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相子则低着头躲在周宇等人之间,她虽然答应了秋叶白不会为畏头畏尾,但还是多少担心的,恨不能缩进地缝里,所以还是靠秋叶比靠得颇近,偶然听见秋叶白和莫嫌的谈话,她神色有些复杂。

这位秋大人,说那话怎么听也不像是在夸梅家的。

而正如秋叶白所预料的,那些梅家的人虽然重点对司礼监的船只监察,但是到底身为民,哪里敢真的搜查官船,在找了些借口过来试探,虽然目光也在梅相子身上掠过,但是见她那副畏缩的模样,和一脸的暗黄,便没有再放在心上。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们顺利地离开码头。

……

秋叶白一行人等到了司礼监行走衙门的时候,正巧遇上里面出来一群人,门口有不少马匹和行李,看着似是要离开的样子。

秋叶白看着那群人腰上的腰牌,就知道遇到了什么人。

莫嫌已经率先从轿子里钻了出去,走到为首那人的马匹前焦急又谄媚地笑道:“杜大人,您这些要走了么,不是说下午的船么?”

他可是听说了这位捕风部的千总定的是下午的船只,否则才不会为了去接一个无关轻重的秋叶白,让这实权派的人物自己离开。

“姐夫,你怎么这就走了?”周宇看见熟人,自然是立刻也钻出了轿子过去兴奋地打招呼。

捕风部的杜千总杜宇天娶了周宇的庶长姐,自然也算是周宇的姐夫,周宇进入看风部还是这位姐夫出了点力气的,更不要说后来那些吃喝玩乐,许多都是杜宇天带着周宇去的,两人感情也算不错。

秋叶白见着他们都过去了,自己自然没有避开的道理,便也下了轿子,向着那马上的人打了声招呼:“杜千总。”

杜宇天长了一张容长脸,细长眼,唇上两撇小胡子,身形颇为魁梧,看着倒算是五官齐整,甚至颇有些正气的样子,他见着秋叶白过来,细长眼里闪过一丝幽光,随后拱手笑道:“秋千总。”

“杜千总,这个时候离开,可是已经查完了案子带着捕风部的弟兄们回京?”

秋叶白一边说,一边扫了一眼脸上还有些兴奋之色的周宇,秋叶白冰凉如雪的目光瞬间让周宇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过来,这才注意到周围捕风部的人看着他们充满了轻蔑与敌意的眼神。

自从和捕风部之间出了那档子事情之后,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毕竟死了的那位秦役长确实是捕风部的人,而且还是他自己惹出来的事情,为了避嫌,杜宇天自从那次明说救不了司徒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周宇僵了僵之后,低下头,在那些充满了敌意的眼神里退了一步。

杜宇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秋叶白倒也还算客气地道:“是,我们能查到的线索都已经查遍了,剩下的就要靠秋千总了。”

说罢,他也不等秋叶白回答,只是一挥马鞭,下令:“我们走。”

捕风部的人便立刻一扯缰绳跟着他一起齐齐离开,向码头而去,马蹄掀起的烟尘顿时铺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莫嫌和周宇身边的那些的人都是敢怒不敢言,谁让捕风部势大呢。

秋叶白则是动作极快,对方一拉缰绳的时候,就已经站远开来,顺便掏出了帕子施施然地挡住了口鼻。

一番折腾之后,秋叶白和周宇等人方才全部安置下来,捕风部一走,那些好点的厢房全部都让了出来,秋叶白也换了原本杜宇天住的房间。

简单地安置了一番,秋叶白便将周宇和莫嫌都给召了过来,吩咐了一件事。

周宇一愣:“什么,大人今晚就要去查案?”

这个时候都已经快到晚膳的时间了,这时候去那些富户家中,看起来简直就是上门逼着人家款待饭菜!

倒是莫嫌眼珠子转了转,笑道:“大人这是勤勉呢,小人佩服,这就立刻安排下去。”

秋叶白点点头:“嗯,且先说说这里除了梅家以外,还有哪几家是被劫过货的,先拣一家最大户的去罢。”

莫嫌眼底闪过一丝异样,但是脸上却还是一派恭敬:“回大人,一共有十一户人家被劫过,除了梅家最大之外,就是刘员外是这里最大户的商家了,而且刘员外为人乐善好施,不若咱们今晚就先去刘员外家?”

