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绍棠亲自往这个年轻人身边走,却突然发现了另外一个更叫他吃惊的人。

这不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黎臻吗?

就见黎臻坐在一个桌子后面,正对着他,面无表情的在打量他们。

他第一个反应是,必须立即离开这里,计划暴露了。

皮绍棠面如土色,但转念一想,如果黎臻打算破坏他们的计划,也不会孤身一人,他到这里,说不定有其他的目的。

况且他们刚才进来的动静那么大,他一定已经发现他们了。

皮绍棠硬着头皮走上前,“啊,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这也太巧了。”

宋映白抬眸瞅这人,见他四十来岁,生就一双眯缝眼,一笑,眼睛弯弯的,露着精光。

黎臻起身,抱了抱拳,“是啊,巧了。”

皮绍棠尴尬的道:“我带这帮猴崽子来办点事。”

黎臻笑了笑,“我也是来办事的,不过看您带的这么多人手,肯定是大事了。”

皮绍棠心里没底了,如果黎臻不打算破坏他们的计划,他跑到这大漠来做什么,忽然他瞟了眼黎臻身旁的男子,不由得一惊,这不是宋映白么。

他是黎臻的朋友,也算小有名气,他没见过他,但他却认得他。

黎臻跟宋映白前后脚请了假,结果是一起跑到这边塞来旅行?

早就传他俩关系不一般,有断袖的嫌疑,看来是真的了。

皮绍棠一副知晓了秘密的微妙表情,瞅着宋映白笑呵呵的道:“办的是私事吧?”

宋映白一瞧这“猥琐暧昧”的眼神,就知道对方又发挥联想,把他和黎臻凑成了一对儿,可能还打算将他俩的关系作为把柄。

黎臻在桌下轻碰了宋映白一下。

宋映白心领神会,彼此都在揣测试探,吃不准对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真正意图。

这时候谁能搅乱对方的心弦,谁的胜算就越大。

有些话不能黎臻说,他毕竟是佥事,一贯冷静,只能由他来扮演“漏嘴”的角色。

宋映白眼睛一翻,明确表达对皮绍棠的不满,撑着桌子站起来,对黎臻哼道:“每次都被人误会,我不陪你了,反正人都如期而至了。”说完,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忙捂住了嘴巴,眼神慌乱。

黎臻立刻狠狠的“剜”他一眼,没好气的道:“上楼去!”

宋映白低着头,麻溜上楼去了。

黎臻对皮绍棠干笑道:“他就这样,整天没大没小的,别往心里去。”说完,转身去追宋映白。

皮绍棠看着他俩的背影,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他们等的真是自己!

否则宋映白怎么会说出“人都如期而至了。”这句话。

计划走漏了?

黎臻紧跟着宋映白进了屋,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在他耳旁低声笑道:“你刚才那句话说得太好了,够老皮琢磨一晚上的了。”

第59章

“老皮?我听说东厂四大档头中有一位就姓皮, 叫皮绍棠, 刚才楼下的那位就是他喽?”

四大档头的名字听过,但一直对不上人。

东厂分为内档和外档,各有档头。

外档是由招募来的强人充任,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还有锦衣卫调过去的, 总之成分复杂。

内档构成就很简单了, 由眼人充任。

因此包括皮绍棠在内的内档四大档头, 都是公公, 平时在宫里住着,他就算想见也见不着。

“还有个许景。他们出动这么多人, 经办的不会是小事。”

“和咱们的目的一样吗?”宋映白道:“刚才他看到你的瞬间,明显很吃惊, 没料到咱们锦衣卫的人也在这里。”

“不好说。”黎臻道:“如果不是,那自然最好,咱们也没必要干涉他们的事情,任由他们怎么作。”

“就怕他们觉得咱们碍事,或者不想暴露自己, 把你我灭口。”宋映白担心的问:“他们有那么大的胆子吗?”

黎臻道:“正常情况下应该没有。虚虚实实,随机应变罢。”

宋映白心想, 如果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百户, 弄不好八成就被做掉了, 但黎臻除了是佥事外, 还跟皇帝沾着亲戚, 就不那么好下手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东厂的人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他颔首,“我都懂,就像刚才那样,叫东厂的人无法摸清咱俩的情况。”

雨里雾里,彼此猜忌,叫对方摸不清自己究竟了解多少,才能最大限度的争取到有力的先机。

黎臻坐到炕桌边,叫宋映白也坐过来,两人几乎额头抵着额头,继续分析情况,“幸亏我只带了你来,你不会背叛我,所以咱们能保住秘密。如果再多带人来,碰到今天的状况,保不齐会有人跟东厂通气,将咱们的目的暴露。”

虽然帮手少,但的确如黎臻所说,麻烦也少。

他俩都守口如瓶就不担心秘密外露,而东厂人数众多,人多嘴杂,泄露真实目的地可能性就越大。

宋映白道:“如果东厂的人也是奔着地狱井来的,咱们怎么办?”

