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哈哈哈哈……”魏嫆在一旁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离开木架,走到魏安跟前。我看着魏安手中拼凑的木块,认了好一会,确定无误了,开口道:“你在做车么?”
魏安头也不抬:“嗯。”
我又看了看:“与平日所见可不太像。”
“那些不够好,”魏安抹一把汗,“易坏,车轴不灵,且遇到泥泞涉水,会陷在路上。”
魏嫆不以为然:“车不都是这样,马拉人赶,用得着你费这些心思。”
魏安不理她。
我道是自己把魏安惹得不快,觉得还是快些离开才好,便把装着新衣的布包递向魏安说,“这是为四叔添的新衣,四叔且收下吧。”
魏安看看那布包,露出讶色,手停住。
“长嫂做的,还不快谢。”魏嫆道。
我忙对魏嫆道:“四叔正忙,我等勿扰他。”说罢,拉着她转身出去。
如果说魏氏能为家中娶新妇觐见皇帝,那么郭夫人庆生做寿请来百官家眷列席,我已经没有感到惊诧了。
丞相府的大门前,车马排作长龙。来访的除了朝中重臣的家眷,还有不少魏傕营中将官的眷属。郭夫人对她们很是重视,特地将宽敞的后园腾出来招待。她在堂上迎客受拜,还特地遣了我去招待她们,生怕冷落。
看着这满园谈笑风生的妇人,我不禁想,那些将官替魏傕攻城掠地,魏傕也待他们极好,至少笼络的手段都做到了。
劝酒热络,对于长安贵妇来说是必备之技,我从前跟着母亲,早已无师自通。战乱颠沛,许多将官都是随魏傕定都以后添置的家眷,乡野来的妇人极少,多数都是些头面齐整的士人之女。
这让我轻松许多,至少我文辞优雅地劝食,她们能够听得懂。
忙碌了一圈,眼见着新来的人已经寥寥,我也觉得疲惫了。对侍婢交待一声,便往后堂去饮水。
“阿嫤?”正当上阶之时,一个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回头,却见一位盛装少妇立在身后,满是迟疑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的脸,记起来:“玉莹?”
玉莹的脸上登时绽露笑意,上前来握住我的袖子,声音激动:“阿嫤,我果然不曾认错!”
我看着她,亦感慨微笑。
乔玉莹,大行令乔斟的女儿,我在长安的闺中玩伴之一。来到雍州之后,我见过不少熟悉的面孔,都是以前曾经与父亲同朝的。这不难解释,天子将都城从长安迁到此处,百官当然也跟随而来。可玉莹却是徐蘋之后我遇到的第二个相识的女子,这不能不让我精神一振。
“你如今在何处?父母可好?”我回握她的手,问道。
玉莹的脸上的笑意微微黯下,道:“我父亲还在,母亲……”她没说下去,低头拭了拭眼睛。
我看着她神色,就明白她也过得不好。
玉莹告诉我,长安被乱军攻入,她举家逃走避祸。兵荒马乱之中,她的母亲和弟弟都被流寇杀死了。她跟着父亲辗转流落,直到闻得天子定都雍州才回来。魏傕恢复了玉莹父亲大行令的官职,玉莹也嫁给了魏傕的部将许充,如今才算安定下来。
听她叙述完毕,我欷歔难免。不过,这样的故事到处都是,听得太多,最爱哭的人也会变得麻木。
我轻轻叹息,只能安慰地抚抚玉莹的手:“逝者已矣,你得以平安,夫人亦可瞑目。”
玉莹颔首,抬头看我:“阿嫤,你那时……”她话才出口又顿住,目中带着些愧怯的询问。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摇头:“玉莹,过去就不必再提了。”
玉莹眼底微微泛光,少顷,深吸口气笑道:“是呢,过去便过去了。阿嫤现在可好了,听说你嫁给了魏丞相的大公子呢。”
我点点头。
“大公子待你如何?”玉莹的脸上满是好奇和羡慕,“听说是丞相指名要你做儿妇呢!阿嫤你可真厉害,要知道雍都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大公子!”
她还像从前那样喜欢打听各种各样的事,不过,她很技巧地避开了我曾嫁去莱阳的经历。几年不短不长,能将最不通事的童女磨成言辞婉转的少妇。
转移开话题以后,玉莹明显兴奋了许多,拉着我说了好些话。
“阿嫤,你以前在长安见过大公子么?”玉莹问我。
“不曾。”我摇头。
“我见过。”玉莹嘻嘻一笑,道,“你可还记得,先帝曾选拔贵胄少年编入羽林?”