秋叶白笑了笑:“好,就刘员外家罢了。”

随后,她又吩咐周宇:“把咱们弟兄都带上罢,这些日子都在船上,紧赶慢赶,船不靠岸,弟兄们除了吃鱼还是吃鱼,嘴里都淡出鸟儿来了,正好补补油水。”

周宇虽然心中疑惑,但是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恭敬地一拱手:“是。”

梅相子等着莫嫌和周宇都离开了以后,有些犹豫地道:“大人,那我……我要不要跟去,我早年跟着父亲和哥哥都来过淮南,这刘员外算是我家好友,我担心他们认出我来。”

秋叶白看着她,指尖在她肩膀上掸了掸灰尘,慢条斯理地道:“你见过哪个主子出门,会将贴身大侍女留下的惹人怀疑的,何况,你还是我的通房丫头,你跟着我去,自然有我的道理?”

梅相子一楞,秋叶白忽然说话温柔了许多,而且去了那端着架子的自称,让她有些不习惯,何况她是大家闺秀,很少和陌生男子这般相靠近,瞬间俏脸儿微红,随后低下头,有些不自在地回道:“是。”

秋叶白看着她的样子,唇角勾起一丝莫测的笑容来。

莫嫌很快就安排好了一切,刘员外家虽然已经接待过了不少官员来访,这回又是秋叶白突然杀到,但他们到底是东岸大户,见多了世面,还是迅速地准备好了极为丰盛的酒宴。

等到了刘员外家的酒席上,梅相子就明白了秋叶白为何叫她过来了。

席开两桌,而那筵席之上除了美酒佳肴,歌娘献艺之外,还有一群花枝招展,艳丽风骚的花娘们。

“来来的,赶紧去伺候各位京城来的大人们,伺候得大人高兴,自有赏赐。”刘员外领着他的两个儿子出来作陪,摸着胡子笑吟吟地吩咐。

司礼监带来的其他厂卫们自然不能坐主桌,单独坐了一桌,本来男人们就好这一口野花香,何况京城出来的这几个原本都是纨绔里的纨绔,虽然被训练得勉强还算有正形,但如今也在船上已经憋了一旬,如今自然是立刻眉开眼笑,毫不客气地将那些花娘们一个个地搂了个满怀。

刘员外看着那边立刻开始了调香弄玉,他眼底掠过一丝讥诮,随后又看向这边唯一没有抱花娘的秋叶白,眸子里闪过精光,笑道:“大人可是觉得这个姑娘不合意,那老朽再给您安排最好的?”

秋叶白只是淡漠地道:“一双玉臂千人枕,本千座有些洁癖,自带了可心的过来,不用要这些庸脂俗粉。”

那花娘顿时觉得委屈,又恼火,她好歹也是这里的青楼花魁,上次也伺候过京城里来查案的,官儿比这个年轻人高的也不是没有,却不想这个千总竟然这般鲁直无礼!

但是在她看到秋叶白伸手拉过来的女子之后,她瞬间一愣,随后便也乖巧地退开了。

“大人果然好眼光,有了这样美妙的大丫头在身边伺候着,果然其他一切都是庸脂俗粉了。”刘员外打量了一下被秋叶白拉着坐下来的少女,眼底也不由闪过赞叹,谄媚地递了一杯酒给秋叶白。

这女子虽然留着刘海,又低着头,一副小夹子气的羞涩模样,但是仍可见她五官之姣好,绝对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

秋叶白一笑,先接了刘员外递来的一杯酒喝了,又自己倒了一杯酒递给梅相子,在她耳边暧昧地道:“是了,本千座的相儿自然是妙人,外人自不知道她的妙处,香得很,呵呵。”

这等轻浮的话说出来,在座的都是男人,哪里有不知道什么意思的,皆齐齐发出暧昧的笑声来。

梅相子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秋叶白喷在自己耳边好闻的气息,也已经足够她羞窘的了,只狠狠地瞪了秋叶白一眼。

秋叶白大笑起来来,又倒了一杯酒往梅相子嘴里灌去:“小辣椒,这是给四少我摆脸色么?”

