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辰殿下打量他一番,笑道 : “你们这些莲花啊,总觉得那人间便是浊世,在浊世里总要做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模样,好似这天地间只有你们莲花做的身子才最圣洁。”见这红莲仙依旧不搭话,又说, “你还未回答我在那池子里泡了几千年,不烦吗?”

他说:“从西方来讲经的菩萨说众生皆苦,既然皆苦,不如做莲还省事些。”

昭辰叹了一口气:“你可知为何众生皆苦,为何仙人向往那浊世浮沉的凡间,而凡间的人又心心念念想成仙,”

他嗤笑:“大约是贪欲。”

当时他不知道这个答案只对了一半,因为昭辰殿下并没再说什么,只赐给了他一个名字,叫灵毓。取自“钟灵毓秀”之意。于是他将莲根留在了府中的池子里,化成人形在昭辰殿下的府中留下了,他不是奴仆,府上的家丁便把他当做是昭辰殿下的门客好吃好喝照应着。

终有一日他闲得厉害,便出府闲逛,与冥府当差的无常有了些交情。那无常去凡间锁魂,他也跟着,一来二往熟了,觉得人真是脆弱,呱呱落地的婴儿几十年不见就衰老成鹤发鸡皮。有日他跟无常又去凡间,无常指着一家小门小户说 :“嘿,这家运道真差,两年死了三口,只剩下一个瞎眼的小姑娘也没多少日子活了,真可怜。”或许是他太无趣了,竟神差鬼使地进了那孩子的家。

那瞎眼小姑娘很瘦,瘦得脸上只剩下一双黑漆漆无光的大眼睛,像个阴森森的小妖怪。夜里那孩子就拿从烧鸡店里要来的鸡毛做成毽子,白天便出去卖,一晚上做不了几个,运气好能卖光,运气不好便要饿肚子。秦毓每日都跟着她,终有一日,他突然想跟这个小姑娘说话,便现了真身坐在她那破屋子里。

屋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的气息,小姑娘竟不怕,反而笑了:“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他抬起袖子闻了闻,什么都没闻到。

“是莲花香,有些苦味。”小姑娘问, “你是神仙吗?”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是一株红莲花。

“神仙,我叫秦依依,您叫什么名字?我要给您下跪吗?”小姑娘叹了一口气, “神仙,是我冒犯了您吗?”

那神态好似有些愁苦似的,一下子把他逗笑了。他笑完后才有些吃惊,猛然发觉自己的心竟然不同了些。他动了恻隐之心,还有怜惜之心。他已经不是那瑶池里一株无欲无求只盼安生的红莲花了。

大约秦依依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孩子,他每日都来,知道他活不久,便想着好好儿陪她。

秦依依身边多了个神仙,依旧每日去卖毽子,神仙也不拦她,只是她去哪里就跟去哪里。以前只有黑暗和她自己时很寂寞,现在多了神仙,秦依依脸上总是带着满足的笑意,她问神仙很多问题,神仙很多都不知道,是个笨神仙。可神仙是个长得好看的神仙,她摸过他的脸,那轮廓生的真好。

就这么过了两年,对于他来说不过是眨眼间。

小姑娘秦依依五官长开了些,长得更加温顺,说不出的温润可爱。

可小姑娘秦依依的阳寿快尽了,天界那些写普通人天命薄的小仙自然没司命的文笔好,写出的命薄也很俗气,十个有五个是病死,两个是天灾,两个是人祸,一个是喝水呛死的。秦依依的命就是没创意的生病,而且病得很重。

她躺在床上,瘦的可怕,也安静的可怕,郎中摇了摇头走了,夜里熟悉的无常来锁魂,他问:“能过几日在来吗?”

无常为难的说:“只能三日。”

他笑道:“足够。”

当夜他潜入了秦依依的梦里。梦即是心。秦依依的心里,她生活在风景如画的都城里,她的眼睛是明亮动人的,父母疼爱,不愁衣食。她的心里住着一个神仙,而那个神仙总遮着脸,她从来看不清。这日她终于看清了神仙的摸样,他穿着烟霞红衫,像朵盛开的红莲花。

她抱住神仙,满脸都是眼泪:“求你,求你不要让我死。”

她说:“我要活着!我要活着!转世又能如何?转世后的我是男是女,是凶是恶,跟我有何关系?你再来看我,那也不是我了!求你!”