见我露出诧色,她有些得意:“阿嫤,你当年随太后出入宫禁,没见过那些少年羽林郎么?大公子那时就是其中之一。”
“是么?”这倒是让我觉得好奇,因为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我可是亲眼见过的。”玉莹道,“我还知道那时大公子喜欢谁……”
我的目光定住。
像是觉察到自己失言,玉莹脸色一变,抬手掩口。
“哦?”我一派平和,莞尔问道,“谁?”
玉莹神色尴尬,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嫤,我若说出来,你可勿往心中去。”说罢,她咬咬嘴唇,低声在我耳边道:“是徐蘋姊姊。那时我随母亲入宫宴饮,徐姊姊曾央我将一方帻巾带给大公子。”
我一愣,想起几日前觐见时,徐后那双静静注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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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我没有为玉莹的“失言”生气。不过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的确吃惊。
魏郯今年二十五岁,这些年里面,他一直未娶,我也从没有听说过他纳有妾侍。我曾觉得困惑,却不知道他与徐后的过往。
我的思绪铺陈开来。
这都是因为徐后么?魏郯一心喜欢徐蘋,徐蘋却嫁给了天子,于是他肝肠寸断心如死灰以致孤身多年,最后破罐破摔,娶了我这个二婚之妇?
我努力回忆婚礼时的样子,魏郯喝了许多酒,醉得甚至没有行房。第二天,他面色如常,对我说话的样子也就比路人熟那么一点点……蛛丝马迹,现在想起来似乎都很耐人寻味。
最重要的是,对于徐后这个旧情人,魏郯怎么看?
当夜,我拥着锦衾躺在榻上,眼睛望着窗口摇曳的树影,有些出神。
其实,我想到了另一个人,一个等了我许多年最后却不要我的人。
他是我曾经的未婚夫,叫裴潜。
当世人们对美男子的界定,首要的就是肤若凝脂眼神温润,整个人看起来要像一尊白玉那样赏心悦目。
这些条件,无论是我的前任夫君还是现任夫君,全都不沾边。
但裴潜就是这样的人。
他三岁识文,七岁能诗,十二岁时已经凭着出色的外貌和一张雄辩之口蛮声长安。人们提起太史家的裴郎,脸上就是风雅之色。
我的父亲和裴太史是好友,两家多有往来。我五岁那年的花朝节,两家聚宴,我看到裴潜的总角上簪了花,觉得喜欢,就伸手去扯。裴潜被我整得狼狈不堪,大人们却哈哈地笑,母亲抱着我对裴母开玩笑说,阿嫤这么喜欢令郎,不若就让令郎做我家女婿吧。
一句打趣,两家人却听着来了兴致,宴上一合计,比我大六岁的裴潜就成了我的未婚夫。
我对这个因玩笑而来的未婚夫着实喜欢得很,因为他的脾气很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懂得很多,还会带我捉促织。我从五岁那年起,就学会“阿潜阿潜”地跟在他后面,让他带自己去玩。
成名早有好处,他十七岁就及冠,得了字,叫季渊。从此以后,别人都称他“季渊公子。”
只有我,还叫他“阿潜”,无论人前人后,阿潜是我一个人的。
裴潜名冠京华,钦慕他的人数不胜数。许多人为这个嫉妒我,就连玉莹她们那些玩在一起的贵女,也曾经私底下讨论,说觉得我和裴潜不配。
事实上,也的确看起来有那么一些不配。
当裴潜开始风华绝代纵横长安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总角的女童,站在他身旁连肩头都不到。虽然我后来癸水到了,模样长开了许多,但站在身姿俊逸的裴潜身旁时,我仍然像个小女孩。
但我觉得无所谓,长大对于我来说遥远得很。即便我不长大,裴潜也一定会留在我的身旁。
他会在看到我别出心裁乱穿的衣服时,忍不住“噗”地笑出声。
他会在听说我要借他心爱地白马拉车时,露出暴殄天物的表情,朝我翻白眼。
他会在听说我的梅瓶卖了一百五十钱的时候,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并用指节敲敲我的头说,傻女子,那梅瓶何止一百五十钱,你卖十金也有人争着要。
他会在新年前夕,把自己关在家里,用心刻两个一模一样的桃符,他一个,我一个。桃符的面上,一个“嫤”字和一个“潜”字连在一起。
他抱着我,在我耳边无奈地低语,阿嫤,你快些长大好不好?
