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之中,江兴源忍了半晌,终究还是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通了的?”

这才过去多久的功夫?!

“今日之事廖大人本可袖手旁观,却并未如此。他费尽周折将那些人抓起来,虽说是为了公事,但也是为了江家。他这份情意,确实难得。”秦氏如是说道。

江兴源了解秦氏。

他知道,光凭这一点,恐怕打动不了秦氏。必然还发生了什么,让秦氏对廖鸿先另眼相看。

如今结果既已达成,她既然不说,他便不多问。

虽说秦氏已经松了口,江兴源自己也已默许。但这种事情,女方不好太过主动,且此事原本就是廖鸿先挑起来的。

思及廖鸿先不是爱计较的性子,江兴源左右想了半晌,最终决定还是将他们夫妻二人的态度暗示给他。若他依然有意,由他来将这事挑开。这便唤来吴管事,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

此时已经过了下衙的时间。廖鸿先因着事务繁忙,未曾离开。

吴管事去他府上没寻到人,听说还未归家,便到了户部,说是有要事求见廖大人。

帮他通禀的小吏问他怎么称呼,他因着与廖鸿先极其熟悉了,便只道:“敝姓吴,是个管事。”

小吏便去寻了廖鸿先。

廖鸿先初初审问过吴家众人,特别是吴大人,当真是满脑全是吴某某。如今乍一听说来了个吴管事,他也未曾多想,只道:“让他等下吧。我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好。”

小吏不敢大意,当即将他的吩咐告诉了吴管事。

吴管事性子沉稳,虽说自己是来帮忙传达一句极其重要的话,却并不觉得自己该如何受到特别对待。听闻廖鸿先有事,便耐着性子等在了一旁。

廖鸿先孤身至今,当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从来不用顾及旁人。如今手头有要事,便埋头苦干。一直到金乌西坠,这才离开了案几,揉了揉疲累的脖颈,慢慢朝外行去。

禀报的小吏早已离开。廖鸿先与值夜的同僚吩咐了几句,正要离去,那人方才想起吴管事来,说道:“有人还在等廖大人,一直未走。”

廖鸿先这才隐约记起那事。

他边走边苦苦回忆当时小吏说来人是谁。待到走到门口了,这才恍然惊觉自己先前弄错了,忙推门入屋,就见吴管事靠坐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

虽说对方不过是个管事,但到底是江家人。廖鸿先不敢大意,生怕江家有事,忙出声将他唤醒。

吴管事初初醒来,揉揉有些酸疼的眼睛,努力了半晌,终于看清眼前的是廖鸿先。

他想了一瞬,又想了一瞬,猛地想起了侯爷交代的事情。

吴管事忙坐直身子,理了理思绪,将江兴源的话给转告了。

“世子爷,侯爷说了,您一直想的那事,他和夫人答应了。”

廖鸿先本是在担忧地等着侯府的消息。乍一听到他这么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将这话好生想了几遍,又细细琢磨了下,廖鸿先有些惊喜,又有些不敢置信。

——他不敢肯定,吴管事说的那事,与他心中所想,可是同一件。

一向诸事不放心上、敢说敢做的他,头一次对着一个管事开口,亦是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不知侯爷说的那件事…是哪一件?”

因着今日兴师动众拽来了刑部和大理寺众人,端王孙做东,下衙之后,请了兄弟们去酒楼畅饮一番。

原本也是请了廖鸿先的。无奈他提前就说了,户部的事情太多,到时候肯定还没处理完,来不成。大家只得与他说,等他闲下来后自己过去。人到了就行,无论早晚。

先前廖鸿先因着吴大人受贿一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众人都以为等他来到时,必然是臭着脸的一副神情。端王孙和易大少爷两个人还私下里嘀咕着,想着等下看到了他,该怎么对他那副面孔嘲笑一番才好。

酒过三巡,众人都已经微醺了,廖大少爷终于姗姗来迟。

听到守在门口的小厮的通禀声,端王孙和易大少爷对视一眼,整装待发,准备好了言辞,只等着廖鸿先一出现,就将先前想好的那些话尽数抛出来。

廖鸿先刚踏进屋子里,端王孙就拍着桌子笑道:“你看看你,怎么整成了这副…这副…咦?”

他话到一半,卡了壳儿。

廖鸿先面上哪有半点沉郁之意?

