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韩恕一略略吃惊的眼神,秦川继续说:“那时叶正豪还活着,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做这些事。叶正豪死了之后,有一段时间,他过得非常混乱,就渐渐地把这件事忘了,关于顾家和巧巧的一切,他都不愿意再想起。”

  秦川顿了顿,又说:“他已经得到了惩罚,虽然你觉得还不够,但是请你相信,阿泽嘴上不说,其实这六年他一直在后悔,他没有一天原谅自己。他无数次情绪崩溃,把自己折磨得体无完肤,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这些都是我亲眼看到的。在亲生父亲的怂恿下,他做错了一个决定,为了这个决定,他痛苦了六年,其实……他也很可怜。”

  韩恕一愣了愣,喉结上下滚动,下意识想反驳一些什么,忽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秦川收回自己的手机,把桌上的文件整理好,推回去,推到韩恕一面前:“顾清明是阿泽逼死的,这件事他从来没否认过。你可以将真相公之于众,也可以告诉谷雨。我不敢替阿泽和自己开脱,只是,我希望你做这一切之前,能仔细想想……叶家的丑事,对别人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笑柄,对于谷雨,却可能是毁灭性的打击。她必须重新面对残酷的现实,重新面对他哥哥的死亡,重新面对她爱的男人,她可能会被夹在爱情和亲情之间,不得安生。”

  秦川看着那个一言不发的人,最后说:“真相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比一个无辜女孩儿的幸福还重要?如果顾清明还活着,你觉得,他希望你怎么做?”

  秦川整理了一下衣物,低着头,准备离开。

  韩恕一忽然叫住他:“六年前,叶正豪是被烧死的,我看了当时的报道,说是酒精燃烧后引发的意外。我想问一句,这件事跟叶念泽有没有关系?”

  秦川回头看着他,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当时我没在现场,只知道阿泽那天遣走了所有人,是想跟他父亲摊牌,为巧巧和顾清明讨个说法。叶正豪喜欢煮咖啡,尤其是用虹吸壶煮出来的,家里一直备着高浓度的医用酒精。我相信这只是一个意外,父子发生争吵,引发的悲剧。”

  韩恕一问:“你不相信他会弑父?”

  秦川说:“我不信。”

  秦川走出咖啡厅,忽然觉得浑身乏力,靠在车边点燃一根烟,心里琢磨着各种可能性——好的,坏的,惨烈的,悲壮的。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手机响了。

  秦川接起了电话,听到叶念泽心急地问:“怎么还没回来?”

  他没说话,精神有点恍惚,好像魂还未回归。叶念泽追问:“怎么不说话?”

  秦川定了定神,回道:“谷雨见到她姐姐,心里有点触动,需要冷静冷静。”

  “冷静?”

  “她就是那么说的,当时的画面太震撼,小姑娘有点接受不了。我个人建议是,你就让她清清静静呆几天吧。她刚才说话的样子很有条理,说明这是她的真实想法,你再逼,真就把她逼跑了。”

  叶念泽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早知道就不让她见了。”

  “算了,见都见了。”

  “我一会儿先给她打个电话,她总不能人走了,连个交代都没有。”叶念泽有点气不顺。

  秦川吞吞吐吐地说:“阿泽,我刚才……”

  “怎么了?”

  秦川拿着手机,手心冒汗,他犹豫了片刻,才道:“没什么,我刚才有点累,想晚点去公司,跟你请个假。”

  叶公子笑了笑:“行,你晚点过来吧,反正公司少了你,也没多大影响。”

  秦川挂了电话,想起那边对危机一无所知的人,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他不知道韩恕一会怎么做,但他知道叶念泽会怎么做——对于自己重视的人和事,叶念泽控制不好就会走极端,不是难为别人,就是难为自己。

  他担心这位大少爷一时情急,会做出些出格的事。如果他惊惧之下把谷雨绑回家,再闹出什么非法拘禁的事,结果只会更糟糕。

  手上的香烟燃尽了,秦川扔掉烟蒂,左思右想,除了听天由命,一时竟想不出半点办法。可是,无论韩恕一是公之于众,还是将真相说给那小丫头听,似乎……都是他们应该承受的结果——六年前就该承受的结果。所以没什么好抱怨的。

  韩恕一坐在咖啡馆,看着眼前那份验尸报告,拿起来,撕碎,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如果秦川看得更仔细一些,就会发现这份验尸报告也是假的,是他请自己的法医朋友帮忙伪造的。

  他的确去找了那个法医,也找过当年开车撞死他的人,也询问过叶家的家庭医生,这些都是真的,唯有这份验尸报告是假的。他将所有的线索穿连在一起,真的假的混在一起,秦川自然对这份报告深信不疑。

  事实上,那个法医什么都没留下,他手上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能说明叶巧巧的死因,但是现在,他有了。韩恕一从桌上的小花盆里拿出之前放好的微型录音笔,他记录了这次谈话的所有内容,只要将这个公开,顾清明就可以沉冤昭雪,六年前的一切,就可大白天下!

  他握着那个小小的物件,如同握着所有人的命运。

  叶念泽关掉秦川的电话,就拨了谷雨的号码,响了好几声之后,小姑娘才接。

  “喂……”懒洋洋的调子,好像刚睡醒。

  他耐着性子说:“谷雨,怎么回去了?”

  “哦。”

  “你姐姐的事……我在努力,努力治好她,你别因为这个就觉得咱俩有问题。”

  “嗯。”

  “你在家吗?”