梅相子面红耳赤,却又拒绝不得,只能被逼着连灌了好几口酒。

原本他们还担心秋叶白是个不好相与的,就像那个死掉的彭员外郎一样,却不想比前面来的司礼监里的那几个还要轻浮。

刘员外和莫嫌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都齐齐地笑了起来,连连推杯换盏,秋叶白也都来者不拒,喝得痛快,气氛一下子热闹轻松了起来。

丝竹之声、女子娇笑之声混在一起,靡靡不断地飘出了房外。

酒过三巡,席间的人都倒了大半,有两个看风部的纨绔们都钻到桌子底下起不来身。

莫嫌讥诮地看了下剩下那些钻在花娘怀里的人,又看看也已经伏在满脸通红的通房大丫头肩膀上的秋叶白,起朝着刘员外使了眼色,笑道:“看样子,今晚还要麻烦刘员外收拾出来几间客房安置我们大人还有几位同僚了。”

刘员外自然含笑点头:“没有问题,当然没有问题。”

随后莫嫌便招呼着自己带来的人将秋叶白和她身边看风部的人全部都安排进了刘家的客房。

莫嫌看着自己都有些站不稳的梅相子,笑嘻嘻地道:“姑娘,就麻烦你好好照顾你家大人了。”说罢,招呼了下人们放下水盆和毛巾,也懒得再理会床上醉的不醒人事的秋叶白退了出去。

梅相子自己被灌了不少,若不是她在江南的时候炼制梅子酒,时常品尝一些酒液,只怕自己都站不住了,只是她虽然在船上跟着小颜子学了些伺候人的表面功夫,但秋叶白却从来没有要她伺候过。

她看着躺在床上的秋叶白迟疑了许久,还是红着脸,笨拙地取了水淋淋的帕子一摇三晃地靠了过去。

烛光下床上闭目的年轻人五官看起愈发隽秀异常,宛如玉雕一般带着淡淡透明的肌肤染了一点酒意的红,真真是公子如玉。

梅相子看得楞了楞,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目光,随后伸手过去试图给秋叶白擦脸,却不想一只修臂忽然勾住她纤细的腰肢,按在她的背上向下一压,梅相子整个人就瞬间被压在秋叶白的怀里。

“你干什么,放开!”

她霎时惊慌失措起来,心跳如鼓,梅相子试图起来,但是鼻尖萦绕的酒香和秋叶白身上的香气仿佛会醉人一般,让她原本就有些迷糊的脑子里越来越迷糊,竟动弹不得,伏在秋叶白胸口慢慢地闭上了了眼。

而与此同时,那原本早已醉的不醒人事的人,却忽然睁开了眸子,一个利落地翻身坐起,将梅相子去了绣鞋安置在床上,同时将被褥给她全部拉好,然后吹熄了床边的灯火。

室内灯火一灭,室外的月光就瞬间将室外的物体形状投射在了窗纸上。

秋叶白看着那伏在自己窗口的人影慢慢起身,想来是见了秋叶白已经睡着,便立刻悄悄地离开。

她唇角勾起一丝轻笑,随后从袖子里取了一把粉末往自己身上一洒,瞬间消除了所有的酒味,然后便如一抹轻鸿一般悄无声息地从窗口追了出去。

秋叶白的轻功已臻化境,那人自然是没有发现身后有人跟踪着,只三窜两拐,熟门熟路地转到一处书房一样的地方。

她立刻跃上了屋顶,揭开一片瓦,看下去。

里面正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莫嫌,一个是正是那刘员外。

刘员外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轻蔑地道:“一个玩酷子弟,出门都不忘记带通房丫头的货色,竟然还来查案,他能查出什么来,都是来骗吃骗喝骗拿的!”

还有这个秋千总带来的那些个东西,全都是一路货色。

莫嫌摇摇头,笑道:“算了,总归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的,咱们只要不让他们抓住什么把柄也就是了。”

刘员外点点头:“这个我自然省得!”

莫嫌想了想:“是了,最近梅家好像正在找一个女子,说是跟着秋叶白船上来的,你看会不会是那个香儿?”

