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人退干净, 就剩下伯侄三人加一个布菜的采枫。

这虽然是宋映白的住处, 此时他倒像是个客人,他心里一肚子疑问,但按住耐心, 若无其事的道:“伯父大哥要来京城, 怎么不提前派人跟我知会一声,我也好出城迎接。”

宋映飞道:“知道你公务忙, 就没打扰你。”

宋映白微笑道:“你们也太见外了。”所以八成是采枫跟你们联系了吧, 否则你们怎么会知道我的住处?

这时他伯父宋俞业好像看出了宋映白的疑虑,笑道:“二管家于六告诉我们住在这一片, 于是我们就过来打听,不过, 也巧,正好碰到了出门买菜的采枫, 就把我们给领进来了。怎么样, 采枫没有偷懒怠慢吧。”

“没有,采枫做得很好,谢谢伯父。”宋映白看了眼采枫, “我之前问采枫是怎么来到我家的, 他说我爹吩咐了不让说, 哈哈,原来是伯父领去的,故意想给我一个惊喜。”

“当初你来信说升了官,你爹让二管家带东西上京看你,那个时候,我正好在你家,寻思你可能缺一个洗衣做饭的仆人,正好采枫手脚伶俐,就叫人给你带来了。你满意伯父的礼物,伯父很高兴。”宋俞业捋了下胡须,笑容温和的道。

宋映飞对这个做大官的伯父多少有些畏惧,没想到弟弟倒是一点不拘谨,果然,弟弟做了官,见识就不一样了,过继给伯父,他有了更大树乘凉,对他来说应该是件好事。

他爹派他来,就是让他做代表,说明白过继一事的。

这种事不能拖,越拖越不好开口,他给宋映白夹了一筷子菜,“大伯一路都念叨着,盼着快点见到你呢。”又对宋俞业道:“大伯,映白是我们兄弟中最小的,还没成婚,如今又做了百户,您千万得给他做主寻个好媳妇。”

宋映白觉得这话别扭,婚事应该父母做主,大伯只能在一旁辅助,他做什么主?

宋映飞见把话题引出来了,趁热打铁,“伯父膝下无子,以后你可要赡养他老人家。”

宋映白一怔,赡养自己的亲戚当然可以,但为什么要单独指出是他,而不是他们兄弟几个,大家都是侄子,为什么他这么特殊。

再看伯父本人,他捋着胡须笑而不语,只是眼神充满慈爱的看自己。

宋映白越发感觉气氛不太对,故意轻松的笑道:“那是当然了。”

宋俞业叹道:“我比你父亲年长五岁,我们的父母又去得早,我这个做兄长的本应该照拂弟弟,可我年轻的时候实在糊涂,为了一些小事闹得兄弟阋墙,不仅让九泉下的父母伤心,也让我与你爹失去了联系,这一失去,就是几十年。

直到我们两鬓斑白,才重新相聚。幸好,你爹比我强,有五个儿子,宋家的香火保住了,如果只凭我,宋家便断子绝孙了。我命里无子,先后娶过两任妻子,都无所出,而且一个个都走在了我前面,如今我真成了一个孤老头子了。”

当初两人兄弟在父母死后,哥哥将所剩不多的银子全用于自己读书上,弟弟也不甘落后,把家中的东西拿出去变卖,怕自己吃亏,一时间闹得很难看,远亲劝了也不好使。

后来宋映白的父亲一气之下干脆背起包袱,外出自己闯荡,后来凭借胆识和头脑做了一个大财主家的外院执事,帮着料理收放地租,后来做得好,又成了个小掌柜,后来小掌柜成了大掌柜,再后来娶了大财主的独女,自此发达,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

因为赌气一直没和哥哥联系,后来哥哥宋俞业膝下无子,想到了弟弟,托人打听,几经周转,花了好几年,终于找到了弟弟成家立业的地方,兄弟俩看到对方早已不是印象中的模样,鬓上有了白丝。

岁数都大了,事情又过去了数十年,血浓于水,自此握手言和。

一个膝下无子,一个膝下盈余甚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很自然了。

不过继一个给哥哥,才是意外。

这时候宋映飞起身,取来一个长盒子,打开拿出几张叠得规规整整的纸,双手交给宋映白,“这是爹给你的信,还有…总之你自己看看吧。”