即使在梦里,秦依依也没敢跟神仙说喜欢,只是反复地求着神仙,要活着,在悲惨也要活着。可他救不了她的命,只能取了她那瞬间的执念。

他觉得脸上落了水珠,可秦依依的心里并没有下雨。

那日昭辰殿下在池边喂锦鲤,一阵风吹来,池子里灵旒真身的莲花瓣簌簌落了。夜里他跪在昭辰脚下,卸下了所有的孤傲,谦卑的姿势。

“殿下,我想在望乡台当差,求殿下成全。”

“转世为人的秦依依已经不是秦依依了,灵毓,你取了秦依依的执念,而你因她也有了执念。那浊世本是你不愿去沾惹的,如今却自愿跳人那万丈红尘为执念所苦,你果真已经变了。”昭辰殿下脸上却没半分可惜的神色,“也罢你想做什么就去吧。”

他谢过昭辰,刚走了几步,又回头说:“ 我这真身便留在殿下府里吧,还有,依依说,姓是生为人的第一个符号,我没姓,就跟她姓秦吧。还是谢殿下赐名,从今日起,我就叫秦毓。

看那红衣消融在夜色里,昭辰伸了个懒腰拨了拨香炉里的灰,脸上是怏快的神色,喃喃自语着:这么孤傲圣洁的莲花都跪在我脚边了,个个都这样,染了凡情就什么都不剩了,好无趣啊,下一个选谁呢?

[他的秦依依能看见繁华的沧澜都城,能享尽一世富贵荣华。她要的,他全给她。]兰汀看见秦毓时,觉得自己在做梦。

是啊本来就是在梦里。

几日的无助让兰汀几乎要绝望了,面前的秦毓难辨真假,他却眼圈一红,猛地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秦毓兄,我好害怕呀,我怎么都出不去,我好怕啊。”

若是以往暴毓定然会好生一顿安慰,他比他爹都护着他,所以兰汀见了秦毓比见了他爹都亲。可今天秦毓把他从身上扒下来,与他站了半步远的距离,连声音都很是疏离: “你哭够了,我带你去见个人。”兰汀见了他,心里也不怕了,以为秦毓要带自己去玩些好玩的,便破涕为笑 “好,我随你去。”说完又觉得自己刚才太过丢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一张小脸兴奋得红彤彤的,眼睛微弯着,叫他不由自主地别开眼。

是的,兰汀的魂魄是秦依依的。

可秦依依说得对,他不是秦依依,除了那个魂魄什么都不同了。

那个让他动了凡情的秦依依此刻正躺在客栈里,因为兰汀出现在梦里,她在被兰汀的存在而吞噬。而除非兰汀自愿放弃自己的生命,秦依依那缕执念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吞噬兰汀。他准备了那么多年,等了那么多年,不过是几百年竟漫长得让他的心都苍老了怎么能放弃?!

“秦毓兄,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秦毓听见那少年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跟在后面傻乎乎地笑。

“嘻嘻,我就知道秦毓兄不会食言的,说过要来观我的成年礼,果然就来了。”兰汀兴冲冲地跑到前面,看着他的脸倒退着走路,小动物般天真的眼睛闪着光, “铜钱伯叫人给我特意裁了件漂亮的礼服呢,那天我一定要穿给你看。哼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和非银兄再去吃花酒不许不带我!”

对他不是食言的绝对不会。

秦毓脸上浮现起近乎诡异的笑容,见兰汀蹦蹦跳跳如此欢快他的笑容便越大,看起来有些狰狞般。兰汀没发觉他的怪异。跟他进了客栈,推门见榻上躺着一个姑娘,长发从枕边垂到地上,面如金纸。他走近些看得清楚了,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指着那张脸:“咦?是我总梦见的小姑娘就是她,秦毓兄,她这是怎么了?”