  “在。”

  “你家那边不安全,条件也不好,要么你今天回来睡?我去隔壁房间睡,绝对不打扰你。”

  “不。”

  “顾谷雨,你能不能别总是给我一个字?”

  “能。”

  他疯了,“啪”的一声摔了电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怨气冲天。几分钟之后,他冷静下来,无声地叹气,跟一个小姑娘较什么劲?正常人看到自己的亲人变成那样,都会受不了,何况是“智商高到爆表,情商不提也罢”的顾谷雨?跟她较劲,纯粹是给自己找罪受。

  他想再打个电话过去,看了看地上的手机,目测已经粉身碎骨了,好在小丫头的号码他还记得,拿起办公室的座机,但是突然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叹气——或许,秦川说的是对的,这个时候应该给她留出空间冷静一下,等她想明白了,说不定她自己就回来了。

  那要是不回来怎么办?

  他转过身,望着窗外繁华的城市,重重地叹气。不回来,就追回来——软磨硬泡,死皮赖脸,连哄带骗——他就不相信,他搞不定一个小丫头片子。

  唉,女人……

  这边的谷雨,放下电话,没把叶公子的发飙放在心上,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抱着膝盖,坐在自家那把老旧的藤椅上,看着自己那台破旧的电脑,满屋子的霉味儿,楼上的吵闹,窗外的喧嚣,这些凡尘琐事都不能影响到她大脑的高速运转。

  对于谷雨来说,当智慧占领高地的时候,情商已经不再重要了。她现在只对一件事感兴趣。迅速浏览了一遍某人发给她的最新资料,看着盘面的变动,她有预感,有大事要发生,就在这几天。

  她挺直了脊背,表情凝重,眼睛却在闪光,那是一个操盘手才有的眼神——激越,睿智,深沉,狡猾,亢奋。

  几秒钟之后,她冷静下来,翻出叶念泽公司的操盘记录,看着上面交易往来最活跃的几支股票,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她心中有了想法,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Lily,你什么时候走?”她问。

  对方说:“下周啊,我妈还说,让我好好感谢你,帮了我们的大忙。”

  “哦,不用,阿姨好就行了。你发过来的资料我看了,谢谢你帮我翻译。”

  “没事,我不知道你看不懂英文,不然发之前就帮你弄了。”

  “我只看得懂几个单词,我该好好恶补了,报个班怎么样?”谷雨敲了敲脑袋。

  “可以啊,现在好多基础班,我帮你找找?”

  “嗯,这个不着急,Lily,能不能再帮我找点东西?急用。”

  “好,你说,需要什么?”

  谷雨对着电脑:“不多,要快,我一会儿把那几家上市公司的名字发给你,下午两点之前给我,行吗?”

  “没问题。”

  谷雨放下电话,看着被她划出重点的那几个公司,眉头皱了皱,轻轻叹息——希望还来得及。

  晚饭过后,韩家老宅的书房。

  韩恕一关掉录音笔,望着坐在对面的韩棠:“事情就是这样。”

  对方神色如常,只问:“你觉得他说的话,可信度有多高?”

  “我觉得是百分之百。”

  “你那么相信他?”

  “我看了叶巧巧的邮箱,情况跟他说的一模一样。他不可能作假,也来不及作假,除非他能预测未来,六年前就提前布局,但这是不可能的。”

  韩棠点头,看着桌上的录音笔:“你有什么打算?”

  韩恕一叹气:“我不知道,我这会儿脑子都是空的。叶巧巧是自杀,顾清明是无辜枉死,造成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是叶正豪,他已经烧死在自己的家里。叶家只剩下一个叶念泽,是他绑了顾家姐妹,逼死了顾清明,可他自己呢?一场变故,全家都没了,他亲眼看着亲人一个接着一个死掉……我都不知道,我现在应该恨他,还是替顾清明原谅他。”

  韩棠说:“你当律师这么多年,离奇的案子也经历了不少,应该看开了。”

  韩恕一苦笑:“是的,每一个悲剧背后都有起因,都能写成一部长篇巨著,可是自己经历的时候,还是会觉得纠结。”

  韩棠看着他:“于公,我不建议你公开,我们跟叶家有合作,这件事如果警方介入调查,对叶氏不利,同样也会影响到我们;于私,我觉得你应该弄清楚,你如此执着地去追查真相,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韩恕一愣住了:“我的目的,当然是让谷雨知道,她哥哥不是一个杀人凶手。”

  “然后呢?”

  “然后……”

  “你该如何处理接下来的乱局?”

  韩恕一沉默了。韩棠叹了口气:“我曾经问过小夏,如果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还会不会去追查她妹妹的死因?”

  “她怎么说?”

  “她只对我说,她不后悔。”

  韩恕一默然。韩棠又说:“在我认识的活人当中,她算是坚强的,她当年什么样,你应该还记得。那么……你觉得顾谷雨,有没有承受真相的能力?如果他们走到相爱相杀的地步,你应该怎么处理?”

  韩恕一抿了抿嘴唇。

  “还是,你没考虑过后果,只是想感受一下做正义使者的过程?”

  韩恕一反驳:“我没那么想。”

  韩棠看着他:“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就像多尼诺骨牌,你推倒了一个,可能就是推倒与他相关的所有人,所有人都要为你的决定付出代价,包括你自己。”他站起来,拿起录音笔放进韩恕一的手里,在他肩上拍了拍,“你追查了多年的真相,这会儿就在你手里,但何去何从,你要好好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