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翌日, 宋映白奉旨入宫,他虽然是个千户, 但京城中千户何其多, 他并没有直接面圣奏报情报的资格。

凡事都有第一次,宋映白有点紧张, 但也仅仅是一点点,因为他知道皇帝叫他来做什么。

恐惧来源于未知,他既然知道皇帝叫他做什么,自然也没那么害怕了。

经庭后,皇帝朱晟泽召见了宋映白, 他见对方弓着腰进来,很随意的道:“平身吧。”

等对方抬起头后,他饶有兴致的打量宋映白, 微笑道:“朕一直想见见你。”

他跟裴怀珹长得并不是很像,大概一个像母亲多一点, 一个像父亲多一点吧,当然,最关键的是气质,裴怀珹是凌厉的, 锋芒毕露, 而眼前的宋映白气质要温和许多, 倒像个书生。

原来黎臻就喜欢这样的啊, 朱晟泽觉得没什么意思, 这样气质的人, 他见得多了,应该说围绕他身边的都是这样的人,不光文臣,甚至连宫里的太监都是读书的,很是无聊。

不过,宋映白是裴怀珹的弟弟,黎臻的心上人,在他这里也是得宠的。

当然,他现在要吓吓他,“知道朕叫你来什么事吗?”

宋映白心里门清,但他不能说,“微臣不知。”

“听说你跟东厂那边的人相处不是很好?”朱晟泽笑道:“是遇到什么事了,需要朕裁断吗?”

宋映白忙跪下,装作心惊的道:“只是一些小事罢了,不想惊动了圣上。”

“你觉得是小事么?锦衣卫和东厂都是心腹,朕可不想在心腹之地出现差池。”朱晟泽语气淡淡的道。

“圣上所言极是,不是小事。”

朱晟泽笑道:“那你不如说说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大动肝火?朕可以替你做主。”

别说宋映白不想告黑状,就是想告黑状都没法告,毕竟姜档头没有任何过线行为,就是跟他说了两句就被他打了。

“…”宋映白沉默。

朱晟泽突然冷声道:“还是说,你依仗黎臻和裴怀珹的关系,目中无人以致敢随意侮辱东厂档头?”

宋映白装作身子一抖,惶恐的道:“微臣不敢,微臣绝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就在这时,吕公公进来道:“皇上,黎同知跟裴镇抚求见。”

朱晟泽轻笑,还真好使啊,捏住宋映白,这俩人,尤其是裴怀珹竟然会主动求见,“让他们进来。”

宋映白听到身后脚步声,余光看到黎臻跟裴怀珹走了进来,俩人都紧锁眉头,看来是偶然在外面碰到的,可能还拌了几句嘴,脸色都很难看。

黎臻担忧的看了眼宋映白,就将目光移开了。

朱晟泽道:“你们两个一起出现倒是稀奇,黎同知,你有什么事向朕奏报吗?”

黎臻有些奇怪,皇上应该知道他前来是为了宋映白,如果不想当着裴怀珹的面拆穿的话,应该先让裴怀珹出去,他俩再谈。

“臣今早接到禀告,武卫没了。”

朱晟泽一叹,“人到底是没留住,给他做几场法事罢。还有什么事吗?”

黎臻看出皇帝此刻不想跟他私下谈话,适时的道:“只有此事。”

“那好,你跟宋千户先下去吧,啊,不,宋百户。”朱晟泽说完,轻描淡写的一摆手。

宋映白无奈的谢恩,“谢主隆恩。”退了出去。

黎臻紧接着跟了出去。

朱晟泽看到裴怀珹在听到宋映白降为百户的时候,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戾,不禁暗暗一笑,等人都走了,他才悠悠的道:“怀珹,你这个弟弟了不得啊,敢对东厂的档头直接动手。”

裴怀珹一怔,眼神似有不解,但很快低声骂道:“嘴欠的黎臻!”

“你不必怨恨黎臻,如果他不告诉朕,他就是欺君。”朱晟泽笑道:“朕还听说,宋映白曾过继给了户部侍郎宋俞业,结果在宋俞业离世的当年,他就允许阖府的下人在正月十五那天,外出看花灯。说重了,他这是大不孝。他胆子很大啊,他这么有恃无恐,是因为黎臻,还是因为你?”

“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他是我弟弟,那么宋俞业便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不敬又如何?”

朱晟泽见裴怀珹肯一口气跟他说这么多话,十分开心,但故意绷着脸,“那么,他当街殴打档头又是因为什么?他不认宋俞业,怎么,难道他连东厂的档头也不认吗?”

裴怀珹咬牙,能看出来不服气。

“将他降为百户,略做惩戒,再叫朕知道他飞扬跋扈,绝不轻饶!”