秦毓走到床边将被角给她掖得更严实了一些。

他说:“因为你在这里,所以她要死了。”

兰汀退后一步,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秦毓的眼神那么冰冷陌生却又荒芜,像书里形容过的雁丘沙漠。他瞬间想逃,这里太奇怪了,秦毓兄也太奇怪了!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秦毓上前一步扼住他的脖子将他推到墙上,鼻尖对着鼻尖。兰汀惊恐地瞪大眼睛,几乎不敢动,脊背上的汗将衫子都湿透。

“躺在床上的那个孩子跟你比起来,她才是依依,只要吞噬了你的灵魂,她就是完整的依依。”秦毓说,“小汀,你明白吗?现在你们俩在这里只能活一个,你懂不懂?”

兰汀茫然地摇摇头,他只明白秦毓兄原本很疼爱他的。可秦毓兄问他懂不懂,他懂,可是也不懂,不懂为什么两个活一个,就一定要他死。

我本不想让你知道真相的,你也不必伤心,可你为什么要进这梦境里来?“兰汀胸前扯着衣襟的手松下去,他顺着墙无力地坐下。他都知道的。这些年,他梦里有个很可怜的盲眼孩子。幽昙说,有人把梦城封印在他的梦里大概就是秦毓封印的吧。秦毓兄是为了救活一个人,所以才对他好,所以才要牺牲他。

…“要怎么做?”

秦毓抬起头看着他。

“我懂了,她一定是对秦毓兄很重要的人。所以秦毓兄你也没办法,有办法的话…秦毓兄不可能…我知道的。”兰汀红着眼笑着说,“这些年都是秦毓兄在照顾我,我总想着要回报,可你啊,你们啊,都那么厉害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好像…一下子都能还上了。

兰汀的眼睛干净得不染尘埃,他的心里也是纯白柔软的,所以秦毓知道,他的秦依依一定会活过来。

他的秦依依能看见繁华的沧澜都城,能享尽一世富贵荣华。

她要的,他全给她。

兰汀又问了句。“要怎么做?”

秦毓走近他将手覆盖住他的眼睛。

“小汀,什么都不要想,就这样就好。”

兰汀闭上眼睛身子也软倒,被一双手稳稳托住。在意识泯灭的前一秒,他仿佛看见绣坊里在他的蓝色成年礼服上绣着芝兰树又看见白清明与柳非银裹在一条褥子里边下棋边斗嘴。他还看见那一日,也是冬,他因为在学堂上画画挨了先生的骂还打了手心,从书院回来他把那张画送给了秦毓做生辰礼物——那张画上,是个红衣俊美的男子牵着一个四五岁的蓝衣孩童。

那初见,他一直记得。

可那画工有够糟糕,秦毓捋着他肿起来的手指直骂他笨,又愤怒地差他去对面买桂花糕。兰汀走到楼下又想起没带银子又慌忙折回去,他站在门口,看见秦毓抱着那幅画站在窗前,醉心微笑。

那笑容,他一直记得。

即使死,没什么。即使他的魂魄不再记得,也没什么。

只要望乡楼与锦棺坊记得,白清明和柳非银记得,时光记得,秦毓记得,他便活着,且永存。

九、岸芷兰汀

【几年前他的生辰,有个孩子送了一副拙劣幼稚的画给他,那是他第一次收到礼物。他对自己说,要珍惜他啊。】

「在后院门往外张望,红薯郎已经不在了。巷子里站着个红衣男子,手里拿着块红薯还在冒着热腾腾的白雾。」

东离国沧澜都城进了腊月门,便是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前一日还落着雪粒子,次日便放晴了,挺好的太阳照在厚雪上泛着水光。正午城北兰家的院子大敞着门,门额上贴着“玉树长青”四个龙飞凤舞的金字,仔细一打听,原来是在书库当差的小兰大人的成年礼。 大清早街坊邻居就送了贺礼过来,这家一篮子鸡蛋,那家一匹自己织的棉布,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却都是心意。不过礼品也有意外的,对门大胆的姑娘送来绣着合欢花的香囊,那咄咄逼人不接不罢休的气势把兰汀吓得面红耳赤,直往柳非银的身后躲。

在东离国,姑娘送男子合欢香囊,若男子收了香囊,便是愿意与女子私定终身的意思。兰汀当然不肯就范揪着柳非银的袖子,听他柳兄满嘴跑瞎话:“这位姑娘,我家小汀已经有婚约了,不过在下尚未婚娶,姑娘可以考虑一下呀。” 这双桃花眼能把人三魂七魄都看迷糊,可那姑娘是何等的女中豪杰,倒退两步怕沾染脏东西似的转头跑了。

