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儿皱皱眉头,翻个身用被子捂住耳朵,装作没听见,继续睡觉。可是南宫霖还在那边喊,一声接一声,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不带这么折腾人的!
酒儿炸毛,一下坐了起来,出口吼道:“干嘛干嘛啦!又有什么事?!”
南宫霖说出的话差点把酒儿气死:“没什么,就是有些睡不着,找你说说话。”
你、你、你…
你睡不着不代表别人也睡不着!
酒儿没好气回了一句:“我困了!不想说话!”
孰知南宫霖似未听见一般,仍旧在那边自言自语:“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有时候会很想回到过去的某一刻。”
被这么一扰,睡意失了大半,酒儿听了南宫霖的话,凝思片刻,道:“偶尔会希望自己没有长大,不过这不可能,所以也只是想想便罢了。”
“是呵,这等想法,只是痴人说梦…”
南宫霖的语气有一种莫名的哀殇,淡漠无谓的口气,却像是冬天凝结的寒冰,冷入心扉。
“如果能回到过去,你想回到哪个时候?”南宫霖问酒儿。
“嗯…十岁之前吧,那时我爹娘都在。不过也不能太小,太小了什么事儿也不懂,八岁最好。我还记得八岁生辰那日,爹娘带我去街上玩儿。公子你知道么?我可是七夕那日生的呢!七夕的时候好热闹啊,车马盈市,绮罗满街,红红的灯笼高高挂,还有彩绘鸳鸯金鱼…”
“还有,公子我告诉你,我娘她长得可漂亮了,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当时她买了几支荷花拿在手里,就如画里的仙子一般,把路上行人看得一愣一愣的。呵呵,我还记得我爹有些不高兴,一路都臭着个脸!说也奇怪,小时候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唯独这一日的景象,我永远都不会忘,一想起来就像昨个儿才发生似的。”
酒儿来了兴致,说了一大堆童年旧事,南宫霖静静听着,半晌幽幽一叹:“平民之乐,羡煞多少人呐…”
酒儿有些不解南宫霖话中之意,转而问他:“公子您呢?记得最深的是哪件事?”
“我?呵呵,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明明是笑,为何笑得如此凄凉酸涩?为何自嘲中带着一份哀绝之意?
不记得吗?
其实每一件事都历历在目,都铭心刻骨。
记得那一场大火,烧得至亲骨肉分离,阴阳相隔。
记得那一场屠戮,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差一点便在冰寒雪冻之中,倒地长眠。
记得那一场厮杀,拼尽全力回到灾难开始的地方,企图报仇雪恨,重新开始,可谁知却是失去了更多身边的人,背负上了更多的血债仇恨。
还记得,他们一个个是如何离自己而去,更记得,他们一个个是如何抱憾终身,最最记得的是,他们对自己无以言表的深情。
不记得吗?
不是的。正是由于记得太清楚,记得太深刻,所以才不愿去想,所以才宁愿自己不记得。
每每回想起往事,便心如刀绞,生不如死。
每当此时,便对自己说道:不记得了。
浮生往事,就让它们归于尘土,长埋于地,永不见光,永不重现世间。
若问过去可曾有过欢乐?
其实是有的。
犹记温柔话语,犹记微暖怀抱,犹记无双情谊。那些时光,如同一副最美的墨画,恒久铭刻心间。
但是再美的东西,终究是昙花一现。好比雨后彩虹,惊艳天下,转瞬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同他最艳羡的一份情,明明触手可及,却不是给他的。
越是回忆,便越是眷念。越是眷念,便越是难以割舍。
不能割舍,在心里扎了根发了芽,最后会长出什么来?是仇恨的蔓草?是**的果实?他不知道,也不敢去知道。
所以事到如今,这一切东西都被他忘却了。那些仇恨喜悦,都不记得了。
“公子?公子?”
南宫霖沉默良久都未说话,酒儿试着唤了两声,却没得到一丝回应。
睡着了?公子也真是的,自己要找她说话,结果她说了一大堆,他却自个儿先睡了!
讨厌鬼!
酒儿嘀咕一句,然后转过身子抱住被角,酣然入梦了。
夜黑如墨,应该早已熟睡的南宫霖却从床上起身,缓缓走到榻前。他伸出手,轻轻抚上酒儿脸颊,眼带眷恋,轻声呢喃一句。
“若是可以,我倒宁愿自己不曾来过这世上。”
星辰还未完全隐去,酒儿便悄悄起身了,她没有惊动南宫霖,自个儿先收拾好床榻,然后偷偷溜回了自己房间。
出门之时吹来一阵风,一张黄纸从天而降,酒儿拣起一看,发现是上次买的天师符。她顿时想了起来,上回袁大娘叫她来公子这边烧符纸,她赌气没来,谁知这符纸就一直贴在了这里,贴过了时辰。还好公子没发现,不然肯定又要骂她偷懒不做事儿了!
