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雨茫然的看着他从进门时的震怒,到现在的隐忍——那看起来完全是雷霆暴雨的前兆,他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功成身退,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父亲?

欧阳雨倏然一惊,难道是欧阳北辰做了什么?

她还记得她负气的同他说要答应父亲安排的婚事时他说的那句话:“雨,你别逼我,你再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抓起梅季摔在她面前的报纸,头版头条的标题赫然便是:苏皖浙闽四省协议江南互保——这是坏消息吗?她全然摸不着头脑,仔细看了看内容,原来原来江苏、安徽、浙江、福建四省的督军发表了联合声明,一致表示即使政府与七国签订联合声明,四省也拒不执行,并结成互保同盟,一致对抗代总统原本所决定对外妥协的诸多政策。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呀?她心底的大石稍稍落下,马上又提了起来——欧阳北辰这几天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原以为他会生气的,再想一想他倒真是在生气呢,和往常一样,他不高兴了,就几天绷着脸不和她说话,那时她最怕的莫过于此,宁愿他狠狠的训斥她几句,也不愿意他皱着眉一句话不说,那模样想想就觉得怕人…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梅季笔直的站在她身前,冷冷的问道。

欧阳雨从怔忡中回过神来,不解问道:“这不是好消息吗?”

如果有更多的地方省督军支援军部头几天的声明,共同抵制代总统派系的妥协政策的话,难道不是一个好消息吗?这怎么会值得他雷霆震怒?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更想不明白他方才所说的什么美人计所为何来?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在我面前做戏吗?你又何必这样惺惺作态,你不是原本就和你父亲串通好了来拆我的台,可不就等着如今我左右为难的局面,然后你父亲就可以名利双收吗?”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代总统相信江苏方面和他在暗通款曲,却在万事俱备的时刻,一不留神刮了一阵西风。看起来只是一个小疏忽,代总统那样的老狐狸,又怎会视而不见?

“枉我自诩阅人无数,却被你这张清纯的面孔给骗了!前有马群方,后有我梅季,都毁在你这样一个小女子的手里,你一定很得意吧?我很想知道,接下来你准备如何金蝉脱壳,或者你准备在婚礼上…再羞辱我一次?”

欧阳雨终于对他的明嘲暗讽忍无可忍,立刻反唇相讥:“我实在不知道我父亲和兄长做了什么事,值得梅总长你这么生气!但以学生之见,这种时候本就该联合诸省的力量,一起向代总统施压,不知道梅总长为何竟然会恼羞成怒?”

“你!”梅季伸手紧拽住她的手腕,又愤怒的甩开——她要是敢再顶撞他一句,他一定会忍不住勒死她!

“我怎么样?我原本就只是汇文大学的一个普通学生,梅总长撞人在先,轻薄在后,因为我在大街上驳了梅总长您天大的面子,被警署的人抓到监狱里去了,我一没喊冤二没闹事,是杀是剐想放想留都悉听尊便!”

“可结果呢?结果是你梅总长自己跑来,第一面就提出要和我江苏督军府联姻,学生已经不止一次的告诉过梅总长,学生早已与江苏督军府脱离关系,即便是联姻,梅总长也无法从中得到任何实际的利益——梅总长你不信,一意孤行的要订下婚约,还以破坏七国联合声明相要挟——这一切都是你梅总长自导自演的,现在居然一股脑推到学生头上来,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况且我父亲公开拒绝政府和七国草签的联合声明——这本来就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说明我四万万同胞,同仇敌忾之心——又谈何拆台?”

“枉我还以为梅总长是政府里难得的明理人,看来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欧阳雨噼里啪啦的一串,接连不断的朝梅季讥刺而来,她原本就是在学校里辩论讲演惯了的,别人一说话她就能挑出点错处,更何况梅季今天这样没头没脑的一顿冷嘲热讽,她可不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刀俎相加!况且她这两天心中正是烦乱不堪,一时担心梅季知道她于江苏方面只是废棋一颗,会重新衡量这场交易;一时又担心欧阳北辰知道她和梅季订婚的消息,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如今他毫不留情面的羞辱她,她又何必给他留一丝半毫的情面?