柳非银愣了一会儿,觉得肝胆俱裂,焉着耳朵搂住兰汀他白兄装可怜:“清明,我不美吗?” 白清明微微一笑:“这美不美倒是要看跟谁比了。” 柳非银的赖皮劲儿上来了:“你倒是说说能有谁,说不出来就罚你今晚给本大爷洗脚。” 白清明倒不慌不忙地拿凤眼朝门口一瞥。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门口站了个人正在赏那门额上的字。那美人披着雪白的狐皮斗篷,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好似天地间冰雪间落了一抹银纱月光,而那人素淡里透着出尘如仙之气,活脱脱一个下凡的月神。 正是朝堂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薛幽。 “薛相!”兰汀高兴地跑出去,躬身道,“薛相您怎么过来了?”

“这成年礼一生就一次,过了今日你便是大人了,如此重要的事我自然要来了。”薛幽不爱笑,声音却是难得如此温和,“幸好,没错过你的束冠礼。”

这成年礼的束冠本来是父亲来完成的,可父亲大人身为风临城的一城之主,根本脱不开身。白清明虽跟兰汀没什么血缘牵绊,但相识已久,早已兄弟相称,如此这礼也是能成的。

兰汀说:“是我异性兄长白清明来帮我束冠。”

正说着,白清明已经走到薛幽跟前,那对陌生人整天摆着一副美丽冻人模样的薛相,从毛皮护手里伸出手与白清明十指相握,眼神竟十分温柔。

“…白老板,久闻大名了。”

“久闻薛相之美,如今一见果然惊为天人。”

兰汀惊讶道:“原来白兄和薛相认识。”

白清明微笑道:“前几天你不是去薛府赴宴在路上滑了一跤昏睡了几日吗,薛相一直有派人从府里送些名贵药材过来。你醒后又忙着成年礼的事,在下本想亲自上门道谢,如此便耽搁了。小汀,吉时也快到了,你跟铜钱伯去换行礼的衣裳吧。”

这厢一见如故,柳非银那厢差点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兰汀成年礼的衣裳是他爹差人做的,深蓝色的浮云缎上绣着宝石绿的芝兰树叶,袍身压着细致的银线,领口缀着珍珠与白玉石,衬着那张清秀稚嫩的脸,十分养眼。

吉时已到,铜钱伯在门外燃起了爆竹。白清明拿起青玉冠为他束了发,绿意把蒸糕一步一个放在兰汀脚下,直至院门前,为官者必是要“步步登糕{高}”的。

礼成后,邻居又恭喜了一番便散了。

兰汀在屋里陪薛相他们坐着,除了端茶倒水又插不上什么嘴,突然听见隔着墙有货郎叫骂烤红薯,一溜烟的往外跑。

到后院门往外一张望,红薯郎已经不在了,红薯郎已经不在了。巷子里站着个红衣男子,手里拿着块红薯还在冒着热腾腾的白雾。那人气质清冷,脸生得俊美却带了几分戾气,一双又深又黑眼猛的与他对上。兰汀吓得猛地缩回脖子,听那人喊:“兰汀。”

“咦?”兰汀有些怕,“你…你认得我?”

那红衣男子皱了皱眉:“你不认得我了?”

兰汀觉得奇怪:“这位公子,我…我该认得你吗?”

那红衣男子终于不说话了,幽幽的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看起来似乎比薛相还要可怕一些。兰汀手足无措起来,一边抠手,一边小心翼翼的打量他,心里惦念着会不会是哪个不常上朝的大人,而自己对脸孔从来记不全。

“想吃吗?”

“什么?”

“烤红薯,你出来是要买这个得吧?”

