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梗于喉间,再难言出。

魏东辞手臂才触及她的腰便已察觉救下自己的是个女人,他有些疑惑。天色已暗,怀里的人面容黝黑,五官平平,身着男人衣裳,身上是浓烈血腥味,他并不认得。

只是莫名地,有些熟稔。

因是女人,他并未将她抱起,只是半拥半扶着她。

“你中了金爵的摧心掌,别说话。”

霍锦骁听到熟悉的声音,却没有熟悉的温和和笑意,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

他对陌生人,向来客气有礼,却透着疏离冷漠,不论男女。道上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无情,他们不知,他所有的情只给一个人,除她之外,天地无情。

“小景!”

恍惚之间,霍锦骁又听到祁望的声音,她想开口说话,却连气都喘不透,眼前晕眩阵阵,她难以控制自己陷入黑暗。

失去意识之前,她只听到祁望最后的话:“把她交给我,她是我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这段写过去了,智商已经严重欠费…T.T

错过

金乌入海, 天际最后的霞光很快就消失在遥远的海平线, 霜冷月光薄薄铺下,晦涩黯淡。整座岛沉入黑暗, 可厮杀声响未歇,像说书先生嘴里光怪陆离的世界,忽有一日竟触手可碰。

魏东辞看着已行到自己身前的男人, 先是惑道:“阁下是…”

随后便了然:“平南岛的祁爷?”

祁望并不意外对方能猜出自己身份, 能以一己之力离间金蟒四煞的人,见到盖有他印信的亲笔信时,如何会猜不出他人也在岛上?

“不敢当, 在下确是祁望。”他微微颌首,目光望向霍锦骁,重复道,“她是我平南岛的人, 把她交给我吧。”

魏东辞点点头,低头看倚在自己胸前的人。尽管晕着,她眉头也拢成川, 鼻息很急促,显是内伤颇沉。他翻手轻轻扣向她手腕脉门, 凝神听脉,片刻后松开手。

他有些迷惑, 晦涩月光照不清她的模样,总让他觉得这人像戴着面具,他很想一探究竟。

“公子, 金爵要跑了。”佟岳生跃回他身边,沉声道,“他在东边码头备了船。”

“知道了。”魏东辞收起心思,扶着霍锦骁往祁望那一送,指尖划过她的衣角,却倏尔一勾,想要抓住什么,却又徒劳无功。

“这位…”他瞧着祁望伸臂将她拥入怀中,不知为何蹙了眉头,声音稍顿后才又续道,“这位小兄弟中了金爵的摧心掌,还被雷尚鹏打伤了,我这里有瓶伤药可治她之伤。每日早晚各一丸,以酒研服。若是可以…她胸口掌印每日清晨以热酒揉开,有助她伤势痊愈。”

魏东辞一边说,一边从袖里取出只青瓷小瓶递给祁望。祁望接下后方将霍锦骁拦腰抱起,道了句“多谢”。

“不必客气,是她救了在下,可惜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多留,烦劳祁爷在她醒后替在下向她道一声谢。”魏东辞很快便收敛心神,浅笑道。

“一定将话带到,只是不知如何称呼阁下?”祁望问道。

“在下魏东辞。”他报上名姓,不再隐瞒。

祁望心头一动,觉得这名字耳熟,可一时又记不起曾在哪里听过,便含笑道:“原来是魏兄弟。你要救的人我已经让新燕村村民带着去了船坞外的码头,船也安排妥当。”

“多谢祁兄。”魏东辞改了称呼,抱拳言谢,“在下要走了,改日若有机会,在下一定请祁兄与这位小兄弟共饮一杯,以全你我此番萍水相逢的知遇之情。”

“好,我等你这杯酒。”祁望颌首笑道。

“告辞。”魏东辞语毕走到佟岳生身边。

佟岳生已单膝跪地,将背俯下,魏东辞趴到他背上,轻道:“劳烦佟叔。”