面色红润,眉梢眼角都沾染了喜意。

——分明是极其开心极其满足的模样!

端王孙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廖鸿先挑眉笑道:“怎地?爷这副模样,还入不得你的眼了?”

易大少爷用手肘捅捅端王孙,眼神示意他:这是怎么了?

端王孙讷讷摇头:谁知道啊…

廖鸿先满心的欢喜无处言说。

他无视好友探寻的目光,撩了袍子在酒桌前坐下,拿起酒盅轻叩着桌案,轻笑道:“大家随意。今晚上,无论多少,我全请了。”

端王孙和易大少爷对视一眼,咧咧嘴,狞笑一声,齐齐朝着廖鸿先扑了上去。

“哟哟,小鸿鸿,别害臊嘛。来来来,说说你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江云昭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能够影响她一生的事情。

如今的她,正坐在屋子里,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一个熟悉身影。

她的目光极冷,极寒。仿若千年不融的冰雪,冷彻人的心扉。

蔻丹看了,绕是知道江云昭不是在对她发脾气,仍然有些止不住地发颤。

“姑娘。您别气了。红螺她应该也不是故意的…”

“什么不是故意?”江云昭一字字慢慢说着,朝蔻丹扫了一眼,又将视线落在了跪着的红螺身上,“若不是故意的,怎会那么巧!”

红缨胆子小,被江云昭话语中的冷意吓得瑟缩,不敢发声。

蔻丹发现江云昭心意已决,暗暗叹息着,到底没有再劝。

红霜看着脊背挺直地跪在地上的红螺,心有不忍,说道:“姑娘,她或许有…有苦衷呢?”

红缨到底没忍住,接道:“是啊姑娘。红螺跟了您那么多年…”

“别说了!”红螺低垂着头,语气平静地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做错了,任由姑娘责罚。”

江云昭静静看着她那心有不甘的模样,怒从心头起,低喝道:“如此模样做给谁看!你这般作态,倒像是我冤枉了你似的!”

其他三个丫鬟极少见到江云昭生气,更遑论气成这般了。

她们只知红螺被江承晔给押过来,然后江云昭就对着红螺大发雷霆。个中缘由,却是不甚清楚。

三人正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江云昭怒极呵斥:“哥哥那边刚要准备伺候的人,你就爬了哥哥的床!我倒要看看,你能解释出什么来、好让我觉得自己是冤枉了你!”

蔻丹她们三个登时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原来今日秦氏出行,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去叶家与叶夫人商议儿女婚事。回来后秦氏没有立刻处理与这相关之事。直到江云昭的事情告一段落了,她才把在江承晔身边伺候得最久的红菱叫了去。

红菱出来的时候,脸都红透了。红缨瞧见后,还取笑了她几句。

平日里伶牙俐齿的红菱一反常态没有反驳她,而是瞪了她一眼后,低着头匆匆走了。

红缨心思单纯,没有多想,回来后就在屋里嚷嚷红菱转了性子,又道:“她那副样子,脸红的跟熟苹果一般,扭扭捏捏的,不像是伺候人的,倒像是要出嫁的小媳妇儿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红缨没把这事放心里去,却有人留意到了。

晚饭后没多久,身体素来极其康健的红菱竟是闹起了肚子。一趟趟地如厕,自是没法完成秦氏交代她的任务了。

她哭着跟江承晔告罪,说是她的不是,求少爷原谅。

江承晔反倒安慰她,说不急于一时,且等明日便罢。

话虽这么说,但是先前的酒,已经喝了。

江承晔无法,只能压制住身体的感觉,揉着额头去睡觉。

谁知躺下之后,才发现床上居然有个女人…

江承晔虽喝醉了,脑子却还不至于糊涂。

看清床上之人是红螺,他一脚把她踹了下去。命令她穿上衣裳后,直接提着人扔到江云昭屋里了。

将人丢到地上,他犹不解恨,直言要将此人杖责,而后发卖。

——若这事儿真的成了,哥哥睡了妹妹屋里的丫头,他还怎么有脸面对江云昭!

三个丫鬟听了江云昭的话,吓得脸都白了。

她们再怎么想,也没料到红螺居然有胆子爬少爷的床!

蔻丹喃喃说道:“红螺,你、你怎么做出这样的蠢事!”