兰汀不好意思地挠头:“…走了就算了。”

那人伸出手:“拿去。”

“…我不要。”兰汀背过手,眨巴着大眼,“非银兄不叫我拿陌生人的东西。”刚说完就听见院内传来柳非银的声音:“小汀,你是不是忘记拿银子了?”兰汀跑回去说:“货郎走了,门外有个穿红衣裳的怪男人。”

柳非银忙走到门口向外张望,哪有什么人影,门前的雪地上放着一块红薯,已经凉透。

「那凡人直到死都没能赢了昭辰一回,死后魂魄结成小小的一团灵光,内敛的芳华里沉睡着一只羽翼洁白憨态可掬的雏凤。」

入夜,万籁俱寂。 都城中云水园里的,临水的木轩里隔着重重白纱,架着火盆,竹地板下有碳火熏着暖。整个木屋枕着潺潺温泉水,纤弱的少女坐在榻前,微微扭了扭头:神仙,你在吗?”

“我在。”秦毓执起她的手,“依依,今天雪停了,我带你去夜市可好?”

“一样的,既然都是用耳朵去听,这里也能听到的。”秦依依顿了顿,又说,“神仙,你就在这里陪我好吗?你听,这温泉水下好像有鱼游水的声音呢。” “你放心,我就在你身边。” 秦毓将孩子搂在怀里,顺着她枯黄的长发。孩子那双无光的眸子泛着静静地笑意,又乖巧又安静。秦毓隐隐觉得怀里的孩子原本身上强烈的求生欲已经渐渐淡了下去,那强烈的执念早就不存在,或许已经在百年的徘徊中折损了吧。

在梦城里,他把兰汀的魂魄喂食给秦依依的时候,出了意外。 兰汀的魂魄被施了订魂术的一缕白清明的断发拖在他的肉体里。本来他花些时间已经将他的三魂拖出了体外,可那七魄还在未拽出肉身就被一个非妖非仙的灵体劈开。于是好好的魂魄一分两半,魂喂了秦依依,魄还在兰汀的肉身里。 如今的依依是不完整的,残缺的那七魄,他用自己元神的灵力在帮她养着。 而兰汀缺失的那三魄,若是没猜错是白清明在养着,而且并没有放弃兰汀的打算。 这样下去的话,只会有一个结果,他与白清明其中一人油尽灯枯而死,谁撑得久,谁便能救活守护的人。

今日是兰汀的成年礼。 本来是他要为兰汀束冠的,连那青玉冠两个人一起挑的,可如今兰汀连他买的红薯都不肯吃了,缺了那三魄,他已经不记得秦毓这个人了。 不记得也好,若是记得,说不定会恨他。

兰汀从小就是个在纯净的世界里长大的孩子,什么仇恨,什么利用他都不懂得,被这样的孩子用仇恨厌恶的目标盯着,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过秦毓也不怎么想看见,大约看见也是不在乎的,都已痛下杀手还虚伪地去怜惜,这种事他是做不出来的。白天他隐了身形去观礼,那孩子换了新礼服,珠翠珍宝里簇拥着粉雕玉琢的少年,在众人诚挚的祝福里长大成年。

兰汀从小到大都是如此,真心疼爱他的人,少了这么一个也没什么,没有人会在意。 只是秦毓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一个白清明。 他与白清明认识不过几年,信任自然是算不上的。只是两百多年前,他还是昭辰殿下的门客时,在昭辰的府上时常会见到一个能把素白绸衣穿得像光华内敛的羽袍的男人。

凡间每逢十五,那温润的月光大盛能透过重重的冥雾照到冥间来。府上机灵的侍人在碧波池边的竹台上铺上厚厚的虎皮褥子,烫两壶仙露美酒,八色果仁点心拼盘,与那人在月下对奕。

据说昭辰与那人是有过一个赌约的,假如那人能赢过他一回,以后便不必再到冥间来了,欠他的情也就一笔勾销。或者若他死了,这一世的情也欠不到下一世,也罢了。 秦毓自然不知那男人欠了昭辰什么情,不过,那人也太老实了。谁都知道昭辰身子不好少有出门,虽贵为冥间三殿之一,却与其他人没什么来往。总之,他的帐是最好赖的。而那人虽生得眉目如画灵台清明的模样,骨子里却老实迂腐的很,像养熟的宠物每逢月圆便过来。 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人对昭辰没半分敬畏感激,分明就是对他厌恶至极,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每盘棋他都认真的下,准备好的美酒点心原封不动,输了就走,连半句敷衍的废话都没有。