“公子言重。”佟岳生回了句,人已驮着他纵身跃起,往金爵奔逃的方向追去。

不过眨眼功夫,两人都消失在祁望眼前。

祁望将手里抱的人往上托了托,叫她的头能安稳靠在自己肩上。一番打斗,她的发已有些散落,细细软软拂过他的后颈与脸颊,棉絮般扰人。他低头看看她,又是无奈摇头。

这人就像脱缰的野马,又似话本里的孙大圣,他就是有如来佛的五指山,恐怕都降不住她,最好哪天也能变个紧箍儿出来安在她脑袋上,她才知道消停。

祁望如是想着,抱着她往回走去,月光在地上拉出细长的人影,随着他的步伐动着。

————

光怪陆离的梦似乎做了许久,梦里影影绰绰都是人,来来去去的脸孔变幻莫测,霍锦骁浑浑噩噩地想从这些人里找到自己熟悉的笑,每每伸手时,那笑脸就模糊飘远,她只好拔腿狂追。追着追着,周围混沌景象忽成了云谷曲折的山路与街巷,她似乎变回幼年短腿肉胳膊的小姑娘,卖力地跟在东辞身后,追着他走过漫长十六年。

“咚糍…”

他的衣角触手可及,她欣喜抓去,却扑了个空,人也摔在地上,她心头一酸,咕哝了句,眼却睁开了。

哪里有什么云谷?哪里有什么魏东辞?眼前是挂着织金幔帐的雕花拔步床,镂空的如意纹铜帐勾勾着缦帐,笼出满床锦绣,恍惚叫她觉得自己回到自己的闺方。

愣愣地盯着帐子看了半晌,她才回过神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可这一动却叫她骨头生锈般的涩疼。

“疼。”她捂上胸口,眉头蹙紧。

脑袋嗡嗡作响,像锣钹齐发,胸口与肩头刺疼难耐,身体各处关节酸涩不堪,唯有受伤里胸中的沉闷郁气已失。

“师父。”有人捧着铜盆推门进来,看到蹙眉喊疼的模样,便将铜盆顺手丢在架上,人跑了过来。

“阿弥?你怎么在这里?这什么地方?”霍锦骁见来人是巫少弥,不由惊奇。

“我求了祁爷,跟着炎哥的船出来的。”巫少弥挨到床沿,上下打量她。

“许炎的船?平南岛的船队登上金蟒了?”霍锦骁眼一亮,问他。

巫少弥点点头:“这里是金爵宠妻的房间,祁爷把你安置在这里养伤。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总算醒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拧来帕子给她,又倒了水过来。

晕了两天两夜?她心里一惊,接过帕子用力抹抹脸,饮了两口水,才掀被走下踏步,急问道:“金蟒岛的海盗呢?还有…”

她想问魏东辞,可忽然间不知如何向巫少弥提及。巫少弥来得晚,恐怕不知道岛上发生的事,如此想着,她趿了鞋就往外跑。

“师父,你要去哪里?”巫少弥急了,她伤势未愈,正需要静养。

“阿弥,祁爷在哪?”她却抓住他问道。

巫少弥还未开口,门口就传来微沉熏人的声音:“我在这里。”

祁望的身影出现在房间外。

“祁爷。”她面露喜色跑上前。

祁望伸长手臂,以指尖点到她眉心,阻止她再接近自己,微愠道:“你刚醒又折腾什么?金蟒岛的海盗内斗厮杀,死伤惨重,再加上群龙无首,许炎带船赶到时与新燕村村民联手,很快就控制了金蟒岛,已将剩余海盗都擒拿关押。”

“那金爵诸人呢?”霍锦骁一掌拍掉他的手,问道。

“都死了,且被人砍去首级。”

“砍去首级?是他做的?”霍锦骁没头没脑说了句。

祁望却听懂了:“是魏东辞做的,金爵已逃到船上,也被他给杀了。”

“你知道他是谁?”霍锦骁讶然道。

“他自己说的,另外托我向你道谢,说多谢你救了他。”祁望淡道。

“向我道谢…”她心头倏尔一紧,胸口忽然闷痛,又道,“那他人呢?”

祁望觉得她对此人关注过头,心里不免奇怪,面上却仍静:“两天前就走了。”

话音才落,他就见她晶亮的眼眸似蒙上淡淡水雾,神色也怔忡起来。

走了两天?那她怎样都追不上了。

“小景?”他轻拍她右臂。

“嗯?”霍锦骁回神,睫毛颤了颤,眼底水雾已散,瞳里仍是晶亮碎光。

“去把自己收拾收拾,一姑娘家成天像个泥猴,让人看了笑话。”祁望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想说些话安慰她,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一开口就成了嫌弃。

屋里没有外人,他便无顾忌地揭穿她。

霍锦骁这才低头看自己,她身上还是两天前那套衣裳,衣上血迹干涸成暗斑,头发乱蓬蓬扎在脑后,除了脸和手被擦拭过外,她一身上下…

脏。

她抬手嗅嗅自己,脸上终于露出难得的赧意,讪笑道:“熏着您老人家了?不好意思,我这就去洗!”