酒儿看着符纸,想起那个长着八字胡的伍德道人,还有他说的什么印堂发黑、血光之灾。酒儿觉得最近一段时间倒霉事儿颇多,先是遇了山匪,而后又被飞贼偷了肚兜,睡觉还老被梦靥所缠…嗯,看来是该去拜拜菩萨,然后再请道士做做法驱驱邪。虽不说要完全听信江湖术士的话,但求个安心总是好的。
打定主意,酒儿这日得空便去了城隍庙找那伍德道人,顺便也叫上了十八妹。
一路上,十八妹神秘兮兮地凑在酒儿耳边问:“酒儿姐你听说没?咱们潼城出了个采花大盗!”
“采花大盗?”
“嗯!我给你说呀…”
十八妹把听来的传言一股脑儿说给酒儿,什么采花大盗武功绝世来去无踪,潜入姑娘家的闺房偷香窃玉,最后还拿走肚兜作为凭证,并且挂在府衙门口炫耀。有人说采花大盗实则是一名侠盗,专门劫富济贫,还有人说采花大盗是举世无双的美男子,三两句话就哄得闺中小姐投怀送抱,并以私物相赠…
传来传去,采花大盗简直变成了神仙一般的人物,百姓们甚至希望他真的在四月八日去盗取佛像,这样便能一睹其神秘风采。
酒儿听了杏眼一瞪:“哼!哪里是什么侠盗美男,就是个无耻下流的死色鬼!”
居然趁她睡着偷她的肚兜!要是被她抓到人,看不剁了那双恶心的爪子!
初一来上香的信众颇多,故而城隍庙外是人声鼎沸,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酒儿远远就瞧见伍德道人的摊子摆在那里,摊前还围了好些女眷,正排着队等他看相算卦。
一年约三十来岁的贵妇正坐在摊前看相,伍德道人一本正经地坐在桌后,小眼睛在她脸上扫了一圈,面色凝肃地说道:“这位夫人,我看您双目无神,口角微垂,想必最近家宅不太安宁。”
贵妇忙不迭点头:“道长说的是!最近心神惶惶,睡得不好,总觉得家里不安全,有不干净的东西。”
“莫怕莫怕。”伍德道人伸指一抹小胡子,随即拿出一叠符纸:“贫道赠夫人几张天师符,你回去择吉时贴在门上,待晚上入睡前取下烧了,把符水倒在宅院各处,那些妖魔鬼怪自然能有多远避多远。”
酒儿和十八妹见状相视一笑。这道士翻来覆去都是这一招!只会叫人贴符纸!
不过腹诽归腹诽,眼前此地仅有这么一位能够“降妖除魔”的道者,别无二家。于是两人还是乖乖站到了队伍后面,等着伍德道人算卦。
与此同时,府衙派人去了南宫府,传信说知府大人请南宫公子过府一叙。
南宫霖脸上的红印已经消了,他穿了一身月牙白的袍子便出了门,夜泽陪伴在侧。
进了府衙,南宫霖方才从知府口中得知有人前来报案,说是见过那飞贼。于是他与夜泽径直去了后堂,知府则留在前面,下令把证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只见一对男女走了过来,正是陆家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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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风流花
陆家兄妹进门见礼之后,知府给二人赐坐,然后遣散了属下,亲自问话。
“本官听闻二位见过贼人?”
一提起此事,陆嘉仁就火冒三丈:“大人不知,那飞贼好大的胆子!若不是我碰巧回府撞见,还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前夜陆嘉仁又是在外与一众狐朋狗友喝酒,时至半夜,一群纨绔子弟各自找了相好的女子相陪,他却觉得有些没意思,于是唤来小厮打道回府。
在外敲了半晌都没门童应门,陆嘉仁喝了酒上头,一下恼了,也不顾是不是会惊动家中父母,索性吩咐小厮把门砸开。
破门而入以后,只见陆宅出奇地安静,不见守夜的丫鬟婆子,陆嘉仁顿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睡意袭来,他还是先走回了自己寝院。陆氏兄妹所住的地方相邻,陆嘉仁在路过之际,突然瞥见自妹子闺房里钻出来一个黑影,一下便飞上了墙头。
陆嘉仁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眼花,揉眼再看,没错!是个人!
