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继续在那大圈圈小圈圈上涂画,继续询问:“五嫂,等我休养几年或几十年,我的小皇子还认得我么?”

郑千瑶道:“骨肉连心,自然是认得的。皇上也是自幼与明懿太后分离,不也是一直记挂着太后?前年明懿太后病逝,皇上有多难受,想来妹妹也不会不知道吧?”

木槿却终于忍不住,掷下笔笑出声来。

木槿荣,扶摇九天万里遥

她站直身,直视着郑千瑶,说道:“五嫂对皇上的妃嫔家世都能了若指掌,想来不会不知道,我入吴三年,尚与皇上形同陌路!为什么?就是为了皇上认定明懿太后生而不养抛弃了他!好歹明懿太后还在他小时候出现过呢,若是完全没出现过…就如你们现在跟我说狄王是我生父,再问我会不会因此抛开养育我的父母、爱惜我的夫婿,以至于我脚下的这片土地,跑去认什么生父,我只能回答你们两个字:荒谬!”

郑千瑶退了一步,“妹妹是担心小皇子不认你?”

木槿笑道:“不是担心,而是断定!铄”

郑千瑶不觉面色一白,“这主意原是你五哥说的。妹妹若觉得不妥,回头可以再议。瑚”

木槿目注她,“五嫂,五哥或许说过若我在吴国容不了身,便留我在蜀,或许还说过要把皇子送回吴宫,确保其嫡长子的地位不受动摇,但他不可能因为怕人说我闲话,便让我流落在什么翼望山、什么行宫吧?”

“妹妹!”

郑千瑶的眸光缩了一缩,似被什么缠缚住,让她举手投足的从容蓦地僵硬,甚至散出丝丝缕缕的慌乱。

萧以靖时常不在,她独自处理内外政务,手段城府,自然远非常人可比。便是被戳破用意,也不该这般紧张。

木槿便知自己猜对了,低叹道:“目前几名吴国大将知道我是狄王之女,的确会令皇上为难,继续留我在吴可能会影响整个政局;可如果吴国处理妥当,蜀国这边根本无人知晓,又怎会有闲话?便是我和皇上不和,以公主身份返回蜀宫长住,也不至于令五哥为难吧?五哥已经与我相见,却只字未提我身世,分明就是打算将此事压下来,找别的理由留我在蜀。其实…只是五嫂想让我知道我的身世,让我知道,不论在吴国,还是蜀国,我都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郑千瑶笑意泯去,叹道:“妹妹怎会觉得,自己是个尴尬的存在?”

木槿却淡淡一笑,“五嫂聪明人,木槿也没那么迟钝。五哥把我的孩子送回吴宫,却把我留在蜀宫,我会寂寥难过,五哥则会格外疼爱怜惜,难免走得过于亲近。五嫂这是怕了,所以故意让我知晓身世,才好让我有些自知之明,心甘情愿把自己放逐于宫外,当一名流离失所的弃妇,在无所适从的煎熬里去等待那虚无缥缈的母子相认!”

郑千瑶急忙道:“妹妹,我从未想过要你流离失所,饱受煎熬!”

木槿笑了笑,“嗯,五嫂只想过,五哥送走我的孩子却留下我,是不是另有所图?”

“你…”

郑千瑶忽然间说不出话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眼底却真真切切地泛出了酸意。

木槿却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无论如何,我谢谢五嫂告诉我这一切。我愿意清醒而艰难地走下去,而不愿意让爱惜我的亲人替我去背负不该他们背负的痛苦。”

郑千瑶看着她,“那妹妹…打算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不就是吴蜀正和北狄打仗么?也许还会打上几个月,甚至几年,但总会有打完的那一天,所谓的仇恨也有淡去的那一天,对不对?别说就这么几个将领知情,就是全天下都知道我是狄王之女,只要给皇上足够的时间,以他的能耐,应该都不难平息此事吧?”

“应该不难吧?”

“肯定不难!”木槿眉梢蕴着豪情和骄傲,“如果他平息不了,那证明…他不够格做我的夫婿!”

“于是,妹妹还是打算…离开?”

“暂别而已!”

“去…哪里?”