曾有巴结昭辰的鼠族少主在他面前献媚嚼舌:“不过是个肉体凡胎的封魂师,竟如此不识抬举,殿下,不如让小的去教训教训他,让他尝点苦头,看他还敢不敢对殿下无礼。” 当时昭辰只是抿唇一笑,那副寡淡柔顺的模样,叫谁瞧着都舒心。不过次日,那个鼠族少主回领地经过忘川河时被啃食灵力为生的水鬼拖了下去,啃成骷髅。鼠族的人哭天抢地一番,把他家少主接了回去,昭辰殿下表现出的伤心和遗憾让痛失爱子地的鼠王感动不已。

秦毓不由得冷笑,那关在无垠地狱里的水鬼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跑进忘川河里?每天来来去去的那么多可下口的食物,为何专吃了那鼠族少主? “殿下,你对那个凡人还真是不错。” “小毓,你可知道在凡间猫抓住耗子后都松开爪子让他逃跑,看在眼皮子底下东躲西藏戏耍一番,直到奄奄一息才吃入腹的?若是耗子被人洗干净退了毛放在食碗里,不过都是肉罢了,还有何趣味?”昭辰把手指竖在唇上,诡秘一笑,“幸好他是封魂师,封魂师这行的规矩,第一条便是一言九鼎。只要他答应过的事,就算你忘了,他都不会赖帐。” 他没有赖帐,那凡人直到死都没能赢了昭辰一回,死后魂魄结成小小的一团灵光,内敛的芳华里沉睡着一只羽翼洁白憨态可掬的雏凤。他叫白凤凰。

可对于昭辰这个伪君子来说,食言对他也来说像喝白开水那么简单。待他死后,昭辰把他的灵魄拿回来养在他的琉璃枕里。每天枕在颈下,不知道会不会做噩梦。秦毓暗暗替那个封魂师不值。当初听天妃伽蓝赞他的容资气质“兰出幽谷,无风自香”,做了他的门客后,又听人纷纷称赞昭辰殿下是淑人君子,谦谦如玉。能把伪君子的“伪”字做的如此滴水不漏,天上地下也就他一个了。

秦毓信任的并不是白清明,而是他的师祖白凤凰。 他拿了五百年的修行来换白清明的袖手旁观,可没想到白清明竟为了兰汀坏了封魂师的规矩,豁出性命也要救他。 秦毓捻了个瞌睡虫把依依哄睡了,趁夜御风去了城北。 小兰大人住的院子小门小户的,门上的木牌挂了个“兰”字,门额上“玉树长青”四个字被檐上融化的雪湿了半边,墨迹模糊,还能看出是柳非银的字。柳非银这个斯文败类也只有这手风流俊俏的字能拿的出门。 “秦兄,我这手字写得可好?”

「不如我们就拿各自的性命打个赌,看谁先油尽灯枯。若是我死了,小汀就能活下去;若是你死了,灵魄就让我补身子,这回你赖不掉的。」

今夜的月光如织,柳非银与白清明坐在墙头上,四条腿悠闲的垂着,嘴里没闲着,瓜子皮乱飞。白清明早就用结界将二人的气息收敛起来,秦毓一时疏忽,也没能察觉。 “秦兄白天怎么没进家门呢?既然是来道贺的,就大大方方的进来,反正小汀也不记得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人…啊,还是说你是来拿小汀剩下的那七魄的?那为什么不拿呢?”柳非银桃花眼里的讥讽愈盛,嘴边的笑更灿烂,口气却凉得透骨,“…啊,我知道了,看见小汀还是下不去手吧。既然清明和小汀的命现在是搅和在一起的,杀了清明,也是一样的,对吧?”

秦毓笑里带了丝邪气:“柳非银,你这么聪明有什么用?本来白清明大病出愈已经元气大伤,现在又为兰汀养魂魄,怕是毫无招架之力。而你呢,虽说手好脚好的,可是却就不了他。我最厌恶别人言而无信,看在大家相识一场的分儿上,我就送你跟你的清明黄泉路上做个伴吧。”