宋映白有不好的预感,忙拆看细读,是他爹的亲笔信,言简意赅,你被过继出去了,以后你爹我就不是你爹了,你伯父才是你爹,连祠堂那边的族谱都改过来了,你就安心给他当儿子罢,生前赡养,死后供奉,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闭了闭眼睛,定睛再看,过继两个字黑纸白字,写得清清楚楚。

他分明没喝酒,此时却觉得晕晕乎乎,虽然他是穿越来的,但一直都当做一家人相处,突然来这一招措手不及的操作,叫他始料未及。

最关键的是,这件事从头至尾,他都不知情,让他感到不被尊重,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宋映白将信合上,又去看另一张纸,竟然是过继的文书,上面有三方的大名,还有一个姓宋的公证人,估计是族里的长者。

这张文书本是留给宋俞业保存的,怕宋映白不信,特意给他瞅一眼,毕竟他也不是寻常人,进了锦衣卫的门,做事看证据。

宋映白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得他难受,难怪从刚才开始,他们举止就奇奇怪怪的,原来是因为他被过继了出去。

难怪大伯那样看他,原来不是看侄子,而是看“儿子”。

宋映白放下文书,抬头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伯父,不,现在名义上的父亲,眼神迷茫的道:“我被过继了?”

宋映飞马上道:“你应该高兴啊,大伯在京城做大官,你以后可就有庇护了。还有啊,你可别误会,把你过继出去是因为兄弟几个,你最优秀,老三想给大伯做儿子,每天溜须拍马,人家大伯压根没考虑过他。”

大伯膝下无子,过继给他当了儿子,先不讲他活着的时候的好处,只要等他百年后,他的全部财产都归这个过继来的儿子所有,能继承的家产无法想象。

而留在亲生父亲这里,还得跟其他几个兄弟一起平分家产,本就没多少,一分就更少了。

其实宋映飞知道最小的弟弟不是这样贪财的人,所以他才担心他有抵触情绪。

但过继的事实改变不了,木已成舟,尽量给弟弟讲好处吧。

如果说宋映白早些年在家还有点意气用事,那么到了进城,尤其经过这近半年的事情洗礼,他也稳重了许多。

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他现在撂脸子不服从,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反而伯父是朝廷大员,不可能闹僵。

此时宋俞业捏着胡须,带着一丝笑意看宋映白,沉默不语,就等着宋映白自己的反应。

宋映白迟疑了下,便放下文书,起身走到宋俞业跟前,撩开衣摆,跪到他面前,“儿子拜见父亲大人。”说罢,给磕了一个头。

宋俞业露出大大的笑容,弯腰将宋映白扶起来,“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多凉。”

宋映飞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很顺利,本来以为弟弟是个倔脾气,还担心会有点小情绪。

宋俞业将宋映白扶到桌前,快慰的道:“我也是有儿子的人了,再也不担心死后无人祭祀了。”

“父亲大人,身体硬朗,寿数何止百八十岁。”跟一个陌生人突然成了父子关系,宋映白尽量演好一个儿子的角色。

“唉,不行了,早些年读书读坏了身体,这几年越来越不行了,这户部侍郎也不知道能干多久。”宋俞业道:“本来想在巡抚任上直接致仕的,可是做了一辈子官,没做京官总是种遗憾,而且听说你在京城做了锦衣卫,便来了。”

这时候宋映飞道:“现在好了,有映白照顾您,您的身体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宋映白附和道:“大哥说得有道理,来,我先敬父亲大人一杯,祝您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儿子说得好,为父就饮了这杯酒!”宋俞业将清酒一饮而尽,然后道:“我在京城已经置办了宅子,你明日就搬过去吧。”

“我最近忙得很…恐怕要三日后休沐才有时间。”

“诶,傻孩子,搬家又何劳你自己动手,明天叫管家将这里的东西都搬到府中就是了,你直管放衙后到咱们的新家。”宋俞业道:“你看怎么样?”