他又惊又气,惊的是此时居然有人,气的是不知这人是何来历?该不会是他宝贝妹妹的相好吧?这三更半夜,私会情郎,闺房缠绵之类的…
想想陆嘉仁就一肚子火,当即大声嚷嚷起来,身后的小厮也跟着敲锣打鼓叫人捉贼。飞贼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又是几个飞纵,足尖在瓦上一点便跃远几丈,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之后府里众人才相继醒来,都说头脑有些发昏,总之很不对劲。陆嘉宜也是醒来之后才发觉自己的肚兜被贼偷了,当即羞愤交加,大哭一场。
不过这件事被陆家几个主子瞒了下来,没有让仆众知晓,只是说那贼偷了陆嘉仁房里的几个值钱摆件儿。
本以为这事便这么过去了,谁知那飞贼胆大包天,居然把肚兜拴在了府衙门口。陆嘉宜在府中听闻了此事,吓得脸色都变了。若是被人知道她也是受害者之一,那她以后有何颜面见人?!
思来想去,陆嘉宜觉得若是循着内衫的布料绣纹手工,恐怕迟早查到自己头上来,既然如此,还不如主动一些,先去府衙禀告此事,免得日后官差上门询问,惹来一身难堪。于是这日兄妹俩便悄悄来了。
知府听了又问:“可有看清贼人相貌?”
陆嘉仁听了仔细回想一番:“这人不高,约莫六尺,身材瘦小。他穿着夜行衣,还蒙了脸,看不清模样。”
知府听了有些失望,身高六尺的瘦弱男子,比比皆是,这点线索太少了。
这时,陆嘉宜开口说话了:“大人,民女记起一事。”
“请说。”
“那日飞贼潜进府内无人察觉,亦未留下痕迹。不过当民女醒来之后,却闻到一阵香火熏燎之气。因着民女素有气喘之症,平日不用香薰,故而对异味特别敏感。”
…
陆家兄妹走了以后,知府绕到后堂向着南宫霖一礼:“公子您怎么看?”
南宫霖端着青瓷茶杯,指尖轻轻摩挲杯沿:“香火味儿…此人应当与寺庙有些干系,佛像又是要送去光福寺的,先从这些地方开始查起。还有我与那人交过手,他被我伤了右脚踝,你们寻人时注意这点。对了,夜泽,你去查查到底是哪些人家丢了东西,然后看这些人家白日里都做了什么事。一大家子人,一下都睡了过去,其中必定有异。”
安排妥当之后,夜泽留下与知府商讨细节,而南宫霖则不耐待在府衙,独自出了大门,先行回家去了。
过了一条街,南宫霖看见陆嘉宜从一处卖脂粉的铺子出来,正准备撩帘上轿,他遂抬步走了过去。
“陆小姐。”
清润之音入耳,陆嘉宜登时一喜,回眸一笑,看见果真是南宫霖。她微微垂首见礼:“见过南宫公子。”
南宫霖有些话想问她,可是碍于大庭广众之下不好直言,于是说道:“多谢上次陆小姐赠茶,所谓礼尚往来,不知小姐可有空闲与我到茶楼一坐,共品香茗?”
南宫霖一向独来独往,很少同外人打交道,说话更是三言两语。这番主动邀请陆嘉宜,绝对是破天荒头一次,陆嘉宜受邀喜不自禁,凤目跳跃着火光,不过表面上还是装作很矜持,淡淡开口答应,并不显露特殊神色。
雨后清新,空气微凉。一间雅致茶肆二楼,南宫霖与陆嘉宜临窗对坐,面前一壶清茶。又青主动上前斟杯,丝丝白雾缓缓浮起,熏得陆嘉宜眼前一片氤氲,好似身在梦中。
月白竹裳,乌墨缎发。英眉斜长,飞入鬓角。一双星眸黑得不见底,如若那暗藏漩涡的深湖,带着诡异又不可抗拒的力量,渐渐引人沉沦。陆嘉宜有些挪不开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当是若此吧?
可是又不像仙者那般无欲无求,在这风华无双的背后,总是隐藏着一股不为人知的情愫。微微蹙起的眉心,到底在诉说着什么?厌世、无趣、悔恨、迷惘…
越是看不透眼前之人,陆嘉宜便越想探究。她想知道,他的过去有着怎样的往事?他的心里可曾住着难以忘怀的人?