裴怀珹猛地抬眸,眼神复杂,“陛下,宋千户是臣的弟弟,臣亏欠他的,所以…管束不严,是臣的错。”

话的内容是认错的,但眼神掘强,并不服气。

“的确,是你这个做哥哥的对他约束不严,才让他变成这样的。不过,朕也理解,朕是长子,同样没有兄长管束。”朱晟泽感同身受的道。

国朝实行严格的嫡长子继承制,但皇后无子,所以由皇长子继承皇位。

裴怀珹盯着皇上看了一下,接着有些嫌恶的移开了目光。

朱晟泽起身,走到裴怀珹跟前站定,眯起眼睛朝他笑道:“如果现在朕这个位置,站的是你弟弟,你会对他说什么?”

说着,伸出手指便要触摸裴怀珹的肩头。

但在几乎要接触到肩头的飞鱼花纹的时候,猛地被裴怀珹握住了手腕,朱晟泽身子一震。

就见裴怀珹抓着他的手腕,语气恶狠的道:“我会告诉他,老实一点!”说完,胳膊一甩,差点将皇上甩一个踉跄。

朱晟泽微微笑道:“说得不错。”

裴怀珹道了声:“臣告退。”躬了下,大步走了。

朱晟泽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着他的背影,抿唇笑了,“明天画院要送来一批新的字画,请裴镇抚进宫陪朕一并欣赏吧。”

裴怀珹身子一顿,道了声是,快步走了。

——

黎臻和宋映白一前一后的走着,因为在宫内需要避人耳目。

黎臻不时余光瞥一眼身后的宋映白,但更多的时间则在思考刚才觉得违和的地方。或者说,其实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当裴怀珹出现在宫里的时候,都会有违和的感觉。

皇帝让他退下,却留下了裴怀珹,皇上知道宋映白是裴怀珹的弟弟,所以留下他目的是训斥他吗?有必要吗?当着黎臻的面,训斥裴怀珹更能让他难堪,让他下不来台,才会长记性吧。

就像上次裴怀珹私自跑到南京,却只被罚俸六个月一样,当时他就觉得奇怪。

突然,他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每一次,对,就是每一次,皇上都是单独召见裴怀珹,而且就刚才,皇上虽然在和他说话,但眼睛看向最多的却是裴怀珹。

“…难道…”黎臻自喃,“不能吧…”

皇上有三宫六院,还往教坊司跑,裴怀珹就更不用说了,他喜欢他弟弟,恨不得把他弄死。

且慢,上次宋映白被贬到南京的时候,他去求情,皇上怎么跟他说的?

皇上说的是他懂,没错,一口一个“朕懂。”

黎臻当时不明白,现在全想通了,裴怀珹那边不好说,但皇上肯定对裴怀珹有想法,所以才会他和宋映白感同身受。

“竟然是这样!要命!”黎臻一愣,转身去看宋映白,他现在想跟他聊聊。

这时却见裴怀珹追了上来,跟宋映白在说什么。

黎臻只能望洋兴叹,径直朝前走了。

——

宋映白虽然官职降为了百户,但实际上并没受什么影响,毕竟他有裴怀珹护着,只要裴怀珹不倒,他就没事。

早晨出了后,仆人牵来马匹,他踏着上马石上了马,大摇大摆的往诏狱方向走。

没走多远,他在路边的小摊上,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这人肯定不是来吃早点,热气腾腾的汤水让这人的面孔云遮雾绕,十分模糊,更显得他的笑容意味深长。

宋映白一眼就认出,这是姜档头,于是笑着下马,“呦,这不是姜档头么?”

姜档头周围坐着的几个东厂番子,见宋映白语气轻慢,不由得露出怒色。

姜档头风轻云淡的道:“宋千户,啊,不,宋百户,这是往哪儿去啊?”

“往哪儿和你有关系吗?除非我是给你上坟,你才有资格过问吧。”宋映白冷笑。

姜档头一怒,拍案而起,“你小子真是不怕死啊。”

宋映白针锋相对,“你不也是么,你要是怕死,你也不会再来找我茬了。怎么以为我降职了就怕你吗?阉狗!”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姜档头怒不可遏,“宋映白,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宋映白突然道:“黎大人,你不用帮我!”

姜档头本能的一走神,接着胸口就被踹了一脚,撞翻了馄饨摊,锅碗瓢盆落了一地。周围的随从忙站起来,护在姜档头跟前,但也不敢上前跟宋映白动手。

宋映白摸出一锭银子甩给摊主,“你整个冬天都不用出来受苦了。”轻飘飘说完,上了马,“姓姜的,识趣的,就别再来惹我。”

姜档头身上的棉袄被热汤一淋,先是热,后是烫,再是凉,说不出的难受,狠狠的指着宋映白的背影,“咱们没完!”