木槿唇角一扬,已笑得双目晶亮,璀璨异常,“我自小儿便被拘束着,先是蜀国公主,再是大吴皇后,连夏天少穿一件衣裳都会被明姑姑罗嗦,做梦都想过一段无忧无虑的自在日子。这下好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且看我鲲鹏展翅,扶摇九天,逍遥万里!”

***

这样的萧木槿,和传闻中的公主或夫婿口中的妹妹差别着实有点大。

郑千瑶忽然间有些羡慕。

自从得知木槿身世,她亲眼看着萧以靖数日难眠,她亦随着寝食难安。但木槿不过独坐半日,竟似已将一切看得通透。

这样心胸的女子,的确没那么容易被生活里的艰难困厄压倒。

郑千瑶遂看向那刚出世的一对小儿女,“那他们…是不是暂时留在这边?我会找乳母好好抚育他们。”

木槿道:“不用,我要自己带着!不然等我那大郎过来看到,必定将他们抱走,天知道会交给哪个女人替我养着!我的孩子们只有一个娘亲,那就是我!我不会容忍我的孩子叫别人母后。还有,你替我转告他,正妻之位是我的,不许别人坐;瑶光殿是我的,不许别人住;瑶光殿里的床是我的,不许别人睡;我带过去的嫁妆更是我的,谁敢动等我回来砍了她的手!”

她把装着密信的木匣,连同木匣下压的那封信一起交给郑千瑶,“这是给皇上的信,这些话我在信里也交待了,你再替我重复一遍,免得他不长记性,总叫我费心。”

郑千瑶抚额,“妹妹,那是皇上!”

木槿道:“那是我夫婿!他是皇上,我会是他的妻子;他是乞丐强盗,我也是会他的妻子!”

郑千瑶接过木匣和密信在手,静默了片刻,忽道:“嗯,你五哥是国主,我会是他的妻子;你五哥是乞丐强盗,我也会是他的妻子!”

木槿向她身边凑了凑,轻声道:“五嫂,其实我少不更事时对五哥有点动心,天天对着这么优秀的男子很难不动心,对不对?不过我夫婿同样优秀,且对我更好,所以我后来喜欢的是我夫婿。想来五哥也是这样。他对我赞过五嫂贤惠,墨儿可爱;他说这些话时,眼睛特别亮。”

郑千瑶顿时满面霞晕,瞅了她一眼,低声道:“哦…他平时和我相处,也没几句话的。”

木槿道:“再多的甜言蜜语,也抵不上踏踏实实的行动。这次他把五嫂带在身边,难道不是因为看出五嫂对于他和我之间的情谊有所猜疑,想让五嫂安心?若不是我这边事态紧急,他也不会临时丢开五嫂过来找我吧?”

郑千瑶便连耳朵根子都泛着绯色,忙转过脸去看小晴,转开话题道:“咦,小晴也醒了!不哭也不闹,果然乖巧。”

木槿笑了笑,“若五嫂喜欢,定给墨儿如何?”

此话前几日她已和萧以靖提过,但由郑千瑶来确定这门亲事显然更妙。

郑千瑶心中念头一转,果然笑道:“亲上作亲,果然极好!若是国主得知,必定开心得很!”

有许思颜一心维护,这小公主显然会是大吴未来最尊贵的长公主,与萧墨再般配不过。木槿连给许思颜的信函都已写好,足见早已打算离开。郑千瑶这一回算是枉作小人,也盼着和木槿修好。

再则,若是她和木槿定下的亲事,便是萧以靖等察觉她是有意泄露木槿身世,也不好责怪她了。

二人议定,郑千瑶便取了随身的平安玉佩为定,木槿则还以刻着“晴”字的槿花玉坠,并交换了庚贴。

纵然原先各自有些心结,此时相视一笑,也已烟消云散。

郑千瑶道:“我会全力相助皇上平定北疆,早日迎回妹妹。”

是她,而不是萧以靖。

这一次,她说得真心实意。

木槿点头,起身唤青桦等预备起程,又将桌上那两张画儿交给郑千瑶。

“五嫂替我转交皇上罢!”