……
可是他终究没有等到我长大。
我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在朝中的困难越来越大,情势变得危险。裴潜的父亲当机立断,亲自上门退了婚,没多久,裴潜就娶了另一位出身高门的女子。
他成亲的那一天,我特地站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看着他骑着他的白马领着新妇的香车走来。他看到了我,不掩目中的惊诧和纠杂,俊雅的脸登时变得僵硬而苍白。
我记得我一直定定望着他,满眼的泪水。自己那时看着他,心里居然还希翼着他会从马上跳下来,抱着我说阿嫤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我只想娶你……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他转开脸去,陌生得像个路人。
最后,连阿元都受不了,嘴里骂着“负心小人”把我拉走了。
我闭闭眼睛。
这许多年,我刻意地不去回忆,可偶尔触及,哪怕只是那么一点,都让我的心口闷得难受。
忘了吧……我对自己轻声道,就像当年母亲说的那样。
“方才我兄长来告知,父亲能自己煮食了。”第二天,阿元笑眯眯地跟我说,“他还说,父亲不让我兄长总是在宅中照料,命他出去寻些事做呢。”
“哦?”我点头,“这可是好事。”
李尚在进傅府之前,是一个江南巨贾的管事,对经营货物很有一套。但那个巨贾好赌,把家财赌尽了,最后把李尚和仆婢都卖了出去。
我算了算,雍都里的屋宅和寻常生活用度我都曾打听过,上次见面时给的金子约摸也要用光了。于是,我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几日前兑来的三百钱,递给阿元。
“啊!不要不要!”阿元急了,满面通红,“夫人,我不是要钱的意思,父亲不许我们再收夫人财物。”
我笑笑,道:“这些钱不是光给你们的。你将这钱转给你父亲,请他病愈之后替我看看雍都中可有合适的买卖。”
“买卖?”阿元愣住,“夫人要什么买卖?”
“什么都行。”我说,“稳妥,能赚钱就是好买卖。”
“夫人要赚钱?”阿元吃惊地睁大眼睛,忽然看看周围,小声地说,“夫人,这可不是长安。”
“我知道。”我扬眉:“那又如何?”
她指的是我从前在傅府的事。
傅司徒家的儿子们人人经纶满腹,张口便可高谈阔论,尽显门阀大气。不过鲜有人知道,他的小女儿不爱读书,文采平平,却对高门士子们侧目也不肯的钱财之事情有独钟。
我五岁的时候,有一回,李尚将账目拿来给母亲看。我在一旁见到那些竖竖条条的记数,竟十分感兴趣,踮着脚问七问八。此后,李尚每回来交账目,我必定在场。到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已经将一些让她头疼不已的账本扔给了我来查对。
后来,我觉得算账不过瘾,又常常打些主意,将自己和兄长们那些不用的旧物收起来,得空溜出府去街市卖掉。这事我做得很过瘾,不是为了赚钱,只为卖东西时跟买家你来我往地侃价,简直乐趣无穷。有时,我会为多得了两钱而沾沾自喜一整天。
兄长们对我的癖好很是看不上,长兄还曾经一怒之下把我的算筹全部扔掉,惹得我给他那心爱的汗血宝马喂了泻药,让他在苑游时出丑。父亲却对我很宽容,长兄向他告状的时候,他微笑地说,家中什么都不缺,就缺个会算账的,现在总算齐全了。
当年我被父亲这话鼓励,简直尾巴翘上了天,甚至谋划着向京中那些钦慕我兄长的女子们兜售出游或巧遇的机会,每次每人收费三百钱。可惜,这个念头还在萌芽的时候,先帝的刀就落了下来,永远不可能实施了……
阿元仍然觉得不可思议,皱眉道:“夫人如今都嫁入丞相家了,还做这些事?”