宋映白怎么会搭理他,扬长而去。

姜档头一回到东厂,没干别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曹祥诉苦,“督公,宋映白这也太不把咱们东厂放在眼里了,之前一提四大档头谁不怕,可现在呢,锦衣卫的人一本奏折,对咱们说杀就杀,眼下,就更过分了,连个百户都敢当街侮辱我了。”

曹祥一见姜档头这狼狈样,就知道在宋映白那里吃亏了,“都说了这件事蹊跷,让你不要去招惹他,你怎么还去?而且你竟然打不过他吗?看看你啊看看你。唉——”

“那小兔崽子卑鄙,趁我不备…”

“行了行了,别说了。”曹祥盘问道:“向皇上告状说宋映白打伤了你,是不是你做的?看他一降职,你就迫不及待的去耀武扬威,反倒又吃了瘪。”

“我?不是我!”姜档头摇头,“督公,真不是我,我还纳闷是谁替出的气呢。”

曹祥看向旁边的伍知英,“小伍子,你打听到是谁告的密了吗?”

伍知英摇头,“没有,皇上身边的小太监太多,人多嘴杂,谁都可能上去说上几句。不过,公公,如今宋映白被降旨了,这状告的不好吗?”

他听说宋映白被降旨了,也很担心,但看样子曹祥却一点不开心。

曹祥皱眉,“事出反常必有妖,宋映白之前有黎臻和裴怀珹两个人护着的时候,非常低调谦逊,做百户的时候连马都不骑,你看他现在,突然之间像变了一个人,这正常吗?再加上他也在招惹首辅,如果不是他吃错药了,就是有大目的。”

姜档头琢磨一下,疑惑的道:“督公,皇上不重罚宋映白可能是看在黎臻的面子上,但宋映白如今在裴怀珹旗下做事,是他的亲信,皇上居然也不惩罚他,这确实很蹊跷。会不会…这一切都是皇上受益的?看咱们东厂不顺眼,要让锦衣卫的人收拾咱们?”

“皇上嘴上不说,但实则非常器重裴怀珹,我早就发现了这点,所以涉及裴怀珹,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曹祥道:“小伍子,你继续查是谁泄的密,如果发现了,同样不要轻举妄动。”

要论恨裴怀成,他是首屈一指的。可现在迷雾重重看不清对方的举动,便不能动。

伍知英道:“是!”嘴角微微勾起,不为人所察觉。

——

宋映白进诏狱大门的时候,正赶上哥哥往外走,裴怀珹便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将他转了身,随着他往外走,“常良渚来人请咱们过去吃饭。”

“这大早晨的…吃饭?”

“说明他心里没底,不敢晚上宴请做锦衣卫的人,宁可白天请假在家摆酒席招待咱们。”

人就是这样,其实白天也很危险,但在心里上,就是感觉白天要比晚上安全。

宋映白低声道:“哥,咱们可得沉住气!”他就怕裴怀珹一个忍不住,手刃仇人。

裴怀珹笑了笑,拍着弟弟的肩膀道:“你放心,我怎么会让他死的那么容易呢。”

两人由常家的管家带着,一路到了府邸门前,由偏门进入院子,径直走到后罩房的一间屋子,推开门,就见一个近五十岁的男子笑容可掬的迎了上来。

“二位请坐,常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宋映白冷眼看眼前的男子,他长得算是平头正脸,毕竟太难看的人当不了官,但总的来说容貌普通,就五官轮廓来说,年轻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容貌出众的人。

“裴镇抚请坐,请坐。”常良渚伸手引导他落座。

而裴怀珹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他的手上,就是这双手握着刀,杀了他的爹娘…

“裴镇抚!”宋映白见哥哥眼神越发阴鸷,忙出声唤醒他,“裴镇抚,您快坐吧。”

“嗯…我坐…”裴怀珹瞅着常良渚,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能看得出菜肴是精心准备的,应该算是给宋映白他们面子了。

常良渚温笑道:“原本我家兄弟,也就是常康他爹,也想过来作陪,但我没让他来。因为我觉得我这侄儿入狱这件事,八成是因为我,跟其他人没关系,所以就由我招待你们是最贴切的,二位说,对不对?”

裴怀珹不客气的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常良渚一怔,习惯了官场打太极,这么直白的回答,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这…不知我何处冒犯了裴大人。”

裴怀珹将一双筷子并拢握在手里,敲打着常良渚跟前的桌面,“你自己好好想想,常阁老既然能入阁为相,脑子和记性应该都不会太差吧,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还是装糊涂?”

常良渚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果有,不如明示。”

“明示?一切都在你心里明明白白!”裴怀珹冷声道。

常良渚想了想,语气还是很温和,“我觉得其中还是有误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真有得罪的地方,不如直接告诉我,我也好补过。我那侄子小时候身体就不太好,这关在狱中,我怕他受不了,希望尽快放他出来,为此,哪怕付出些代价也可以,只要裴镇抚开口。”

宋映白真的很难将眼前这个身居高位却谦和有礼的大官跟杀人犯联系起来。

不过,有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宋映白不会犯以貌取人的错误。

“你还装啊?”裴怀珹冷笑一声,将筷子往地上一扔,起身道:“等你不装了,再来找我。”说罢,大步往门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