这一席话如一壶冷水浇到梅季头上,他顿时清醒过来,他这是怎么了?事情出了岔子,他不想着怎么去解决,想到的第一件事竟只有她对他的欺骗,他半分也忍耐不得,马不停蹄的从军部冲回来,对她劈头盖脸的一顿羞辱?

第 九 章 山盟犹在

一回过这神来,他往常所有的判断力全回来了:“为什么你在军部监狱呆了那么多天——北辰和你感情这么好,怎会一个招呼也不和军部打一声?”

当他试图为欧阳雨辩护的时候,这样一个疑惑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只要她能解释得通这一点,那么…他是不是该重新考量考量?

欧阳雨被他问得一愣,他方才所有的戾气消失殆尽,现在她面前的梅季,又是一贯温和的模样,除了他紧紧攥着的手上凸起的青筋,暴露了他心底的矛盾。欧阳北辰为什么一个电话也没有来过?这也是她伤心的地方…北辰,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当年为什么犹豫?如果你一直认为这是错的,为什么又要放任着开始?

梅季目不转睛的盯着欧阳雨,她若有一丝半毫的惊惶,那么他就可以断定她是在做戏;可他又想到,也许她早料到有这个问题,准备好了也说不定——这样看起来,他似乎只是在和自己较劲,到底是该怀疑她,还是该相信她。

她的反应让他松了一口气,欧阳雨垂着头,黯然半晌后才答道:“也许…是父亲还在生我的气,所以…大哥也不敢插手我的事情吧。”

他在客厅里转了几步,突然走回来到她身侧坐下,阖着眼整理思绪,不一会儿他睁开眼,看到欧阳雨正疑惑的瞅着他,“对不起”,他突然开怀的笑起来,“是我错怪了你”,欧阳雨眼里仍带着一点儿不服气,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他为何前后转变这样突然。

“今天事情来得太突然——是我疏忽了,忘了先和你父亲通个电话的。”

他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哦,不…他没忘。

在学生面前,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政府里唯一或可信赖的开明将帅;在军部大佬的眼里,他能否成为那个一锤定音的人,还有待观察;在代总统的心中,他挟军部和江南诸省的势力意图在内阁多分一杯羹…

偏偏欧阳履冰在这个节骨眼上宣布江南四省合力互保——学生方面和军部那边倒还好说;代总统那边,定然已经知道他和欧阳履冰并没有约定好一致行动——一子错,满盘皆落索,这样的阴差阳错,极有可能毁掉他布置好的整盘棋。

欧阳雨气犹未平的瞪了他一眼:“先将人打一顿棒子,再送一颗糖吃——这就是梅总长一贯的行事风格吗?”

梅季心中仍然有许多的疑问,却也不由得被她这句话逗笑:“我都忘了你原来是这么会说话的人。”

他猛地摇摇头,在代总统面前自现其短,让他现在的心情极度阴郁,他试图驱散这样的情绪,偏过头去打量欧阳雨的神情——她有些恼怒,瞪了他几眼之后又拿起报纸细看,不时皱着眉,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马群方的下台和方靖仪的上位,和欧阳雨真的没有干系吗?方靖仪真的不知道她是欧阳履冰的女儿吗?即便是家族秘辛,以方夫人和欧阳履冰二姨太,也就是欧阳北辰的母亲的关系,不至于一丝风声也不知道,这绝对不是巧合!

也许…我真的是这段时间绷得太紧,所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我真的可以相信她吗?

梅季在心里问自己,然后他不那么确定的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他直觉欧阳雨是没有骗她的,她是坦荡荡的人,一如他对她坦荡荡的心:“你在想什么?”

欧阳雨不解的回过头:“我父亲的声明,打乱了你的计划吗?所以——你这么生气?”

梅季微微点头承认,过了一会儿又微有不甘的补了一句:“你倒真是生的聪明,让我都有点嫉妒了。”

他没有主动和欧阳履冰联系,是有原因的——他心底尚存的一丝骄傲,不容许他低头去向欧阳履冰要求结盟,再者,他以为凭借他和欧阳北辰四年的同窗之谊,欧阳北辰会将欧阳雨的相片放在钱夹子里,兄妹感情定然是不错的,看到欧阳雨和他订婚的消息,焉有不联系他之理?

难道欧阳家父女失和竟至如斯境地?