宋映白没有拒绝的理由,“全听父亲的。”

“那就这么办了。”

敲定明天搬家,三人又喝了几杯培养了下感情,宋俞业便离去回到自己府邸居住,留下宋映飞等人当夜留在宋映白家中。

宋映白当天晚上不出意外的失眠了,按照道理,这次过继是一件大好事,爹是户部侍郎跟爹是一个小城市的土财主,对未来的影响可不是差了一星半点。

可他还是觉得不舒服,不经过他的同意就被决定了未来的命运。

而且换了个父亲能带来的好处,的确显而易见,但谁又知道这个新父亲到底是什么性格,以后好不好相处呢。

他的生活越来越复杂了,黎臻、驸马、过继…

头大…

翌日,宋映白因为一夜没怎么睡,身体和精神都不是很舒服,面无表情的吃了饭,跟大哥打了声招呼,牵着幺零幺就出了门。

今天,他不用去保护驸马,按理是该去锦衣卫衙门坐班,可是当他路过一个已经开门的酒楼的时候,站在门口犹豫了下,大步踏了进去。

拍了一块银子在柜台上:“雅间,给我上最烈的酒!”

掌柜的见宋映白的打扮,哪敢说不,对他牵着的那条狗也不敢有微词,忙笑道:“您二楼请。”便在前引路,“要说这烈酒啊,正巧我们最近从罗刹国商人那里进来一批酒,那真是喝上一口就醉翻人啊。”

他坐到雅间内,又拍出一块银子,“有什么好菜直管上,酒要最烈的!”

因为是早晨,除了他之外,还没有别的食客,酒菜上来得极快。

那酒,无色无味,看着很不起眼,宋映白此时只想独酌几杯放松放松心情,便猛地喝了一口。

这一口下肚,只觉得从嗓子到胸腔辣了一路,烧灼感强烈。

“…好,够劲儿!”宋映白一拍桌,又喝了一口。

有什么不好的情绪,能解决的就一招——憋着。

就像面对黎臻也是这样,对方发神经,不服是吧,憋着。

父亲把他过继给从未谋面的伯父,不愿意是吧,也得憋着。

反正没人考虑他的情绪和想法,想把他怎么着就怎么着。

他能做的也就是在这里喝闷酒了。

幺零幺见他喝得脸颊泛红,担心的咬了咬他衣摆,示意他别再喝了。

宋映白一指它,“狗砸,你不是喜欢咬日历么,来,我给你银子,去买黄历扯着玩吧,别再这儿烦我。”说着摸身上,这一摸不要紧,才发现,身上带的两块银子刚才都给掌柜的了。

这麻烦了,没法结账。

宋映白不喜欢赊账,对幺零幺道:“…你去我办公的地方…抽屉里有银子,你拿了,就赶紧回来…不许回家去取,知道吗?!”不想惊动哥哥,让对方知道他在这里喝闷酒。

幺零幺对这酒鬼无奈了,一边摇头一边下了楼。

而宋映白喝得脸颊上绯红了一片,头昏脑胀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

黎臻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作茧自缚,宋映白递交的文书上明明有血迹,但是他又只字不提受伤的事情,这叫黎臻很是担心。

可惜担心也没办法,当初说了,不让宋映白来见他,所以也不知道他伤成什么样子了,又不好意思派手下的人打听,只能自个郁闷。

就这么从接到宋映白文书时候的白天,烦躁到了晚上,又从晚上烦躁到了翌日清晨。

用过早饭,让丫鬟伺候着穿好飞鱼服,系好鸾带,戴正乌纱帽,他沉着脸出了门。

路过夹道的时候,他看到管家嬷嬷在打一个小丫鬟的耳光,扇了一个不解恨,反手又抽了一巴掌,打得那只有十来岁的小丫鬟直掉眼泪,却不敢哭,正巧黎臻路过,怯生生的看着他,像在求救。

“你还敢乱看!”嬷嬷见黎臻路过,不敢在他面前动粗,直横了小丫鬟一眼。

敬国公府出了名的宽待下人,尤其黎臻见惯了血淋淋的酷刑,所以更不愿意家里也动辄罚人,于是不满的出声过问,“怎么了?”