“陆小姐,不知你前天是否离家去了什么地方?”
一句话唤回陆嘉宜神思,她微微一愣,心想南宫霖怎会问如此突兀的问题?不过她还是彬彬有礼地答道:“未曾出门,只是在家做了些弹琴绣花的杂事。不知南宫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没有出门?那就是不可能主动招惹上飞贼了,但是飞贼为何会盯上她?
南宫霖凝眉沉思,随口回道:“哦,只是那日出门,偶然看见一人背影很像陆小姐,随口问问罢了。”
陆嘉宜一阵窃喜,南宫霖表面不说,恐怕暗中对自己还是有些关切的,连看着别人的身影都能想起她来。她掩嘴轻笑:“可能是您看错了,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
“大概是看错了。对了,陆小姐,最近府上还好罢?”
南宫霖又是一问,问得陆嘉宜心花怒放。关心了她,又关心她家里事,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是对自己有意的?
“一切安好,有劳南宫公子费心了。”
二人闲谈一阵,有一搭没一搭的,表面相谈甚欢,实则心思各异。一个是想套出点有用的消息来,早日了结烦心事。另一个则是暗送秋波,情意绵绵,有意无意地卖弄风姿。
费了一番口舌,南宫霖却是徒劳无功,一点线索也没得到,不禁有些失望。他索性不再说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眸子一垂,把视线放到了街道之上。
长街春风,短巷樱花。潼城水丰,街旁引有水渠,还植有桃李杏梨,春日花开,洋洋洒洒飞落花雪,美煞人眼。市人买卖期间,琳琅货物夹杂各色花枝,远远望去好比锦绣一片。
“呵呵…”
一阵熟悉的银铃笑声传来,南宫霖循声伸首一探,看见酒儿同十八妹正站在一个小贩摊前。摊上摆了些普通的胭脂水粉,还有几朵彩色的绢花,品质虽非上乘,倒胜在颜色妍丽,造型逼真。
酒儿拿起一朵鹅黄复瓣迎春花插在十八妹头上,满意点点头:“这朵特别衬你,清新淡雅。”
十八妹羞羞一笑,摸了摸发间,轻声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那小贩急忙递过一面铜镜让她照,顺便搭腔道:“小姑娘眉清目秀,戴这种花儿最好看不过了!”接着他拾起一朵芍药绢花给酒儿:“娘子的话就戴这朵,有句诗怎么念来着?自古风流芍药花…娘子就如那芍药,是花中上仙,顶顶标致的人物!”
“哈哈,小哥你可真厉害!不仅话说得好听,还会念诗呢!”酒儿笑着接过芍药,打趣了小贩一句。
小贩看着酒儿甜美的笑容,脸颊有些红了,挠着头傻笑道:“嘿嘿,嘿嘿…我说得是实话嘛,娘子和姑娘都是美人儿。”
酒儿问道:“小哥,这两朵花儿怎么卖的?”
“一共八十文。”
“这么贵?!”
“不贵不贵!娘子你看看这手艺,还有这料子,八十文一点儿也不贵!”
“好看是好看…小哥,再便宜点嘛!”
“哎哟娘子诶!我这可是小本生意,真的不能再少了…”
“…”
正当酒儿和小贩讨价还价的时候,一锭银子扔在了摊上。
“全买了。”
酒儿一回头就看见南宫霖踱步而来,双手负背,清清冷冷的模样。
南宫霖走近,指着摊上绢花说道:“全都要了。”
小贩一见来了大买主,开心地眼睛眯成缝,忙不迭点头:“好嘞好嘞!我给您装起来!”说着他转身去货担里找盒子。
“公子…”酒儿有些不解地看着南宫霖,心想公子买那么多绢花干嘛?
“别动。”南宫霖拾起那朵芍药插进酒儿发髻,眼角飞扬,“不错,就戴这朵罢。”
本是人间第一流,芍药开残更无花。
酒儿鬓斜娇花,有些惊讶地问:“公子您送我的?”
南宫霖淡淡瞄了酒儿一眼,鄙夷她连这也看不出来:“嗯,送你。”
“可是公子您一下买这么多,用都用不完。再说这怎么好意思,我有拿工钱的…”
“给你你就收着,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南宫霖又不悦了,把脸一沉,吓得酒儿立即噤声。过了一会儿,他看酒儿没有再拒绝,心情舒畅了一些,又说:“这算是给你的奖赏,昨晚你表现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