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州飘零书·商博良前传·归墟上一章:第 45 章
  • 九州飘零书·商博良前传·归墟下一章:第 47 章

“这个…”商博良挠挠头,“听起来你比我懂男人。”

莲珈不说话,冷眼看着他。

商博良意识到这大概不是一个说风趣话儿可以遮掩过去的话题,脸色渐渐地凝重了,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在我遇到她之前,我自负家世和才能,自以为可以挞伐天下。可我遇到她,忽然觉得我以前所做的一切都错了。男人就是这样的,当他遇见一个女人让他觉得自己以前所做所想都是错的,那他就是真的爱这女人了。”他忽地又微笑起来,“就像是一生终有一次的劫数,你遇到她,你知错了,从此就是一生一世。”

“你遇到她…你知错了…”莲珈喃喃地念着这两句,抬头看着屋顶,久久无言。

“今天死的那个男人跟我丈夫同姓,阴氏,阴晴初;那个女人姓龙,龙念恩。”莲珈好像自言自语,“他们都是天罗上三家的精英刺客,来这个岛上的时候还都是半大的孩子,跟我一样。”

“名字都挺好听。”商博良说,“龙念恩,听名字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孩。”

“我都还没来得及知道他们何时相爱呐?”莲珈摇摇头。

“死亡的人数点出来了么?”

“六十八人,六十七个美得没有瑕疵的女孩,一个阴晴初。”莲珈说,“看起来惨烈,其实跟这岛上的人比起来不算什么,我丈夫满心震怒,只是觉得惊到了你们这些贵客。”

“天明的时候会对岛上的其他人公布这个消息么?”

“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瀛县就要毁灭了,此刻对于这远在天涯海角的岛来说,便是天地崩塌无路可逃。岛上的家规很严,但是大家能活命才会服从家规,若是让岛上的人都觉得死之将至,我丈夫也收拾不了这个局面了。所以他什么都不会说。”

“能逃走的路只是影流号?”

“粗制滥造的船是无法远航的,就算是影流号也不过是一线生机。岛上没有能造船的人,也没有懂星相的人,我丈夫本已绝望,却看见你们共潮而来。”

商博良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如果把一切能丢掉的东西都丢掉,准备一个月的食水,影流号也只能带走八百多人。”

“所以有些人注定是不能活的,”莲珈说,“你不用慈悲心肠或者古道热肠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岛上还得歌舞升平融融恰恰,直到那一天到来。几千人里只有八百个人能活下去。你要说无辜每个人都无辜,你要说老弱这岛上可真没什么老弱,你要说妇孺,年轻女孩子们都算妇孺。几千张美玉无暇的脸,几千个蛮腰粉腿的身体,带走谁留下谁?”她忽然笑了,“很好玩,对不对?”

商博良眉峰微微一皱,难得少有地露出厌恶的神色:“有什么好玩?”

“这是一道题,几千个无辜的人里救八百个。在这里讲道学讲悲天悯人都没用,选八百个该活下去的人吧,任其他都死了。怎么选呢?你可以做出几千个生死签让她们抽,抽到生签的走,抽到死签的留,不过这等若把杀人的罪过推给老天。当然啦,你也可以选择那些你看得上眼的女人,你是八百个绝色的救命恩人,你带着她们泛着巨舟返回大陆,她们对你有求必应婉转承欢,听起来皇帝也没有这般的人生,是不是?”莲珈的语气淡淡的,让人摸不透她的言外之意。

商博良愣住了。确实,这是一道没有解的题,无论怎么做,都难以安自己的心。他忽然想起阴离贞那双被岁月时光洗得空茫的眼睛,初见时觉得如神人般飘然云外,细想起来却赫然领会到其中的森冷无情。

“太上忘情,槁木其心。”他喃喃地说。

“什么意思?”莲珈问。

“这是古书中描述神人的一句话,说神人成就太上境界,已经忘却了凡俗的感情,他的心就像槁木一样,不再鲜活。”商博良解释,“其实没有细想其中的深意,如今想来,所谓神人,其实不是人。他们的眼中普通人就像蝼蚁那样卑贱,死活不过一指要不要捻下去那么简单。他们不思虑亦不焦躁,便如…您的丈夫。”

“我丈夫?”莲珈眉毛一挑,“你已经知道他不过是天罗的一个管事人,怎么能说他像神人?”

