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疼痛自四面八方而来，大概在快要痛死的时候，我突然从梦中清醒。
……
凡间的景象不见，这里仍然是凌波仙洲的书然殿，金光结界严严实实罩着我们。南宭立在结界之外，指尖摩挲着那千眼菩提，脸上狠戾的笑容一如往常。
他的声音落到我耳中：“素书，你看，他们到底选择帮谁？”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却觉得脚下在剧烈晃动，忽然间地动山摇，大殿中央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本神尊慌忙跳开，可那裂口像是听了谁的召唤一样，任本神尊如何躲，它都不偏不倚，直直朝本神尊脚底下钻！
我纵身跳起，目光往四周探去，本想看一眼孟泽他们怎么样了，却发现三丈开外，背对着我立着一个红衣墨发的姑娘，她似是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大殿崩开的裂口专往她脚底下钻，似乎就是要让她掉进那深不可测的狰狞裂口中！
我听到青月、沉钰同时朝那红衣姑娘大呼一声“良玉”。
金光悉数打在我眼中，我使劲眨眼，想努力看清她的样子，可是她背对着我。她似是被这场景吓到了，躲闪之中墨发尽数散开。我满脑子只有一个疑惑——良玉神君她……复活了？
金光突然成绳索将我缠住，狠狠拽着我往下拖。我支撑不住，砸落在地上，脚下突然生出三尺宽的裂口，而且这裂口越来越宽，我脚下顿时变得虚空。下一刻，我只听到自己惊吼一声，掉进了那裂口！
“啊——”
却在这时，掌心猛然一顿。
意料中的粉身碎骨没有出现，我惊恐地抬头，避开纷纷滚落的石头，看到孟泽跪在上方，死死抓着我的手。
他开口叫我：“素书，别松手……”
我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庆幸之余却发现那裂口依然在变大。情急之下，我本想借力飞上去，却发现在这结界之中，只要一动仙术，那金光便会化成绳索缠住我们，且缠着我们死死往深渊里拖。
孟泽也使不出半分仙力，全凭自己的力气在抵抗那裂缝。
碎石又滚落下来，一些掉在我的额头上，砸破了我的头，腥热的液体蜿蜒流进我的眼睛里，叫我看不清楚这眼前的事物。可我透过血雾看到孟泽匍匐于裂口上方，差点儿随那碎石滚落下来。
他死死扳住裂口，看到我这血流满面的样子，手蓦地一僵，旋即又握得更紧了一些，拉着我往上走：“别怕，我在。”
我发现他拉着我往上去的时候十分费力。我后知后觉，他的肩膀上还有被武广大仙砍开的寸深的口子。他的另一只手又死死抠住地缝，支撑着我们两个人。
本神尊许久没有遇到这般紧急的情况了，鼻子酸涩得不得了，眼中的水泽冲着血雾散开，可又有新血流进眼睛里。
我觉得自己十分没出息，竟然很害怕。
我不是怕自己要死了，我是怕孟泽他会因为我而死。你看，本神尊也有这么害怕的时候。
终于快到上面的时候，裂缝又扩开一尺，碎石滚落之中，孟泽的手一滞，望着我身下，瞪大眼睛道：“素书，别往下看！”
他想拉我上去，可周围的一切都在同我们作对：石头一直在滚落，裂口也一直在扩大。他咬紧牙关，一面努力扳住上面，另一面想方设法要将我拉上去。
结界外南宭悠闲又阴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似是只对我一个人说话，他的话似乎只落入我的耳中：“素书，你看你脚下。”
我的心脏剧烈地一颤，朝下方看去。
裂口劈开百丈深渊，竖立的石壁上，几百条毒蟒蜿蜒爬行、步步逼近，吐着滴血的芯子，獠牙三尺，皆染着黏稠的绿液。我定睛一看，只见那些巨蟒掺着血丝的暗黄色瞳孔里，全是吊挂在缝壁上的本神尊那素白的身形。