原来他们俩就是爱斗嘴的,什么你死我活的,猜拳输了什么字眼都能往外蹦。

柳非银在望乡酒楼没少因为输了拳出洋相,秦毓没少被这人的利嘴气的掀翻桌子,可终究,谁出了什么事心里都是挂念的,无比亲厚。 谁都没想到会有你死我活的这一天。

白清明不慌不忙地露齿一笑:“秦毓,这回是我对不起你,坏了规矩,我死了也没脸去见师父了。不过,我只想知道那个秦依依对你真的有那么重要,小汀明明是她的转世,你却用这魂魄养那丝执念,花了那么大的精力,不过是叫那小姑娘在人世享几十年的富贵荣华,值得吗?” 不值得,秦毓知道。 他在天界的瑶池早就知道,十丈红尘如指尖沙,什么都握不住,众生皆苦。 “可对依依来说,是值得的。”秦毓听见自己喉咙里艰难的喘气声,“我答应过她,不会食言的”

白清明点头:“她爱你。”

秦毓笑了:“是啊,依依她爱我,她想与我在一起。可兰汀虽说是依依的转世,可你看他身上哪有半分依依的影子。虽然是同一个魂魄,却是完全不同的人,依依说的对,那已经不是她了。”

那笑容妖异又清冽,周身都是略带清苦的莲香。柳非银耸了耸鼻子,真香哪,真想把这朵黑心莲花踩进泥巴里。那贵气逼人的眉宇间都是怜悯:“是啊,秦依依是秦依依,小汀是小汀,这些你都懂,可是秦依依在你心里那么重,小汀就什么都不是吗?难道你还准备留下小汀的执念养个几百年?可惜小汀就这辈子在这里......以后就没了。”

白清明斜眼看他,微笑:“你如今也懂得珍惜当下了?”柳非银打蛇随棍上,手臂往身边的脖子上一缠,眼波流转似真似假的:清明,要是今天咱们交代在这混蛋手里,也算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这是多大的福分哪。哪像有些人,再活过几千年也是那扶不上墙的摸样,你说是不是?”白清明笑得越加灿烂,大冷的天,扇子都摇起来了,冻得柳大爷差点把他从墙头上推下去。

此时月上中天,白清明从袖子里取出一包蜜饯,两人吃得又欢畅又气人。

院里并没有蓝汀的气息,也没有绿意的妖气,白清明很少做没把握的事当初性命垂危,纵有通天本事也难拿到的凤毛麟角孔雀翎也能让他给求道。而且他狡猾得很,连规矩都能坏,正面交锋,他怕是讨不到半点便宜。

“封魂师是半人半仙之体死后魂魄结成灵魄,你的师祖白凤凰的灵魄是一只雏凤,不知道你的灵魄是什么,不过,那可是大补之物。”秦毓邪恶地舔了舔唇,“步入我们就拿各自的性命打个赌,看谁先油尽灯枯。若是我死了,小汀就能活下去;若是你死了,灵魄就让我补身子,这回你赖不掉了。”

白清明眯了眯眼:“我的运气一向很不错。”

秦毓说:“我也是。”

“那就赌吧,愿赌服输,只只看天意了。”

秦毓点头,转身御风消失在夜色里。

月色真美,柳非银噙着蜜饯,那个甜哪。

“白凤凰是你的师祖?你师祖的灵魄叫他奶奶的秦毓给吃了?他什么都敢吃,不怕吃死嘛?”

“恩,是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白清明噙着蜜饯,感叹一声,“我师祖是雏凤,他是红莲,相性不同,吃了消化不了可是要命的。不过,若是吃我…恩,对他来说还真是大补的。”

嘴里的蜜饯立刻变了个味,柳非银讪讪的:“你的灵魄是什么?”

白清明利落地跳下墙,扭头往屋里走,一本正经的:“冻死了,这种天气不烤火真的会死得比较快,为了小汀,在下要去烤火了。”

“喂,你的灵魄到底是什么?”

“…还吃蜜饯吗?”

“太甜了,要不让巧巧去厨房里炖只鸡吃吧。香着呢!”

柳非银现在门前咬牙切齿,双目冒火。

那欠揍的笑脸瞬间冷下来,“不要吗?”

“…家里没鸡了啊。”

白清明往榻上一躺,紫灰色的长发铺了一榻,半明半暗的眼波儿一荡,跟个二大爷似的,舒舒服服地抱好了手炉:“去,给巧巧笑两下,衣领往下扯扯露点脖子,别说炖鸡,你让她炖个人,她也能给你端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