东厂不敢杀黎臻,那么黎臻敢动东厂档头吗?

恐怕不到万不得以,也是不敢的。

黎臻目光冷然,随即哼笑道:“那就让东厂为咱们做嫁衣。除了这些,我看楼下吃饭的那个年轻人,也不是普通货色,八成有点来历。”

宋映白道:“不管他是谁,东厂的人也注意到他了,先让他们斗去吧。”

话音刚落,就听楼下传来桌椅破碎的声响,像是有人打起来了。

他俩立刻都收住声音,靠近门口,听楼下的动静。

——

年轻男子反向扭着一个番子的胳膊,将手里的酒往他嘴里灌,番子猛喝了几口之后,再喝不进去,呛得直咳嗽。

许景见状,佩刀出鞘,上前逼了一步,却被皮绍棠给拦住了,对那年轻男子拱手道:“我的手下无知冒犯了少侠,还请少侠手下留情,你看这大漠荒地的,找个大夫也不容易,他还没娶亲,留下残疾,我也不好跟他家人交代,放了他吧。”

刚才遇到黎臻他们已经够叫人头疼的了,又来一个高手,这个男人年纪轻轻,但身手绝不一般。

他这次带出来的人手,都是精挑细选的,不说各个高手,也都差不多,但刚才的番子一招就被擒了,完全呈现碾压之势。

三不管的地方,他们身负使命,已经有了黎臻这个意外因素,只能选择息事宁人。

年轻男子听了,将番子推给皮绍棠他们,“你倒是还会说些人话。”换了张桌子,坐下继续吃酒。

皮绍棠走过去,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笑道:“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啊,实不相瞒,我们是刑部的人,我整天带这帮猴崽子在外跑,弄得他们一个个脾气火爆,没规没矩的。”

“原来你们是官差,难怪呢,我就看着举动和一般人不一样。我叫萧少梓。”

皮绍棠没听过这个名字,便怀疑是个假名,“原来是萧少侠。”

“我可称不上什么侠,就是个走江湖的。”萧少梓笑道:“各位身为刑部官差,四处抓捕朝廷侵犯,才是为国为民的侠者。”

话里有话,故意把人捧得老高恶心人,还拿他没办法。皮绍棠只能笑纳,“不打扰了,萧公子请用饭吧。”

皮绍棠来到柜台旁,对呆滞的账房先生道:“我们借用宝地办点事情,房间我们都包了。大概住五到十天。”说完,朝旁边的番子使了个眼色,一锭银子摆在了柜台上。

皮绍棠将银子推向柜台里,“等我们走了,还有赏,拿好吧,别再放人进来了。”

账房先生将银子收好,对两个伙计道:“赶紧带客人们去客房,还有,把门闩好,谁来都不许住了。”

胖子和瘦子互相看了眼,正想带着皮绍棠往楼上的客房走,不想一旁的许景突然出剑,从账房先生身后将钥匙串挑了过来,“不用了,我们自己去房间。”

十几个人浩浩荡荡的往楼上走了,踩得楼梯吱嘎作响。

屋内的黎臻跟宋映白听到他们上楼来了,忙离开门边,一言不发。

幸好他们的客房在走廊的尽头,否则的话,就得被东厂的人左右夹击了。

——

这间客栈巴掌大点的地方,皮绍棠想不跟黎臻他们住在同一层都难,挑来挑去,住到了走廊的另一头,跟黎臻他们遥遥相望。

他一进屋门,让手下检查过房间,便坐到炕桌边,琢磨起方才宋映白的话。

什么叫做“人如期而至了”?

这是暴露了吧,否则黎臻跑到这边陲之地做什么?这是计划败露了啊。

许景此时凑上来,“咱们此行机密,我敢保证不管是在京城,还是一路上锦衣卫的暗桩都没刺探到咱们的行踪。黎臻提前知道,跑到这里堵截咱们?可能吗?要是堵截咱们,他怎么不多带些人手?最重要的是,锦衣卫没理由干涉咱们的行动吧,尤其是黎臻,于家那两个孽种的死活,干他何事?”

皮绍棠听了,想了一会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或许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抓咱们的把柄,好将咱们东厂一军也说不定。况且,如果他俩没准备,咱们来的那么突然,难道宋映白一瞬间就能跟黎臻商量好,故意卖个破绽给我,好扰乱我的心绪吗?”