郑千瑶看时,正是方才木槿所画的。

那两个线条粗劣的婴儿画像,她原以为木槿打算将孩子交给许思颜,是画来自己做纪念的,谁知木槿居然是画给许思颜的。

倒霉的大吴皇帝便是今夜能赶到,都见不着自己孩儿了。

而且,下面不知隔多久才能见上…

还有一张画着花瓣飘飞的木槿,以及一堆的大圈圈套小圈圈。

郑千瑶好久才辨出,那是四只眼睛。

她发誓,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谁能把人的眼睛画得这么丑…

许思颜昼夜兼程,快到子时才赶到蜀营。听闻木槿已经离开几个时辰,他真的快疯了。

娶了这么个疯女人,他能不疯么?

江北,四处打仗,兵荒马乱,血流遍野瑚。

她一个临产的皇后,生生地领着兵马杀出一条血路冲来,然后又从回雁坡的重重包围杀了出去,来了个踪影全无铄。

到朔方城附近,他发现萧以靖居然没在蜀军里,楼小眠也被萧以靖的人带走,便知他们多半已在一处。因一时不知其下落,代郡附近又有大批狄军集结,他不得不一边派人寻找,一边先与诸将安排战事。

谁知竟被楼小眠带到了人迹罕至的荒漠里产子!

伤病,难产,生女,生子,加上许从悦、楼小眠之死,萧以靖重伤…

终于有消息传来,一日数次,令人一颗心如秋千般起伏不定。

是不是,那段情缘来得太过自然太过顺遂,所以如今才给他们那么多的挫折和错过?

好容易连夜奔来团聚,他终于见到了他的两个孩儿,——两个孩儿粗劣到看不出轮廓的画像!

顾不得追究木槿写字不错,画画怎会那么丑,也顾不得木槿给他的信里提了多少无赖无理的要求,他驱马冲了出去。

“木槿!”

“木槿!”

“萧木槿,出来!”

“给朕滚出来!”

他总觉得木槿还在附近。他似乎闻得到她身上草木般清新的气息,听得到她轻盈里带着调侃的低笑声。

他策马而奔,四处寻觅,黑眸里有克制不住的杀气在翻涌。

“什么鲲鹏展翅!什么扶摇九天!我非砍了你双翅,剁了你双脚,看你往哪里跑!”

可想砍想剁,也得先找到她才行啊!

他焦灼都在附近张望一圈,继续拍马向前飞奔。

他却不知,他刚走开,身后树丛里便出现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个身影。

“你都要砍我双翅了,我哪里还敢出现?”

木槿远远看着马蹄扬出的灰尘,侧耳倾听那远去的马蹄声,把玩着手里的马鞭,遗憾般呢喃着。

看灰尘渐远,听蹄声渐遥,她不自禁地向前追了几步,然后低下了头。

风过树梢,起起伏伏伴着谁低低的细语,是从未有过的轻软温柔。

“诶,大郎,其实我也舍不得你…我在这里等着,只为再见你一面,一面就好。”

“可惜,我怎么也不敢出来。”

“我只怕被你一个拥抱,便心甘情愿被你砍了双翅,剁了双足,再舍不得走…”

她点燃了手里的宫灯,悬到附近的树桠上,又在宫灯下方悬了一个小小的桃木盒儿。

宫灯在夜风里飘飘摇摇,灯上一枝木槿花便似在暗夜中盛绽飞舞,一朵一朵散发着暖暖的光芒。

“分开了,留一个素心蛊给你。记得找我,大郎。”

仿若大朗就在她的面前,她低低地吩咐着,然后弯弯唇角,跃身飞离树林,牵出藏着的踏雪乌,然后策马,扬鞭,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猜着许思颜返身看到后,多半会抓狂得想弄死她,木槿恶作剧般一路笑着,一路掉眼泪。

一个月后。

北狄,王都。

尊贵的北狄男子一身素衣,只带了三四名随侍,慢慢踏入一处墓园。

毁了半边脸的独臂汉子向他躬下身,以狄语道:“主上,就在那边!”

正是如今的北狄之主,居峌王。

居峌王举目,正见石雕翠柏环绕间,墓草青青,将一个接一个的坟包连作一处。其中一座新坟前,有身姿玲珑的女子正背向着他扶碑而立,仰望着不远处的青山。

那青山名唤骏山,山头看起来如一匹骏马正高嘶着奔向天空。

“小今,我要去那个一抬头便看到骏马奔跑的地方了!”

