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残忍的手法,让人不寒而栗。

  惨案发生之后,媒体倾巢而出,叶家在城内有头有脸,一时惊动港岛。

  警方的初步调查结果来得很快——凶刀上的指纹,邻居的证词,法证人员在案发现场只收集到死者和其夫两组指纹和脚印痕迹,所有的表面证据,都指向一个人。

  顾清明被警察带走的时候,韩恕一就在他身边,韩恕一忘不了这位好友绝望的眼神,顾清明声嘶力竭地对所有人说他没有杀人!

  可警方的证据对他十分不利,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血案的细节,死者的惨状,凶手的罪行令人发指。

  所有人都在未审先判,用各种狠毒的语言唾骂死者的丈夫惨无人道,如同禽兽,该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

  没有人相信他是无辜的,就连韩恕一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也慢慢开始怀疑这位老友辩词的可信性。

  因为警方掌握的证据链条基本完整:凶器,指纹,痕迹,现场没有第三个人出现过,就连之前他最质疑的动机问题,在邻居提供“他们夫妻近期多有口角”的证言下,也变得那么薄弱。

  如果顾清明不是凶手,连韩恕一都想不出,究竟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案子还没正式上庭,收押所里的顾清明就备受煎熬,没有人知道,那时的他到底有多绝望。

  然而更大的悲剧还在等着他,叶巧巧的母亲,他的岳母因为这件事心脏病发,瞬间撒手人寰。

  一夕之间,叶家没了两条人命,举家震怒!

  接下来发生的事,韩恕一是后来才知道的。

  叶念泽叫人抓了顾清明的两个妹妹,让人传话进去:“如果不想家人有事,就自己了断。”港岛没有死刑,就算判了谋杀,最高刑罚也是终身监禁,可叶家就是要他死,还要他死在自己手里——他们立刻就要看到仇人的鲜血,片刻都等不及!

  顾清明惊惧万分,他虽然是叶念泽的妹夫,出身却实在普通,两个妹妹在叶念泽手里,他不敢告诉警察,更不敢声张,只能拜托自己的代理律师,希望可以见韩恕一一面。

  这个身份特殊的朋友,那时那刻,大约是绝境中的顾清明唯一的希望。

  可是等了整整一天,韩恕一始终没有出现。

  第二天,他收到一根手指,细细长长,女孩子的手指,指腹上有道疤,他认出来,那是大妹立夏的手指。

  第三天,又是一根,是小妹谷雨的手指。

  到了第四天,他在收押所用一把磨尖的牙刷,把自己捅成了马蜂窝,地上一大滩血,执勤的惩教员见到这个景象,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顾清明也是失血致死,看过他尸体的人无不震惊!

  人们无法想象,就算他不想活了,就算他畏罪自杀,就算他为自己残忍的暴行而羞愤内疚,可他是一个大活人,他有血有肉有感觉,不是土梗木偶,怎么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来伤害自己?

  听说这个消息,韩恕一坐在自己的办公室,整整一天没有说话。

  他知道顾清明临死前找过他,他曾经想过去见他,可是人到了收押所门口,还是选择了放弃。

  顾清明把他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却不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也有自己的法则,他们有他们的规矩。顾清明是叶家的女婿,这是叶家的家务事,韩恕一不方便干预,也不能干预。

  可是韩恕一怎么都没想到,叶家居然这么心急,案子还没判,一次法庭都没上过,他们就预先判了顾清明死刑!

  在殓房看到顾清明尸体的那一刻,韩恕一无法原谅自己。

  这是他最好的朋友,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他是他唯一的希望,可那一瞬间的迟疑和犹豫,他让这个最好的朋友,死得那么绝望。

  胸中翻涌而起的内疚几乎淹没了他,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也一定要做点什么,否则他一辈子都无法安宁。

  在韩棠的帮助下,这个从不参与帮内事务,一直打算独善其身的大好青年,第一次,利用自己的身份跟叶家人交涉,要求他们放了顾清明的两个妹妹,这场悲剧无论对错,死者已矣,可是生者无辜。

  叶念泽不动声色地听完,只笑不说话,隔了一会儿才语气轻缓地回道:“没想到叶家这么点小事,居然惊动了韩家两位少爷亲自出马,也算新鲜。”

  韩恕一正要说什么,叶念泽又话峰一转,笑道:“不过恕一少爷真是好福气,有堂哥保驾护航,再新鲜的事,看着也就不那么新鲜了。”