祁望瞧她这模样心道她的伤料来无碍,便斜睨她一眼,转身负手出了屋子。

————

金爵宠妻的房间布置得雅致舒适,倒有些大户人家太太奶奶的房间格局,由外到内三间屋,由碧纱橱、多宝格等隔开,最外头是见客的明间,中间是个暖阁,里边才是她的寝间,旁边还有间净房。

巫少弥不知从哪里给她弄了个新的香柏木浴桶来,又烧了热水抬来,反弄得霍锦骁不好意思,让好端端的徒弟做上丫头的活计。待巫少弥离去后,她才彻底松散下来,脸上的笑挂不住,她褪去衣裳将自己完全浸入水中,氤氲热气将视线染得朦胧,她深吸口气,把头也沉进水里。

整个人被热水包裹,她方觉得心头没那么沉。

这汤,她泡了许久才好。

拭干长发,她换上件和祁望身上一样的绸褂,将头发随手一绾便出了屋。

————

时已近暮,夕阳半沉,海岛的灼热与日光一样慢慢减弱,海风吹得人通体畅快。霍锦骁避过人群独自坐到附近山头的巨岩上,静静望着金蟒岛的码头。

这巨岩是金蟒岛位置最好的观景处,能一眼望尽绵长海岸线与金蟒岛的码头。

无数艘船只整齐泊在码头边,也分不清哪些是金蟒的船,哪些是平南的。浪涛拍岸,碎雪翻涌,船只随浪起起伏伏,远处海面鳞光片片,空无一帆。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亦或等待什么。她与东辞相识十六年,两人间的缘分好似被耗尽一般,明明触手可及,到头来却咫尺天涯。

“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闲适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砂石被踩出细脆声响,祁望走来,在她身边坐下,顺手拎起她手边已经喝空的小酒坛。

“祁爷怎么来了?”她懒洋洋问道。

“你来得,我难道就来不得?”祁望反问她一句,将酒坛拎到她眼前,“伤没好就喝酒?这酒哪来的?”

“不知道谁放我屋里的。”她满不在乎道。

“你屋里?”难怪他看着眼熟,这酒是他放的,“你知道这酒用来做什么的吗?”

“酒不用来喝,难道用来打扫屋子?祁爷你这问题好生奇怪。”霍锦骁挑了眉,眼角勾起,露出笑容。

她刚沐过浴,头发松绾,散落许多凌乱的发丝,打着卷垂在脸颊旁,身上有淡淡酒香,约是喝过酒的关系,她一双眼眸含着桃花似的娇妩,人在残阳余晖里染着橘色的光,眉眼间的惫懒化作三分旖旎,看人时竟添了难以形容的风情,会让人莫名心跳。

分明是张平凡的面容,忽然间变得动人。

祁望便想,她该庆幸自己生而平凡,若这脸再添几成姿色,恐怕便要惹来不少麻烦。

“这酒是用来给你散淤的。”他一抚额,道,“罢了,晚上再给你拿瓶酒,你自己烫热了把伤处揉揉。”

说着,他也有些不自在,她伤在胸前。因她是个女人,他和巫少弥都不可能替她更衣,也无法替她敷伤口,她又是女扮男装掩人耳目,他也不能找个女人代劳,所幸她这伤有没外敷并无大影响,故而便等到她醒来再交给她自己处理。

霍锦骁一听,猛地咳了两声,掩去尴尬。

“这是何物?”祁望扯开话题,目光落在她掌中握的玉佩上。她的指半遮着玉上纹路,只露出一半,隐约是个字。

霍锦骁闻言松手,将玉置于掌中托起。

“魏?”祁望看到那个字,心里疑惑忽然明朗。

“魏东辞,是我师兄。”霍锦骁摩挲着玉佩,“这是小时候我从他手里抢走的玩具。”

“魏东辞…他是北三省盟主。”祁望微惊。两天时间足够他问到关于魏东辞的身份了,北三省的武林盟主,慈意斋杨如心的嫡传弟子,青峦居的主人,让天下人趋之若鹜的佛手慈心,竟是她师兄?

难怪,她年纪轻轻竟也如此不俗。

他望向她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

“你说…他临走的时候托你向我道谢?”霍锦骁转头问他。

祁望道了句“是”。

“这傻子。”霍锦骁又望回海面,似嗔似笑地开口,“他若知道是我,必不会向我道谢,这是我欠他的。”

“怎么说?”祁望淡道。

“我曾经向他承诺要护他一生周全。”

女人保护男人?