自从酒席上秋叶白说梅相子的妙处是香,他们自然也都以为相儿是此‘香’非彼‘相’。

刘员外和梅家时世交,他一看那画像和描述,便知道梅苏正在找的是谁,此事内情如何,他并不知道,于是也不多说,只淡淡地道:“我看不像。”

怎么会像呢,一个是千金小姐,一个是通房丫头,他还是见过梅相子的,比这个丫头美貌多了。

莫嫌见他不愿意多说,便也点点头起身告辞。

秋叶白伏在书房顶上,看着刘员外送了莫嫌离开,看着暂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探查,也没有再停留,一个纵跃离开了。

到了刘府外头的一片小竹林里,她站定之后,轻咳了几声,不一会就转出了一个人影。

“大人!”周宇朝着她一拱手。

秋叶白看着他淡淡地道:“走吧。”

周宇点点头,随后跟着秋叶白一路向城里而去。

东岸县因为是水陆枢纽,夜里也时常有船只靠岸,所以夜里靠近码头一带是特许没有宵禁的,不但没有宵禁,而且还相当热闹,吃饭、打尖、青楼都在那附近临河的一条长街上。

秋叶白领着周宇到了江边的一座寻常的客栈,拣了个临江的窗边坐下来,让小二切了两斤卤牛肉、一只烧鸡,一碟拍黄瓜两碗馄饨,一碟花生,再叫了一碗酒,便坐了下来。

起初周宇以为秋叶白在等人,于是便不多问,陪着秋叶白坐着,看着她慢条斯理地磕花生,吃黄瓜,偶尔吃一点荤菜,就这么过了半个时辰。

周宇有点忍不住了,迟疑着开口:“大人,咱们这是在这里做什么,您可是在等人?”

秋叶白却一边吃花生一边懒懒地忽然道:“周宇,你来猜猜我为何今夜在李员外那里演了一出戏,然后坐在这里?”

周宇一愣,随后道:“属下以为,可能最迟明日那梅大公子的追兵就要到了,他若不在东岸,咱们手脚好施展,但是梅苏非常人,若是他在东岸坐镇,那咱们查案必定会有麻烦,所以最好能在今夜他没有到的时候,先行布置些什么,或者探查一些梅家还来不及抹去的痕迹,比如审讯一些证人。”

而去李员外家的一出戏,可以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都已经醉倒,又是在对方地盘,今夜对方必定大为放心。

秋叶白看了周宇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没错,周宇,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不过有一点你也许不明白,你只猜测对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你没有猜到。”

她顿了顿,淡淡地道:“我今日坐在这里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你的命!”

周宇瞬间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根抵在他的手腕脉门上的一根蓝色的针,那针上的幽蓝看着极为渗人,分明是一根染了剧毒的针。

“这针上的毒叫牵机,虽然不是见血封喉的,但是它会在渗入血脉之后,瞬间麻痹你全身经脉,然后是五脏六腑,你会窒息而死,只是看起来倒像是酒喝多暴毙而亡。”秋叶白慢悠悠地道,

周宇看着秋叶白,眼底都是一抹痛色和受伤:“大人……为什么?”

自从他出事之后,秋叶白一直在坐镇看风部,替他和所有人收拾残局,其间所展现出来的敏睿,让他早已折服,不再如当初那般被逼迫效忠,而是默默地将秋叶白当成可以依靠的人,甚至能主心骨,对秋叶白心存感激,也在和她的合作之间,慢慢地发现了自己并不是真的是别人眼里的废物。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秋叶白忽然说要杀他!

秋叶白看着他,淡漠地道:“因为,你虽然很聪明,但是却并不那么清醒,时常会将敌做友,误入他人陷阱连累他人,即使杜天宇明知道你跟着我也许会死,都不曾试图提醒过你,但今日我看你和那杜天宇还是那般亲近,我就知道你太过多情,优柔寡断,就算不是杜天宇,也会有别人来利用你。”

她顿了顿,继续冷冷地道:“你原本那样的性子,又还没有什么识人之明,日后必定还会酿成大祸,连累本千座和你身边看风部的人,倒是不如提前了结了你,你不是说过为了看风部的兄弟们,为了替你顶祸的司徒,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么?”