我不解释,道:“你转告你父亲便是。”
阿元满脸狐疑,唯唯地走开。
李尚那边听说了我请他做的事之后,跟阿元一样反应。不过,他没有反对,让阿元告诉我,他会尽快办妥。
毕竟是背着魏氏的家人做事,我还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阿元曾经在傅府待过,深知仆婢在主人家的微妙关系,处理得很谨慎。她把钱拿给李尚那边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去。从此以后,凡是李尚那边有什么消息,都是他写在纸上,让一个给丞相府中送柴火的仆人捎进来,阿元到庖房去取。为了保险起见,这些信里面还用了暗语,字面上根本看不出说的是什么事。
这样偷偷摸摸让我觉得紧张又好笑,恐怕哪一天被魏府的人抓到,说我是细作我也百口莫辩。
李尚办事很快,遣阿焕到雍都各处转悠了半个月以后,给我来了信,说看中了几个买卖。
我见信,觉得心中大慰。这样的事写信讨论不来,于是,当夜,我向郭夫人禀告,说明日想到东城庙宫奉神,顺便探一探病重的故人。
郭夫人知道我安置李尚的事,有些迟疑。不过,她一向笃信鬼神,如今魏傕将要回来,她更是每日虔诚祷告。所以到了最后,她不但没有拦阻,还怕我祭品准备不周,特地让人帮忙备下。
有了主母应许,第二日,我乘上漆车,大方地出了魏府。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对不起大家,回来的时候已经这么晚了,怪我没事先放存稿箱,对不住对不住!
买卖
这一天风和日丽,庙宫里祭拜的人也很多。
得知丞相府的新妇来祭拜,庙祝急忙来迎。我客气地寒暄几句,随他入内。
献上祭品,念过祷词,又请庙祝主持祭礼。待奉神完毕之后,已经过了午时。
我向庙祝别过,登车离开。驭者由着阿元指引,一路驰向南城,直到阿元说“到了”,马车才停下来。
下车后,只见这是一处安静地小街,各家房屋不大,似乎住的都是平民。
李尚的宅院就在车前,门已经大开。李尚由阿焕搀着立在门口,见我来到,即刻下跪长揖。
“管事,快起来。”我急忙上前扶他,父亲从不让儿女们受李尚的大礼。
“夫人救我父子三人于危难,李尚虽死不能报万一!”李尚哽咽道。
我羞赧道:“什么死不死,管事何出此言?管事要谢,我心领便是,不必如此!”说罢,我瞪旁边的李焕兄妹,他们会意,忙将李尚扶起,轻声抚慰。
好一会,李尚抬起头来,满脸泪痕。见我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拭拭眼角叹道,“夫人难得来此,某倒失态于前。”
我微笑:“听说管事身体好转,现下看来,倒是确实。”
李尚闻言一愣,苦笑地摇摇头。
一番寒暄,众人皆欢喜。我让家人留在户外等候,自己带了阿元,随李尚父子入内。
这宅院不大,堂上也不算宽敞,却收拾得整洁。
落座之后,李尚亲自煮茶,放在我面前的案上,愧道:“舍下简陋,只有粗茶招待夫人。”
我谢道:“粗茶足矣。”
看向李尚,他与上次病恹恹的样子相比已经判若两人,不但精神很好,面上也不在是黄蜡之色。如果不是身形仍然瘦弱,根本看不出这是个生过大病的人。
“管事近来如何?”我饮一口茶,微笑问道。
李尚道:“某身体已无大碍,此处屋宅亦是舒适,一切皆乃夫人之恩。”
我摇头笑笑,道:“不过举手之劳,管事勿再重提。”说罢,切入正题,“管事来信说已有几个相中的买卖,不知如何?”
李尚颔首,眼睛瞥瞥院外,正色道:“确有。”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列着几条,都是些买卖名目。
“一是衣料,如今夏日将至,冬衣厚布便宜,可收来囤积。”李尚一条一条解释道:“二是肉食,雍州养畜者众多,而雍都不少富户新来,无处可买,若贩来,利益丰厚。三是酒,雍州过去乃酒乡,几乎家家酿酒,即便战乱,仍有余存,可收来贩往各地。四是珠贝宝器……”
说到这条,我皱起眉:“珠贝宝器,若在盛世,乃居为奇货。可如今天下纷乱,富家皆抛售以换米粮,实为不可。”我问,“可有粮食秣料买卖?”
李尚摇头,道:“粮草乃紧缺之物,各地关卡甚严。即便有货,且如今粮价高涨,投入既是巨资,加上贩运途中动乱不定,风险甚巨。”
我了然,再往下看,看到最后的“药材”,眼睛定住。
“药材?”我讶然。
李尚赧然笑笑,道:“这是我病中所想,故临时加上。天下大乱,各地民人涌入雍都,病痛伤患,都要用到药材。如今雍都的寻常草药都已经涨到了常时的二十倍,若贩药,利益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