“蠢事?”红螺哼笑着,揉了揉被江承晔踢疼的地方,眼中闪着讥诮的光,“先前姑娘不信我,特意将我遣走,我就死了心了。我倒想知道,我努力了那么多年,姑娘凭什么怀疑我!”

她看江云昭气得手都抖了,心中反而生出一丝快意,说话愈发顺了起来,“你若不信我,大可以大大方方把我送人、把我卖了。偏生一边做着信我的模样,一边又暗地里不把我当回事,将我晾在一旁,硬生生耗着。若我再不努力些,往后怕是连个生路都没了!”

第3章 .24|城

屋中响起三下拊掌声。

江云昭连道三个“好”字,缓缓放下手,唇角翘了翘,问红螺:“你口口声声说我不信你,那么照你看来,你处心积虑爬上我哥哥的床,倒不是你暗算主子,反而是我逼迫你的了?!”

红缨被江云昭逼问的语气惊得心慌,不住朝红螺使眼色,示意她服个软,求求姑娘,姑娘许是就会心软了。

红霜猛拍了她手臂一下,朝她摇了摇头。

红缨欲言又止。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询问。

“什么事那么吵?”

听到门外秦氏的问话,刚刚还嚣张不已的红螺瞬时间脸色煞白。

先前听了红菱的消息,她的心里头就冒出来一丝丝的嫉妒来。那些感觉慢慢缠绕到一起,越聚越大,最终让她铤而走险。

——红菱的性子和相貌都不如她。凭什么她要被主子猜忌,那丫头就能摇身一变转了命运?若是运气好生下子女,红菱往后还能成了半个主子。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如果进府的时候,她们二人的主子交换一下,那么现今的结局…怕是就会不一样了。

这想法在红螺心里慢慢汇聚,让她撕心挠肺得难受。

最终她暗暗想出一个计划。

她觉得这计策可行。江承晔性子温和。只要今晚能够成事,江承晔便不会丢下她不管。

先前她只想着这事成了后,她往后的日子自有江承晔看护着。旁人就算生她的气,那也是短暂的,斥责一下便也罢了。

谁料横生事端,江承晔喝酒后,竟然还存了理智!想也不想,就把她给拒了!

红螺想到自己被踹的那一脚,又羞又恨。再想到如今就在门外的秦氏,顿时又惊又怕。

她对江云昭积怨颇深。

从始至终,她都自认为没什么对不住姑娘的地方。偏偏江云昭看不到她的好,对蔻丹和红霜千般万般的好,独独那样待她。故而面对江云昭的时候,她尚可理直气壮。

但是听到秦氏的声音,她却不由自主开始惧怕起来。

夫人看起来是个好说话的,实则手段强硬。若是落到了夫人手里,不死也残。

江云昭一直盯着红螺看,自是发现了她的神色变化,面上的笑容便深了两分,“原来你不是不会怕。你不过是欺侮我脾气好、念旧情,所以有恃无恐罢了。”

她的语气太过凉薄,红螺听了,心头一紧,忙抬眼看过去。

可江云昭已经调转了视线。

她望向门外的方向,扬声道:“没甚么大事,不过处置个不听话的下人罢了。”

秦氏听闻,脚步迟疑了下,停住了。

江承晔把红螺扔过来的事情,她是知道的。旁人或许不了解个中缘由,但红菱是她安排了去伺候的人。如今红菱腹泻不止,江承晔却怒气冲冲揪了另外一个丫鬟来责骂,前因后果,秦氏稍稍想想便也明白了。

她本打算替江云昭出头,将那丫鬟处置掉。如今看江云昭这般说,就有些犹豫。

思量了下,江云昭也快要开始议亲了。往后嫁人做了主母,少不得要着手处理这些纷乱杂事。如今提前开始学着处置,倒也更为妥当。

大不了,若是方法不得当,她再替女儿善后便是。

秦氏主意拿定,这便说道:“无事便好。有甚么需要,尽管与郑妈妈说。”

江云昭听了这话,知道母亲这是在表态支持她,也在告诉她,郑妈妈随时候命等着出手。

她本也没打算瞒过秦氏去,不过因着自己屋里出了这种龌龊事情,想要自己解决掉,这便扬声谢过了母亲。

待到秦氏离去,眼看着红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江云昭轻叹道:“既然你那么想做成此事,我便如了你的愿吧。”

红螺顿时眼前一亮,期盼道:“那晔少爷…”

“掌嘴。”江云昭平静说道。

其余三个丫鬟面面相觑后,蔻丹走了出来,迟疑着道:“姑娘您是说…”

“掌嘴。”江云昭伸手指了犹不知天高地厚的红螺,冷冷道:“从今往后,她口里只要提到我哥哥,一次便是十巴掌。打到她改了、再也不敢提起为止!”