周宇被她说得面色愈发地苍白,心中更是掀起惊涛骇浪,他想要要反驳,但是却又无力反驳。

是的,他优柔寡断,没有识人之明……

“其实,我知道这件事,很可能是姐夫做的,我也知道,以前父亲是对我寄予了厚望的,但他很少在家里,母亲早逝,家中对我最好的就是长姐,我知道她并不喜欢我优秀得超越她的亲弟弟,所以我放弃了继续考学,而是按着姐夫的安排进了司礼监……。”周宇苦笑,眼底闪过茫然的泪光。

“我以为我那个样子就能让长姐放心了,但是却没有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些事情,牵连那么多人……。”

秋叶白看着他,讥诮地道:“愚蠢,好了,我也不与你多说,看在我们同僚一场的份上,这银针我就交给你,你若是愿意自裁,那自然最好,你若不愿,我也不强求,你自管离开,只是以后再也不要回到司礼监看风部了,这一顿饭就算是饯别。”

她将银针搁在桌上,面无表情地拿起了酒

周宇看着桌子上的银针,再看了眼面前的酒菜,凄然苦笑,原来这些酒菜不过是给他送行的断命酒。

第七十四章 捡到一个和尚

周宇拿起铜质酒壶为自己慢慢地倒上了一杯酒,看着酒杯里的清酒,他轻笑了一声,目光猩红地道:“大人,替我向司徒兄说一声抱歉,牵累他若此,周宇也多些大人这段时间的照顾。”

他低头一口将酒杯里的酒一杯饮尽,随后毫不犹豫地拿起银针就往自己脉门处扎去。

银针入体的霎那,细微的痛瞬间沿着血脉一路蔓延几乎瞬间就席卷上了心脉之间,他闭上眼,一行清泪落下。

秋叶白则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一般,继续吃她的小菜,喝她的小酒。

一刻钟过去了,周宇神色悲戚地坐着,两刻钟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坐得有点久,这牵机似乎有点发作得太慢,实在磨人,半个时辰过去了……

秋叶白已经吃完一碟拍黄瓜,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磕她的第二碟花生。

周宇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那里除了两个细细的红点,倒是什么发黑变青都不曾有,他看向秋叶白,鼓起勇气问:“大人,您……您这个药是不是发作得有点慢?”

秋叶白看都没看他,专心地跟花生壳做搏斗,只慢悠悠地道:“嗯,是慢了点。”

“那个……大人,这药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周宇忍不住问。

秋叶白想了想,漫不经心地道:“恩,大概是因为压在箱子底下太久,十年前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药物过期了,拿出来的时候好象长虫了。”

周宇表情瞬间有点扭曲:“过……过期了……长虫了?!”

虫子吃了没事么?这是表示他也没事,还要再自裁一次!

大人,你逼人去死也好歹认真点,拿个生虫的毒药,要不要那么省钱啊,你以为人自杀一次和洗澡一次一样简单吗!

秋叶白看了眼周宇那副古怪的表情,挑眉倒:“怎么,你很想死?”

她比了比旁边的大运河,又比了比他的身上的配刀,淡淡地道:“本千座听说你不会游泳,要是真那么想死,你可以选择跳河或者引刀就颈,都可以。”

周宇看着那滚滚而去一片漆黑的大河,心中一悸,幼年时候溺水的记忆浮上心头,他闭了闭眼,手搁在自己的刀柄之上,轻声道:“没有人想死,我也一样,只是……。”

他并不是什么大侠,更不是什么死士,方才那种心一横,坦然赴死的冲动一过之后,再提刀,却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那种无畏,可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他却必须抗拒着心中的畏惧也要继续到底。

“不想死,那就不要死好了。”秋叶白却忽然出声打断他。

周宇一愣:“什么?”

秋叶白目光悠悠地看着他:“本千座说你不想死,那就不要死,且不说你曾依照她的心愿放弃了曾经的大好前程,只说你方才的自裁如此果决,并无留恋,已经将你那庶姐自幼照顾你的情分全部还清与了断,你已经不欠她什么了,但是你临死前的遗言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周宇垂下眸子,沉默了半晌,轻声道:“属下当然记得,向司徒兄道歉,还有,对大人亦很抱歉。”

秋叶白倒了一杯酒,搁在他的面前:“你知道你从现在开始真正欠了的人是谁了么?”