祁望有些好奇。

“他不会武功。云谷的孩子到了年纪可以择师学艺,他小时候很喜欢剑,对武学很有天赋,本不学医…”霍锦骁说起旧事,目光变得遥远。

他大她三岁,比她先择师。从小到大,他都喜欢剑,在武学方面表现出的天赋也是云谷几位师父有口皆赞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选择习武,并拜入她父亲门下,可惜在他择师前一个月,她大病了一场。

她还记得那场来势汹汹的病让她缠绵病榻一个月之久,整日浑浑噩噩。东辞一直陪她,说笑逗她,给她讲故事解闷,还寻来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哄她。

杨如心开的药很苦,她闹脾气不肯喝,谁来劝都没用,最后还是他一勺一勺骗她喝药。她边喝边哭,喊着苦,嚷着头疼,像个折磨人的魔星。

他便抹着她的眼泪鼻涕哄她,说自己以后学医,她要是再病,就给她开蜜一样甜的药,这样就不难过了。她以为他只是安慰自己,病好之后,她才听说,他真的选择了学医,拜入慈意斋斋主杨如心门下。

杨姨和他父亲有旧怨,本不收他为徒,怕他变成他父亲那样的恶人。他在杨姨的医馆前跪了好久才让杨姨回心转意,答应收他为徒,并要他从此立誓,永世不得习武。

所以名满天下的魏东辞,不会武功。

“所以我承诺过他,江湖险恶,我会永远护他周全。”她缓道。许诺之时他们尚年幼,总以为将来能携手江湖,谁能料到她连江湖的边都没摸着,竟就与他分离,踏足东海。

仔细想想,东辞一生孤苦,幼时因其父之罪颠沛流离,四处奔躲,进了云谷之后又担心被人发现自己身份而苦苦压抑,长大以后别的孩子下山建功立业,他却只为求个白身而冒生命之险间入魏军作内应,九死一生。可即便他死罪已免,但叛将之后的烙印永远不褪,他无法拥有普通人出人头地的路,只能成为江湖草莽。

有时她会想,若当初他选择习武,这条江湖路会不会更好走一些?

这十六年,她过得无忧无虑,他却倍受煎熬,可即便如此,他在她面前也从未露过一丝悲苦,从来都是笑面对她,仿佛她是他掌中百般呵护的花朵,不容世间险恶侵染。

可她…并不想要这样的呵护。

“你喜欢你师兄?”祁望瞧着她怔怔的目光,那其间温柔缠绵,已不再是小女孩少不知事的眼神。

他忽然有些羡慕魏东辞。

霍锦骁回过神,目光里的怔忡一扫而空,不答反问他:“祁爷有没爱过人?”

祁望挑眉:“你说呢?”

她又道:“嗯…我猜有。”

“哦?”祁望目光灼灼盯着她。

“全泉港遇到的那位…曲夫人,和祁爷是旧识吧?”她笑吟吟道。

祁望神情一僵,眼里有些光影像刀剑掠过。

霍锦骁便低下头,不再言语,她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问他这个问题。

蓦地,大掌按到她脑门上。

祁望站起,道:“小丫头,别太好奇。”

霍锦骁扯着他的衣袖将他的手拉下,却又听到他怅然的声音:“我和梦枝不是你想得那样。”

她挑眉,他就知道她想啥了?

“把你的心思收收,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事。我不知道你到东海还有什么别的目的,不过你最好准备一下,因为很快,你就会接到一个邀请。”祁望收笑敛神,沉道。

“什么邀请?”听他说得郑重,她也正色道。

“来自漆琉岛,海神三爷的邀请,因为从前日开始,你就是金蟒岛的岛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挥挥小手帕…

这章走个心。

燕蛟

女人卧房的床上铺着松软的褥子, 褥子上是层沁凉的玉簟, 丝被薄薄一层羽毛般轻软,四周只有遥远的海浪声与庭院里蛐蛐儿的鸣叫, 催人入眠。

来东海这么长时间,霍锦骁终于睡了个舒坦的觉。大约是昨夜和祁望聊天的关系,心间沉闷被排遣干净, 再加上大仇得报, 金蟒岛的事也已解决,海神三爷的邀请充满未知,明天变得充满期待, 仿如旧历被撕去,崭新的一页呈现眼前,她睡得格外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