红缨忍不住上前,讷讷道:“可…”

话到一半,被蔻丹一个冷淡的眼神制止住了。

蔻丹朝江云昭恭敬行了个礼,道了声“是”,这便走上前去,对着红螺扬起了手。

完完整整的十个巴掌,次次听得到响声,掌掌见红印,是府里惩治下人时候中规中矩的力道。

“你不是爱爬少爷的床么?我就成全了你。”江云昭丝毫不惧红螺眼中的凶狠之色,淡淡说道:“不过,我哥哥那边,你是没机会算计了。这少爷的人选,我们需得换一换。”

蔻丹她们都思量着双胞胎的年龄太小,况且,以姑娘的性子,就算是开玩笑,也不会拿弟弟们说事。

那是怎么回事?

她们还在苦苦思索,红螺心思灵活,乍一听到‘换个少爷’的消息,就瞬间变了脸色。

江云昭便笑了,“你是个聪明的。希望你往后能聪明地让自己活下去。”

她朝蔻丹、红霜和红缨吩咐道:“你们找几个婆子,把她绑了,拿了她的卖身契,一并送到二婶那边去。就说侯府人太多了,送给她们个丫头。随便使唤。”

蔻丹她们这才反应过来。姑娘方才说的‘少爷’,竟然指的是那心毒心黑的大少爷江承珍!

红螺听江云昭把话说明白了,哇地一下子哭了出来,膝行到江云昭跟前,痛哭流涕地磕着响头,“姑娘!姑娘!求您开开恩,把奴婢留下来吧!奴婢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二房是什么地方?那就是个狼窝!

落到那些人的手里,无论是跟哪一个主子,都没甚么好的活路。还不如姑娘院子里扫地的粗使丫鬟!

江云昭哪里还会再信她?

当即绕过红螺的身边,移步出了屋。

红螺还欲跟过去,红霜和蔻丹一起拦住了她的去路。就连红缨,亦是挡在了她的身前,咬咬唇,说道:“姑娘的话不能不听。对不住了红螺姐。”

红螺想要再辩,这时红霜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是那几句话,让红螺的心彻底绝望了。

“听主子的话,是做奴才的本分。原先我还觉得姑娘防你过甚。如今才知道,姑娘才是心里透亮的那个。对待你这样的,本应如此。”

本应如此。

这个比她晚了那么多年进府的丫头,竟然也能用这般语气教训她了!

红螺被连夜送走。

因着郑妈妈处理得当,当晚这事儿竟没闹出多大的动静。侯府许多人居然不知道姑娘屋里的大丫鬟突然少了一个人。直到第二天早晨,没见着红螺的人,方才问起来是怎么回事。

江云昭下了禁口令,不准人到处乱说哥哥的事情。故而大家只说红螺做出对不起主子的事情,具体如何,却是‘无可奉告’。

用过早膳后,江云昭正拿着昨日里收到的楚月琳的请柬,思量着要不要今日去楚国公府找楚月琳玩,权当散心。这时有人来禀,说是鲁国公夫人来了。

江云昭听闻后,颇为诧异。

鲁国公夫人,乃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嫂嫂、廖鸿先嫡亲的舅母。

虽然这几年来鲁国公府与宁阳侯府的关系熟络了不少,但是如今这般没有设宴便主动前来,于鲁国公夫人来说,却是头一遭。

鲁夫人待江云昭素来不错。江云昭仔细收拾了下,这才去见客人。

她到了花厅的时候,鲁夫人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秦氏正在旁边与她说着话。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鲁夫人与秦氏离得很近,说话间,偶尔还会凑近了低语一番。看上去颇为亲密。

江云昭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总觉得某个事情正在朝着不知名的方向放马狂奔。

而她,却不知那事情是甚么。

迈步进到屋内,她正好听到鲁国公夫人说道:“鸿先这孩子,做事太由着性子。我说过他多少回了,可他哪里肯听?不过是全部当做了耳旁风,随意就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