周宇看着那杯酒,苦笑一声,抬手又将那一杯酒一饮而尽,沉声道:“下官明白。”

秋叶白再次给他倒了一杯酒,指尖一弹,一点子烟雾掠过那酒杯,酒杯里的酒液瞬间就变成了碧绿一片。

她看向周宇,微微一笑:“这一次是真正的毒酒,里面的毒,每半年发作一次,解药在我这里,我素来为人多疑,所以现在想知道是否可以将自己的背后和性命都托付给你?”

周宇一愣,抬头看向秋叶白,却见她眸光清朗如夜空明月,坦坦荡荡,却仿佛可以看到他心底最深之处,他莫名其地心中一悸,莫名其妙地心跳失速。

他狼狈地别开眼,冷冷地道:“大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在威胁我么,不觉得太卑劣了?”

明明知道他是这样的身份,他是这样的性子,却要把性命给他,这分明是在逼迫他不论如何都要将这条原本和自己无关的性命以及看风部那些和自己一样的纨绔子弟们的生死放在心中,背在身上!

这是何等无礼的要求!

秋叶白一笑,干脆利落地道:“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我的卑劣和杜天宇还有你那庶长姐其实并无不同,左右我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但上一次你没有选择权,但这一次你可以不接受我这卑劣之人的威胁。”

周宇冰冷阴沉的目光一寸寸地从她寒星一般的眸子、琼鼻、嫣红的嘴唇上慢慢地掠过,随后停在自己的杯中酒里,他轻蔑地一笑,拿起酒,执杯的手腕微微一倾,里面碧莹莹的酒液就一点点地洒在了地面上,地面瞬间泛起了腐蚀性的气泡。

这是一杯不折不扣的毒酒。

但就在这杯酒液倒了三分之一的时候,他忽然手腕一翻,抬手将里面的酒液一饮而尽,随后‘砰’地一声将手里的杯子硬生生地拍碎在了桌子上。

他看着秋叶白,眼底都是讥诮:“你满意了?”

秋叶白神色极为复杂地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柔荑搁在他的手背上,叹息了一声:“你知道……。”

周宇深深地看着她,只觉得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白皙的手,莫名冰凉又炽热,他垂下眸子,喑哑地问:“知道什么?”

秋叶白再次叹息,温声道:“当然是知道打碎别人家的茶杯碗筷,都是要赔钱的,我俸禄不高,你让我很为难。”

周宇:“……。”

他忽然充满了把整个酒楼的杯子和茶杯全部都打碎,让面前这个家伙赔得底裤都没有的冲动!

周宇正在努力地揉着额头,好将自己额头上爆出的青筋给安抚回去,免得吓着路人,而秋叶白则在考虑怎么打包这些鸡鸭鱼肉的时候,忽然听见不远处的传来叫骂声。

“臭和尚,你这是活了不耐烦么,敢上老子这里来吃霸王餐!”小二带着本地口音的尖利怒骂声迅速地吸引了这一层正在用宵夜的人们的目光。

这酒楼虽然装修很是寻常,酒菜味道也是寻常,但是价格还算是颇为公道,而且占地面积颇大,不少船夫和商户夜里靠岸、或者装卸货的间隙,都喜欢上这里来用上一点饭菜。

所以此刻这还有不少人都在这里吃饭,听着那一头吵闹起来,立刻齐齐看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角落,两个小二和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整横眉怒目地瞪着那个背对着众人坐在角落的修长身影,那人穿着一身白色的僧袍,戴着兜帽,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是秋叶白的目力极好,正正瞥见他的僧袍料子是极好的流云锦,但是下摆看起来似乎有些脏污和破旧。

“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和尚,又不是少林武僧,倒是个骗吃骗喝的大骗子!”小二愤怒地对着那和尚大骂。

那和尚默默地坐着,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他身边的掌柜倒是还算客气地冷哼:“大师,你上一回路过此地的时候,帮着小女算了一卦,我们虽然没有给卦金,但是却免了你们一行人用餐,这一回你在我这里已经吃喝了四五天,我也算够意思了,你说你身上有东西可以抵扣,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骗我们,实在是过分了!”