  韩恕一听得出叶念泽的言下之意:这是我们叶家的家务事,跟你们韩家有什么关系?你韩恕一多管闲事也就算了,约人谈判,还像小孩打架一样,带着家长来兴师问罪,挺新鲜。

  韩恕一心里憋着一口气,他知道叶念泽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这一点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不在意。可是两根手指,一条人命,被他一句“这么点小事”一带而过,说得这么轻描淡写,让他心里一阵恶寒。

  叶念泽无视当时手中无权的韩恕一,却不能不给韩家面子,潮州帮会员八万,关系网遍布整个东南亚,他总要顾忌。

  几番交涉后,他给的答复是:人可以放,但在这之后,韩家不能再给予顾家妹妹任何援助,即使她们流落街头、孤苦无依,韩家都不能再出手,顾家两姐妹这辈子只能自生自灭。这就是叶家的条件。

  韩恕一还想说什么,韩棠却递了个眼色,制住了他。

  韩恕一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顾清明已经死了,未审先判已经是错,何必再去折磨无辜的人?

  顾家的父母死得早,顾清明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两个女孩子身无长物,往日的亲友都不敢靠前,韩家又不能给予援助,她们怎么生活?

  韩棠却说:“叶家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叶巧巧惨死在顾清明手上,他们怎么可能看着他的妹妹活得自在随意?她们变成流莺也好,横死街头也罢,他们乐见其成。”

  韩恕一不能理解:“她们曾经是叶家的亲戚,一点情面都不讲?再说了,整件事跟她们有什么关系?”

  “顾清明也是叶家的女婿,她们无辜,叶巧巧就该死?”

  韩恕一愤怒:“这种迁怒有什么意义?毫无道理!”

  韩棠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你觉得没意义,可是叶家人觉得有意义。这世上哪那么多道理?如果真有,你也不会坐在这儿。叶家没有赶尽杀绝,愿意坐下来跟你谈,是因为你姓韩,不是因为你有理。你现在用自己的身份和韩家的面子跟人家谈判,却要求人家跟你讲法律、讲道理?你以为你在法庭上?”

  韩恕一怔怔地望着韩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韩棠看着自己神色沮丧的堂弟,如同看着一块榆木疙瘩,看得直叹气:“没错,论实力我们不惧叶家,可在这件事上,我们已经踏过界——插手人家的家事,这是我们理亏。你可以保住她们的性命,但你不能要求更多,这就是规矩。除非你能证明顾清明不是凶手,那又另当别论。”

  韩恕一慢慢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觉得无奈。他知道顾清明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知道他很爱他的妻子,他知道他一直在筹划他跟叶巧巧的未来。

  可唯有这一点,他证明不了。

  法医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确定是他杀,结合法证的现场勘查,如果顾清明活着,他依然是最大嫌疑人。

  可是他死了,没有亲口承认过自己的罪行,这件案子就成了一桩悬案。

  如山的铁证摆在那儿,连警察都说,基本可以确认顾清明就是凶手。但对于韩恕一来说,这却是一个永远都无法解开的谜。

  到了最后,他筋疲力尽地说:“一大家子人,用这样的手段欺负两个柔弱的女孩子,这算什么?”

  韩棠说:“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冤死鬼,她们不是最初的,也不会是最后的。你觉得不满意,就去做定规矩的那个人。其他的,你说再多都是废话。”

  佛祖在菩提树下,用七七四十九天开悟世间大道,上帝用七天创造了天地万物,有人用了三天参透了生命的玄机。

  韩恕一却是在那一瞬间,改变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或者说,他不得不重新评估自己的未来,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律师,还是回归家族,去做那个定规矩的人。

  如今,六年过去了。

  世界在变,韩家在变,顾家姐妹在变,他自己也在变。

  这六年,游走在法律和道德的边缘,看了太多的生死无常,偶尔做决定的时候,也会犹豫不决、心慈手软。可是,那些人性的自私和贪婪,却屡屡提醒着他,身处的现实是多么的晦涩阴暗。

  都说挫折能激发潜在的能量,但这些负面情绪却总是那么让人灰心失望,曾经的一腔热血,也在现实的磨砺中慢慢变冷,那个心怀正义的热血青年,早已一去不复返。

  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于他自己,于顾清明,于叶巧巧和顾家姐妹都是如此。人活在这世上,谁又比谁更无辜?

  站在高层的落地长窗边,望着楼下的芸芸众生,韩恕一想,六年时间,可以改变太多的人,也有太多的事情无法挽回。

  抛去那些悲剧和过往不谈,事情到了今天,只怕该发生的事早就发生了,该堕落的人也早就堕落了。

  如今,命运一个回头,让他再次遇到顾家的人,面对当年的人和事,他还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