野兽的脚步声,比天外的雷更响。
有庞然大物,在缓慢靠近。
两人都感觉到危险,却不知那东西是在罗炎的一边还是廿九的一边,各自用空闲的手拔出随身的剑戒备。
从前行军作战在野外的时间久了,他们可以根据这响动估算出那东西的体积。四源山有猛兽没错,可迎面而来的巨物并不想是普通的猛兽,两人多高,一人横躺的宽度,饶是廿九从小在陀螺山长大,也没见过这么庞大的野兽。
机关阵,巨兽,对方似乎没有亲自出手的表现。
廿九屏住呼吸,无法视物的情况下人的听觉会较之平时灵敏上许多,她听见那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似乎还有从鼻端呼出的暖流喷射到她的脸上。
罗炎握着她的手加大了力气,很明显那巨兽是朝向廿九。
“有什么要问我的赶紧问了,不然兴许以后就没机会了。”黑暗中廿九勾起一抹无奈地笑意,若是丧命于此,好歹也要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他。
况且,他方才不是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告诉我指示你杀廿九的幕后凶手是谁!”
他的语气很坚决,廿九反倒犹豫了片刻,“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
廿九叹了口气,自作多情地以为罗炎看见沈吟心的不同猜到了身份,未想他依旧没认出从前同床共枕的妻子。可悲可泣。
这一声短暂的叹息声中两人突然手腕一暖,那巨兽并没有直接攻击廿九的致命之处反而一爪子拍向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闪开!”
两人同时出声,在第一时间将对方推开,这唯一的联系瞬间断了线,各自朝向一边摔去。
巨兽的一掌落空,便抬起蹄子向廿九所倒的位置踩去。
耳边是风声紧促,眼看巨兽的脚掌要将廿九踩成肉饼,廿九抱着头打了个滚,“轰”!一声爆破的拍击,巨兽脚掌落地。
“沈吟心!”罗炎大吼一声,没有听见回音。
茫然、彷徨、失落,他以为自己将从她口中得知廿九的真正死因,却未想自己高估了她,她终是敌不过冥冥之中注定的劫难,同廿九一样死在机关阵中。
正在此刻罗炎感到面上冷风簌簌,心道不好,那巨兽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
白光刺眼,浑蒙蒙的天地玄色,他亦看不见巨兽的体型。
巨兽此番加快了速度,拱下脑袋想要撞击罗炎,罗炎手持玄剑子给他的剑,在千钧一发之际横过一刀,赶在巨兽进攻之前先朝它砍去。
巨兽似乎没料到对方如此大胆,仰天嘶吼了一声,吼叫声低哑粗犷,如同塞外狂风中的羌笛,或是打在犀牛皮鼓面的棒槌敲击。
那一剑没能刺穿它,甚至没能给它造成一点伤害,反而让它更为暴躁。
罗炎朝后奔跑,巨兽虽然体型庞大,动作却出乎意料的迅猛,带着赫赫风声再一次撞击,罗炎纵身一跃意图跳到巨兽的背上,原来廿九那厢发出了一点声响。
廿九躺在地上揉了揉胳膊,“它似乎看不见我们?”
那巨兽突然停止动作立刻转身甩开罗炎朝向廿九。
“你……没事?”罗炎松了一口。
廿九正要爬起来,不妨巨兽一脚便要踩到地上的时候,又突然转了身攻击罗炎。
罗炎也发现了些玄妙。
“命硬,死不了。”廿九带了一丝玩味。
巨兽刚提起的爪子又换了方向……
刚走几步,便听见罗炎极为配合地抓住时机,“它是靠声音分辨攻击地点!”
巨兽扭了扭屁股一百八十度转身……
“刚才你一剑刺过去的时候什么感觉?”廿九倒地的时候故意没讲话,而是轻轻地挪动了位置,那巨兽没有攻击她,所以她猜想它和他们一样都是靠听觉。
巨兽暴躁地一拍地面面向廿九……
“金属撞击的感觉,剑刺不透!”
巨兽晃了晃,转得有些头晕……
那一剑足以说明她们无法用普通的办法杀死它,它铜墙铁壁之身刀枪不入,哪怕玄剑子的剑削铁如泥,也不过只能伤它皮毛。
浓浓的忧伤扑面而来,彷佛全世界的恶意都涌向一处,出师未捷身先死,别说英雄,哪怕是狗熊都要泪满襟。
廿九坐在地上想办法,想得累了又忍不住躺在地上。这一刻眼前一亮,“躺下!”
罗炎被她一声喊自然地趴在地上,巨兽也在这一刻听到了声音转了方向走向廿九。
“脚!”廿九不顾越来越近的巨兽提醒,罗炎也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廿九的意思。
然而心里,终究是忐忑的。
廿九拔出袖中搁置的六棱梅花刺,插在地上,轻轻后退几步发出点声音,巨兽一听现在对方并混淆他的听觉,立刻踩向廿九的方向。
仅在那一刻廿九迅速后退,听见巨兽的脚落地的声音。
“豁喇”!金属和*摩擦,依稀有血柱翻涌而出,紧接着一声狂怒的低吼,整座山都震了震。
血流到廿九的脚边,她能闻到那股刺鼻的腥咸。
巨兽在癫狂中发怒,用了全力想要杀了前面的女子。
心脏在胸腔跳动得剧烈,廿九压制住呼吸,莫名的担忧漫上心头。
那厢罗炎将手置于最前发出一声犀利的口哨声,和巨兽的嘶鸣交杂在一起,浑厚有力,贯彻山腹。
巨兽失去了耐心,却又不得不放弃前面的攻击对象移向罗炎。
“豁喇”!又是一声,它原本用未受伤的脚先落地,却不可避免地踩上了罗炎固定在地上的剑锋。
更为惊动的咆哮,像蛟龙出于海鲲鹏展翅于天掀起的惊涛骇浪,要冲破九霄云殿震碎三十三宫阙,将整座山笼罩在觳觫中。廿九和罗炎捂住耳朵,任凭巨兽的血汇流成河。
过了许久,轰然倒塌之声回响之后,一切又重归于最初的寂静。
白天和黑夜在巨兽断气的刹那交错在一起,白茫茫和黑漆漆瞬间消失,只有夕阳余晖斜射过来,照在廿九的脸上,也照在巨兽的尸体和血泊中。
那巨兽竟是比寻常的体型大了一倍的狗熊,当真是让狗熊泪满襟的悲惨画面。它身上有坚固的遁甲,罗炎蹲在一边用手指扣了扣,这身遁甲可是坚固得很。
廿九拔出插在它脚底的六棱梅花刺,叹道:“打败你的不是天真,而是无鞋……”
“我竟不知道你何时如此有趣?”罗炎诧异地瞟过廿九,她的脸上沾了些血迹,没有惊恐害怕,反倒是有一股刺激和兴奋。发髻虽散,落在肩上却柔和几分。
这当真不是原来的沈吟心,而是一个类似于廿九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