“素书！”天崩地裂的声响之中，石壁上的孟泽焦灼地喊我，“别往下看！”
他的手臂用力将我一提，我终于能自己抓住那裂缝的口子了。顿了顿，他咬牙挣开缠在手臂上的金光绳索，借势将我一提，我终于从裂缝里爬了出来。
我惊魂未定，看到大殿中裂口扯开两道深渊，一道在我跟孟泽这里，另一道在那红衣姑娘的脚下。所幸沉钰、青月和匀砚那处没有裂缝。
沉钰拼死拦住青月，可在这漫漫金光之中，在这山崩地裂之中，青月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如何也拦不住：“沉钰你放开我，那是良玉！她回来了，我要去救她！”
瘫坐在我身旁的孟泽朝那边看去。
只见红衣姑娘脚下的裂口猛地变大。
“当心！”本神尊大吼一声。
她大呼一声“救我”，快要掉下去了！
南宭的声音又落入我的耳中：“素书，你也要当心啊。”话音一落，只见我脚下的地面瞬间陷落！
“孟泽！”我喊出声，却见手掌再次一顿，他自上面抓住我，眼泪滚滚。
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
虽然我不太怕死，可他抓住我的时候，叫我再次有了希望。
他的眼泪滚滚而落，混着碎石掉落在我的脸上、身上。脚下百条毒蟒发出瘆人的声响。
他回头望了身后一眼。他一定看到那边的良玉要掉下深渊了，他知道我的脚下有毒蟒，一定也知道那边良玉的脚下应当是同样的景象。
我想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哭了。
他转身低头，眼眶红红的，泪水滚滚而落：“素书，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恐怕是我一辈子都不敢相信的话。
在这之前，我从未对哪件事会有毛骨悚然的感觉，连当年被聂宿剐鱼鳞的时候，我也只是觉得害怕。可是这句“对不起”落在我耳中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恐惧如蛊虫，从全身各处的毛孔钻入我的身体，顺着血脉往里面啃食游走，最后聚在心脏里，叫整颗心痛得厉害。
可我还是有自尊的。
纵然这卑微的自尊在求生面前毫无用处，但我不允许自己为了活下去而央求他。他说了这句“对不起”之后，我再没有求他的必要。
所以，是本神尊先松开他的手的。在漫天的碎石之中，我对他笑了笑。
仰面坠入蟒群之中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泪一直在流，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迅速挣脱身上的金光绳索。
结界之外的南宭故意将那边裂口处的景象展现在我面前。
我看到孟泽拼了命朝那边跑去，我看到他死死抓住将要落下去的红衣姑娘。握住那姑娘的手后，孟泽喜极而泣，说：“阿玉，你回来了，真好。”
你回来了，真好。
你回来了，真好……
孟泽啊，你一直在等良玉回来吧？那时候我说我们有很多地方都相同，到现在，我却觉得我们有太多地方不一样。
你的良玉回来了，你会丢下我。
可我觉得，如果聂宿能回来，我会告诉他：“聂宿大人，我决定嫁给孟泽。”
在这世上，永远不要对一个人先动情，否则被这人甩掉之后，真的会很痛。所以，在这一刻，我其实就知道，我真的很喜欢孟泽，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我会这么难过、这么痛。
其实从松开孟泽的手到落入蟒群之中，只用了很短的时间，短到我根本来不及拿出扇剑，短到我根本无力与这群毒蟒拼一场。
风扯过我的衣裳，扯过我的头发，孟泽给我的那枚玉冠掉了下去，先我一步落入毒蟒口中。毒蟒獠牙一紧，便把玉冠碎了个彻底。