那和尚坐着一开始没有动,一会从自己衣袖里摸出一块雕刻得颇为精致的木牌子搁在桌子上,只说了两个字:“给你。”

那掌柜脸色瞬间更冷了:“和尚,别以为我们对你客气,就这般蹬鼻子上脸,你那是什么破东西,骗了人一次,还要再当别人都是傻的么!”

那小二瞅了瞅那木牌子,一把将那木牌子摔地上,也跟着骂道:“今日早晨你来吃早点的时候,就拿这破东西出来忽悠人,老板拿去当铺,当铺的人说你这就是寻常的松木牌子,路边两文钱一个,中午你又来拿这牌子忽悠咱们,老板看在旧识一场的份上,还是让你吃了,警告你再不拿饭钱就不客气,你忘了今晚来吃饭前怎么答应老板的!”

那和尚没有说话,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枚木头牌子搁在桌子上,继续道:“给你。”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饭钱,贫僧的。”

老板:“……。”

小二:“……。”

众人:“……。”

秋叶白忍不住挑眉,这个和尚是不是念经念呆掉了。

不光她这么想,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这么想,但是明显小二和掌柜不那么想。

小二脸色瞬间涨红,大怒,粗鲁地狠狠推了那和尚一把:“妈拉个巴子,你这蠢货是当老子没有脾气么!”

这里的小二和掌柜以前都是跑船的出身,三大五粗,力气极大,这般动手起来,那和尚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墙角。

他一跌在墙角,头上的兜帽就瞬间落了下来,露出了满头银光来,瞬间吸引住了众人的目光。

那和尚竟然是没有剃度的,一头柔软的及腰银发简单地用黑色的丝绳束起,那银色不是寻常老人看起来毫无生气的银光,而是如一汪柔软的银水,或者说似一匹银色缎子,柔软得让人想要伸手摸一摸。

而让众人全然移不开目光的却还是他银发下的那一张容颜,肌肤上那近乎透明的白让人几乎觉得面前的人似天山雪顶之上的冰魄凝成,连最顶尖的羊脂白玉都比不得的。

一点琉璃凝雪魂,半分肤光碎玉魄。

虽然过长的刘海几乎遮盖了他半张脸,但是光是那鼻尖和嘴唇与下巴的线条就优美得仿佛最好的玉匠凝聚了一生的心血雕琢而成。

他慢慢地坐直了,静静地抬起头来看了周围的人一眼,露出一双发色相似的水银灰色的眼瞳,只是那淡然一眼让所有的人瞬间仿佛都觉得心中沉静了下去。

如是我闻,色即是空,三千艳色皆妄语,

如是我闻,万物无常,优昙花开破妄念。

秋叶白这般见惯了美人的几乎都在瞬间痴怔,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双银眸静静地望着众人,却让每一个人都莫名地觉得他在温然地看着自己,让人在他空远宁静的银色眸中,陡然看见红尘大千万象;听见梵音缭绕;闻见佛香渺渺。

几乎让人生出仿佛只要双手合十皈依在他僧袍下,虔诚跪吻他的衣摆,便可渡灭此生爱憎离别苦的幻觉。

这样非凡的绝色,秋叶白只见过两个,一个是百里初,一个是梅苏,只是和他们都不同的是,这个白衣和尚,只让她联想起两个词——不食人间烟火和圣洁。

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僧慈悲地看了众人一眼,然后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来两斤爆炒猪大肠。”

爆炒猪大肠……爆炒猪大肠……爆炒猪大肠……

那悦耳的佛音飘荡在安静的空气里,仿佛还会不断地生出回音来。

众信徒:“……。”

瞬间,众人眼底的那些痴迷、那些圣洁、那些佛光普照,就宛如气泡一般‘biu’一声破碎了。

神圣幻觉破灭的滋味明显不大好,众人脸有菜色,心中齐齐骂了一声——秃驴,这他娘的什么酒肉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