“回少爷,这小丫鬟在自己被褥里藏针,还诬陷是同住的另外两个丫鬟干的,被揭穿了,还不承认,老奴一气之下,才动手教训她。”

黎臻道:“行了,别再打了,品行不好的话,就别让她在内宅伺候了。”

“不是啊少爷。”小丫鬟一听要被送到外院去,忙跪下道:“玉红本来是奴婢的朋友,后来绿珠来了,她就和她好了,全是绿珠那丫头在中间挑事!对了,她不止一次当着别人的面说,不喜欢奴婢,觉得奴婢爱抢活干爱出风头,现在她俩联合在一起挤兑奴婢,受诬陷的是奴婢。”

嬷嬷将这丫鬟从地上揪起来,“你这丫头,少爷哪有功夫掰扯你们那些破事,还不快闭嘴。”

没想到黎臻在听到“喜欢”两个字的时候,突然一怔,“她说不喜欢你?那你…喜欢她吗?”

这丫鬟虽然不知道黎臻是什么意思,但马上替自己辩解,“奴婢也不喜欢她,她来了,将奴婢原本的朋友玉红给抢走了,玉红原本跟奴婢最要好。被褥里的针就是放的,结果却倒打一耙,说是奴婢自己搁的,想诬陷她们。”

黎臻怔了怔,他觉得他想到了什么,“…你喜欢的是你朋友玉红,后来绿珠来了,把你的朋友抢走了…所以你讨厌她。”

小丫鬟不停的点头。

仿佛蒙了水雾的镜子,此时拂去上面的水雾,露出了原本光洁照人的镜面,黎臻瞬间豁然通透。

对啊,他是喜欢宋映白,可这小丫鬟还喜欢她的朋友玉红呢。

一定是这样,他把宋映白当做了他第一个朋友,难免会看宋映白的其他朋友,比如程东一,不顺眼。

这小丫鬟才十岁出头,总不至于“喜欢”两个字也有别的意思。

都怪自己那两个碎嘴的随从,给了他不好的暗示,而他自小没朋友,根本不知道拥有一个喜欢的朋友是什么感觉,还以为自己跟那些狎戏子的一样,有另类的癖好。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挑选一个人做朋友,当然要选个喜欢的。

没错,没错,一定是这样,而且朋友之间也可以互相嫉妒。

他对宋映白根本没什么,是自己被暗示,然后想偏了。

都怪赵崇,胡说八道,乱他心绪,罪魁祸首就是他,就算他老婆生完孩子也别回来了。

黎臻宛若新生,对那嬷嬷道:“你再好好查查这件事,别冤枉了人。”说完,心情焕然一新,高高兴兴的出了门。

纠结别扭了这么多天,此时此刻心情终于顺畅,不由得神清气爽。

既然这样,也不用再躲着宋映白…啊,不,让宋映白避开自己了。

他不是受伤了么,理直气壮的去看他就行了。

但是没等到锦衣卫衙门,黎臻就看到宋映白那条黑斑点子丑狗嘴里含着什么,优哉游哉的走在路上,方向跟衙门相反。

黎臻不由得纳闷,这狗平日里,都是被宋映白带在身边的,怎么这会就它独自在外面溜达。

黎臻让随从先进去,自己掉转马头,跟在了那狗后面,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

宋映白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继续倒酒,仰脖又一饮而尽,酒辣得他几乎流出眼泪来,不过别说,猛灌了这么多烈酒,现在心里痛快多了。

压抑感减轻了不少,神经病黎臻,保护不力会被问罪的驸马,突然冒出来的新爹…

统统去他的!

这时候,他听到门口有动静,回头瞅了眼,见幺零幺叼着银子走了进来。

它把银子往地上一吐,又喷了好几下口水,然后一脸“你怎么还在喝”的看宋映白。

“你…就别这么看我了…就这一次…最近实在烦心事太多了…就这一次…”宋映白撑着额头,迷迷糊糊的喃喃自语。

他觉得周围的事物离自己远离越远,头越发昏沉,就在醉过去的瞬间,他感到有人进了屋,他努力睁眼看,就看到一角大红色的飞鱼服衣摆。

他抬起沉重的头,仰头一瞧,正是黎臻,吓得他酒醒了三分,但因为实在醉得厉害,去了三分,还剩七分,仍旧醉醺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