木槿抚着楼小眠的墓碑,耳边似又听到了他温和低弱的声音。

“我也看到了,楼大哥。”木槿轻轻答他,“这地方挺安静,楼大哥可以心无旁鹜弹琴品茶,看成群的牛羊从雪白的帐篷间走过,看你的族人穿着艳丽的衣裳载歌载舞,从此再没有那许多的放不开和逼不得已,你会不会笑得轻松些?”

侧耳静听,唯有风过碧草,沙沙的细响如一缕缕的叹息交汇,绵绵自耳畔飘过。

再听不到楼小眠眉眼清寂,隐忍而深情地低唤一声“木槿”,或“小今”。

手间的石碑那么冷,正如楼小眠冰凉的手。但他握着她时,那手掌总是那样柔软,莫名地让人安心。

颊间正被风吹得凉湿时,顾湃怀里的小朗醒了,呜呜两声,然后放声大哭,倒也宏亮清脆。

经了这些日子的锻炼,目前跟着木槿的四名粗犷近卫已能稳妥地抱着小家伙们纵马驰骋,甚至穿过大漠和荒山,来到了遥远的北狄王都。

小朗没姐姐乖巧,且有些挑人,特别刚睡醒时,脾气一般都不怎么好。木槿归结于小朗承继了父亲的傲娇;而小晴听话自然是像她了。

听得小朗哭泣,木槿忙转过身来,将他抱入怀中抚慰。

这时,那边忽有人失声叫道:“笑薇!”

木槿抬眼,正见不远处那北狄男子正仓皇地向她奔来,身后正跟着郑仓和几名随侍。

虽然郑仓早已和她说好,将带居峌王前来相见;虽然她认为这个所谓的父亲和她实在没什么关系,可看他疾步奔来,却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揪,

居峌王不过四十出头年纪,个子不算高,眉眼间有种天然的文雅秀致,并不像寻常北狄人那般高大威猛。此刻他神情恍惚,愈见得清弱异常,让人实在难以把他和雷霆手段吞并闵西狄人、并将大吴多少地方化作人间地狱的强势狄王联系在一起。

据说他自幼病弱,被父母百般娇养,少年时便出了名的优柔寡断。谯明山之败后,他性情大变,手段刚硬狠辣,计谋百出,遂得一统北狄,直至挥军南下,将大吴北方大片土地卷入战火…

如今,他失态大叫的“笑薇”…是谁?

居峌王却已又颤声唤道:“笑薇!”

木槿匆忙拭去颊上泪痕,凝定心神看向来人,“谁是笑薇?”

居峌王已冲到她面前,脸色白得厉害,嘴唇哆嗦了片刻,才道:“笑薇,金笑薇,孤的金妃…”

竟是相当纯熟的中原口音。

木槿已一恍惚,“哦,原来…她叫金笑薇。”

居峌王仔细地打量着她,终于失魂落魄地退了一步,“你不是笑薇。”

不是笑薇,不是他的笑薇…

可最后一次见到的笑薇,岂不活脱脱就是方才这女子的模样?

年龄,容貌,神情,甚至怀中的娇儿…几乎一模一样。

当年,他四面皆敌,处处受人制肘,听闻金妃辗转传来产女的消息,却直到孩子满月,才能瞒过权臣耳目,悄悄前去探望。

她便是这样抱着孩儿立于春草茵茵间,本来丰润的身躯因为接二连三的变故变得单薄瘦削。那样刚硬要强的性子,却在看到他时潸然泪落。

将襁褓送入他臂腕,她幽幽道:“看看小今吧!金家已朝不保夕,但我希望能保住我们的孩儿。”

他将孩儿抱在怀中,觉得那小小婴儿轻若无物,令他忍不住将她抱得紧些,更紧些。

他向笑薇许诺:“笑薇,再忍耐一阵。等时局稍稍平定,孤必定接你们回来。”

金笑薇捉紧他袖子,低着头无声抽泣,却道:“好,我们等你。”

她撩开婴儿袖子,露出臂腕上的蝴蝶胎记,“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保不住自己,也会想法将小今送走。夫君需记得将她带回去。若日久形容改变,也可以凭这臂膀上的蝴蝶胎计相认…”

他忍不住将妻女一起紧抱于怀中,颤抖却有力地发誓:“不会。最多三五个月,我们便能团聚了…”

后来…

根本没有三五个月,才两个多月,他便又见到金笑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