“执掌别人生死的人,凌驾于别人之上,对别人的生死已经不系于心,这一点不像神人么?”商博良说,“是有着人的形貌的‘非人’。”

“非人…”莲珈一愣。

“哦,这也是古书上说的,所谓‘似人非人’,便是说那些具有人的形貌本心上却不是人的族类。《朝天子传》中说宇内有八十八种非人,皆非人类所能及。”商博良解释。

“这岛上是把鲛人称作非人的。”莲珈说。

“听说她们的歌很美。”商博良说。

“也有说她们唱歌是为了蛊惑男人啦,”莲珈耸耸肩,“男人沉醉之后她们就把男人拖进深海里掐死,把他们的血吸干,尸体扔给塔螺吃掉。那些塔螺长得就像小小的塔一样,吸在尸体的皮肤上,一边吃一边往里面吹气,最后尸体只剩一张皮却涨得像球一样,带着密密麻麻的一层塔螺飘在海面上。是不是很扫胃口?”她露出一丝捉弄的笑容来,虎牙晶晶发亮。

商博良却没有如她所愿露出惊恐或者恶心的表情,只是笑笑:“若是她们唱的歌人类能懂,那么便是心里还有些想通的东西。大概跟太上忘情的神人比起来,这种非人还更像人类吧?”

“哦?”

“唱歌唱得好的人,总不是不能懂的,听歌便如对谈,听得入神,就是谈得入味。”商博良随口说。

“你要是喜欢听唱歌的话,我也会唱,我唱给你听啊。”莲珈说。

商博良忽然一愣,就着烛光,看见莲珈的眸子里有明且媚的微光一闪而灭,那对眸子在灯火的映照下现出淡淡的金色,光华流转。那个瞬间她的媚意自然圆润,不含蓄亦不轻佻。无可否认莲珈是人间绝色,但跟这岛上的女孩相比,她的容貌未必有多少胜出,她的美刁蛮凌厉,像是豹子华美的皮毛,却又诸多掩饰。唯有刚才的一瞬间,商博良能把她和瀛天神宫中那个遗忘了整个世界的舞者联系起来,那一刻她的美就像是璞玉从山中被掘出时。

商博良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当初打动他的,恰是这种仿佛不系之舟的美,又如无根之木,又如空中楼阁。他所以在莲珈的种种色诱之下始终没有觉出压力,因为小楼中的莲珈和瀛天神宫中的莲珈看起来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可他想想自己刚才并没说什么情深动人的话,不禁苦笑着挠挠头。

“说起来岛主看见我们一起出现的时候,脸上居然是‘深感欣慰’的表情,真叫人不知如何自处。”商博良哭笑,“莲珈你到底想怎么害我?”

“嘿。”莲珈贼兮兮地一笑,她和商博亮之间的关系似乎近了一些,“我丈夫觉得我跟你可以一生一世呢!你看他还把你安排在我房里睡哦!”

商博良楞了许久,他这才想到他跟莲珈又回到这栋小楼里绝不只是用一碗面条而已。在他们离开的时间里,锦被重新铺好,桌上空的酒壶酒杯收走,一只装了炭的紫铜暖炉放在锦被上,显然是怕夜间寒凉,他们这对“鸳鸯”钻进被子里的时候觉得冷。

“你说得对,他就是那种神人,神叨叨的神人。”莲珈哼哼,“他再怎么喜欢我,但是你如今是他的救星,他就会把我舍了取悦你。我的身体我的贞操什么的,在他看来不过是他收藏的珍宝。来!睡觉!”

商博良惊得傻了眼。

“你还想睡在外面么?不怕着凉?”莲珈冲窗外原本商博良栖身的露台努了努嘴。冥川大潮仿佛一场暴雨席卷了整座海岛,露台上铺地的木材都湿透了,这样睡上去,谁也难免大病一场。

“好啦好啦,我也困了,不色诱你。”莲珈打了个滚睡在大床靠里面的位置,把床上的纱幕拉过来隔在床中间,“我们君子协定,秋毫不犯!谁还稀罕你啊,爱过别的女人的男人就像被嚼过的甘蔗那样没滋味!”

商博良还没来得及搭话,一个枕头从纱幕里面扔出来砸在他脸上。

商博良双手放在心口上,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尽量靠近床边。他们只有一床被子,好在很大,所以从纱幕下拖出半床来搭在他身上。

夜凉如水,星光澄澈,仿佛新雨之后。深吸一口气,满鼻子的草木香,几乎让人觉得刚才那场把“白云边”都染红的杀戮其实只是一场糟糕的梦而已。

商博亮望着床顶木格上绽开的木刻雕花,又扭头看了一眼纱幕那边的莲珈。这一次莲珈没有搞怪了,和商博良一样睡得平平稳稳,手脚身体都藏在被子里。如此想来其实她平时睡觉就是这么老实的,开始那四仰八叉的睡姿,锦被裹不住的酥胸粉腿都不过是她故意而为。这女人的心思深得就像是一个古潭,看不透,好在商博良也是那种对于女人的心思没有好奇心的人,看不透他就不看。

棋逢对手。

商博良笑了笑,正要闭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