许景道:“也不是不可能,宋映白那小子滑头得很,曹档头都被他糊弄过。”

皮绍棠听到许景提及曹小川,心里不舒服,他入宫三十几年,才熬到档头的位置,那个曹小川不过能逢迎,且恰好跟曹祥公公一个姓氏,就被收为养子,年纪轻轻跟他平起平坐。

而且这次行踪,曹小川在背后指使,叫他在前面冲锋陷阵,这就算了,还把许景这个家伙提拔成千户,安插在自己身边监视,于是自己也带了个东厂千户毛从贤制衡他。

皮绍棠对一旁矮凳上坐着的毛从贤道:“从贤,你怎么看?”

毛从贤轻描淡写的笑道:“得空试试他们不就知道了。”

“有那么好试吗?”许景冷声道。

这时候从毛从贤衣袖中钻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猴子,调皮的跳到他肩膀上,搔着耳朵用黑溜溜的眼睛四下张望,引得皮绍棠一笑,从桌上拿了块花生扔给他,“从贤,他乱咱们,你也去试试他们。”

毛从贤笑着道了一声:“是。”

但是不管怎么说,皮绍棠仍旧没法释怀,翻来覆去的想宋映白那句话,不停的回忆他说话的语气,连饭都没吃好。

屋子狭窄,总待在里面憋得慌,楼下的大堂宽敞,等整理完行囊,东厂的人又都来到了大堂坐下。

皮绍棠见萧少慈在角落的桌前擦自己的宝剑,而黎臻和宋映白都不在。

毛从贤低头给小猴子剥花生,低声道:“看来他俩是真的有一腿了,否则两个大男人窝在房间里不出来还能干什么。”

皮绍棠眯起了眼睛,如果宋映白真的跟黎臻不清不楚,那么他刚才被他撞破,情急之下说漏嘴也是有可能的。

——

而此时宋映白和黎臻在房内蒙头大睡,晚上还得起来查探情况,此时不补交,更待何时。

等他俩睡醒了,周围漆黑一片,下楼看到大堂内摆放的漏壶显示已经戌时了。

他俩喊了声小二,在旁边打更的瘦子探出头来,“客官,有什么吩咐?”

“弄点吃的来。”宋映白掷出一块碎银子给瘦伙计,他双手将银子一夹,忙招呼道:“好嘞,热乎汤面一会就来。”

宋映白他俩声音很大,刚坐到桌前,就感受到了楼上有响动,想必是东厂的人听到他俩的声音,起身察看,但灯都没亮起,应该都在屋内竖着耳朵偷听呢。

很快,瘦伙计端着两碗热汤面上来了,一人一碗,“您二位慢用,还有什么吩咐吗?”

宋映白摇头,瘦子下去了,他则跟黎臻低头吃面,补充好体力,晚上才能折腾。

砰砰砰!

突然,大门传来了拍打声,接着有个男音喊道:“开门啊,是我——”

“掌柜的,您回来啦。”瘦子忙将门打开,让进来一个身穿青色布衫的男子,年纪约莫五十来岁,肩膀上挂着一个皮褡裢,一边进来一边扫着身上沙尘,并吩咐道:“快准备两间房,有客人要住店。”

话音刚落,吴宁身后便跟着进来两个男子,都戴着大斗笠,遮着大半张脸,一个身材高挑,一个矮胖。

瘦子紧张的道:“掌柜的,今天早些时候来了一批客官,已经将咱们店里给包下了,不让住别的客人。”

“有钱了不起吗?就是打地铺,我们也非住在这里不可!”矮胖的男子抬起头大吼一声。

旁边的高挑男子安抚道:“哥哥,你稍安勿躁,别太大声了,这个时辰人都睡了。”

黎臻跟宋映白交换了下眼神,出状况了,怎么又有人来了。

这时候楼上一阵响动,有一人愤怒的骂道:“大晚上嚷什么嚷?!不让别人睡觉吗?”

出乎意料,发难的不是东厂的人,而是之前那个年轻人萧少梓,他将楼梯踩得吱嘎作响,一口气下了楼,到了吵嚷的矮胖男子跟前,“你赶紧出去!”

“嘿,掌柜的都没让我们出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他使劲推了一把萧少梓,可萧少梓也不是好相与的,使劲一挺身子,将他震的退出了一步。

“哈哈,有意思,没想到碰到对手了。”说罢,男子开始摘斗笠,看样子要大打一场。

“哥哥,算了,不要吵。”

吴掌柜的也劝架,“诶呀,有话要说,大家不要动武。”

黎臻跟宋映白看热闹,反正这两拨人都不认识,随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