南宭的声音适时落入我的耳中：“素书，你跟本公子在一起，我便救你。”
我笑了笑，根本没想过回答他。因为我知道，我不会跟他在一起。
其实我很怕蛇，少时在聂宿怀里看他翻书，偶尔见他翻到一页蛇样的图腾，我都会被吓得哆嗦。他会捂住我的眼睛，很温和地跟我讲：“别看了。”
想到这里又觉得眼眶有些潮湿，我抬袖子抹了把眼睛。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嘶吼，有红色芯子狠狠扫过我的脸，我被这芯子扫在三丈外，脸颊上顿时火辣辣地扫过一阵温热。我还未站住脚，便见一颗獠牙自我背后刺穿右肩，獠牙之上，黏稠的绿液混着我的血。那毒蟒似乎也很不舒服，獠牙咬住我，擦着缝壁往上蜿蜒而去。其他的毒蟒闻到血腥味也纷纷焦灼起来，血红的芯子铺天盖地扫过来，像鞭子打在我身上，抽出三寸血痕，渐渐成片。
“嫁给我，我便救你。”南宭又道，声音清冷，不曾慌乱，夹着喝茶的声音，“不然，你会被这群毒蟒折磨很久。”
他在悠闲地饮茶，悠闲地看着我这般狼狈的模样，悠闲地看着我身处腥风血雨之中苦苦挣扎。
眼前的毒蟒被背后的那条突然咬住，我猛地掉头，毒蟒的巨尾带了千钧之力狠狠扫过我的脑袋。
本神尊的脑袋空白了须臾，这一扫将我从那獠牙上扫离开来，右肩筋骨硬生生被獠牙扯断，血水刹那间喷涌而出，溅上我的脸。我抬头，看到又有毒蟒张开血盆大口朝我撞来。那毒蟒暗黄若荒漠尘沙的眼里，是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油尽灯枯的一个身形。
或许死了……也很好。
突然传来茶盏落地的碎响声，又传来南宭的声音，却不晓得他是在跟谁说话，只是入耳的时候，那声音万般震怒，带着意料之外的恐慌：“你说……你说你放错了？！你说这边的毒蟒是真的？！”
毒蟒已经悉数行至我眼前，百余双眼睛眈眈而视，里面全是我。
便是在这一刻，一道风从天而落，我甫一抬头，便见一个身穿天青色衣衫的神仙落在我眼前。
下一刻，他死死抱住我。毒蟒似是被这天青色衣衫的主人震慑住了，恍然避开半分。
“素书，你……你还好吗……”
浑身是血的本神尊连站都站不稳，被他抱在怀里，冷冷吐出一口血。纵然出口的声音嘶哑难辨，可那口型清晰可见：“我死了你开心吗……南宭大公子。”
毒蟒见血又瞬间癫狂，尽数张开血盆大口，发出惊天轰鸣声，朝我们袭来。
……
最后的记忆，是南宭死死抱着我冲开蟒群飞了上去，他身上也被毒蟒的獠牙刺伤，却将我护在怀里，一刻也未松开。我不晓得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这么痛恨我，为什么设下这样的陷阱，为什么非要我嫁给他，为什么会跳下来舍身救我？
我们终于逃到了上面，大殿内的金光从眼前闪过，地动山摇之间，那几丈宽的裂缝强行闭合，有几条爬得极快的毒蟒已追出地面，探出硕大的脑袋。地缝闭合，十几颗蟒头在那一瞬间被挤落，吞天噬地的几声哀嚎冲破金光，扬起几丈血水，纷纷成雨落下。
在这腥风血雨中，我隐约看到孟泽自远处奔过来想要抢我回去。
可我不想再看他一眼，转头攥紧南宭的衣襟，将脸埋入他的怀里。
我窝在南宭怀里，是泪雨滂沱的模样。
南宭知道我在哭，他单手同孟泽拼了一场，最后唤来万千侍卫与孟泽打得欢畅，没叫孟泽靠近我。
……
我在南宭的宫里待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那巨蟒留下的毒反反复复如火一般烧着我的皮肉、肺腑。眼前浮现的蟒群成梦魇，将我严严实实地遮住。
耳边不是腥风血雨，不是山崩地裂，不是毒蟒怒吼，不是红芯咝咝……
反反复复缠绕着心智的，是孟泽说的“素书，对不起”和“阿玉，你回来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