“你知道的,今年十二月要召开第二次的都督代表大会,再进行第一次国会议员选举,效法欧美各国,成立第一届国会的上下议院。”

欧阳雨点点头,根据她以前在学校从各种渠道得到的消息,梅季的父亲梅方思和一同遇刺的先大总统并不是同一派系,基于各方势力平衡的需求,今年十二月的选举,梅方思极有可能成为新任的国务总理。可惜今年三月梅方思在陪同先大总统南下视察时,和大总统一同遇刺,这多多少少影响到了梅季的政治前途。

“你的意思…你想代替你父亲去参选,领导即将成立的内阁?”欧阳雨问得不太肯定——以梅季现在的资历,进入内阁恐怕都算勉强。

梅季摇摇头:“以我的资历,怎可能现在竞选国务总理?当务之急是…让直隶系…在上下两院中获得应有的席位”,他确实曾有计划要进入内阁,父亲的死打乱了他们既定的许多计划,他不仅要维持父亲的部下们的原有既得利益,还要谋取自己的政坛发展,台前幕后都要自己张罗了,再加上如今内忧外困的环境,真是举步维艰,如履薄冰——他那位未来的老丈人的名字,似乎送给他更加合宜。

若不是这样错综复杂的局面,他也无需兵行险招,才见了欧阳雨一面,就开口要求订立婚约了。

“我不妨告诉你,代总统看我不顺眼,已经很久了”,他斟酌着字句,“父亲尚有一些余威”,已经遇刺的临时大总统无派无系,靠着在民众间的精神号召力制衡着各方势力的平衡——其中当然也包括梅方思所属的直隶系,然而梅方思是同大总统一起遇刺的,这顿时成就了梅方思一生奉公的名誉。

“代总统并无一定的把握,成为正式的大总统——他之所以能成为代理总统,只不过是因为…大总统遇刺之后,各个派系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莫衷一是之下,最后决定用一个傀儡来平衡局面”,可惜这个傀儡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傀儡身份,又没有办法从地方势力获得支援,只好求助于外力,希望向西方势力妥协,借以赢得他们的支持。

“我一向不支持他这种对外妥协,对内铁血的政策,你不要以为我是个行伍粗人,就格外喜欢流血杀戮,军人的职责在保家卫国,不在对内镇压。当初逮捕你,也是迫不得已,不希望事情闹得更大,白白牺牲了你们的性命”,他微微一笑,“你们是第一批毫发无伤从军部出来的人。”

“你也知道,现在各个派系内斗不止,许多…号称支持民主,追求共和,其实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梅季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同时将欧阳雨的表情收入眼中,她听得很认真:“你父亲——算是较为开明的一派,所以原本我应该先和你父亲通个电话,详细谈谈怎么处理这次的事情。”

他摊着手笑了笑:“我没想到你和你父亲闹得这样僵,我以为…既然我们都要结婚了,你多多少少会知会你父亲一声。”

欧阳雨认真的考虑着他说的每一句话,猜测现在出现的问题:“你想和我父亲联手牵制代总统,可是…现在出现了一些偏差?”

梅季耸着肩笑道:“我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有幸能娶到你这样聪明的太太!”

欧阳雨轻吐一口气,她一直在揣测让草签的联合声明破产,对梅季有什么好处——想不明白这一点,她便总是放不下心来,她固然没什么值得梅季去欺瞒的,但知道他目的何在,她总能安心些。

原来是为了年末的议会选举和内阁改选——他们这些人做事总要顾及政治利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值得庆幸的是,他现在的部分目的和她一致,有他这样一个从思想和经历上都和她更加靠近的盟友,总比孤军奋战的好。

“那我现在有什么能做的吗?”

梅季往沙发上靠了靠,捡了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向远处侍候的绿槐吩咐道:“绿槐,倒两碗茶来。”

“我想,我需要和你父亲谈一谈。”

只要在事态恶化之前,和欧阳履冰达成某些一致的协议,让欧阳履冰暗中向政府施压,足可弥补他现在在代总统那里所失掉的城池——看来他是高估了他和欧阳北辰的交情,他以为欧阳北辰看到报纸会主动联系他的,谁知道竟然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江苏那边…看来在北平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不过目前这些可以先撇在一边,一致对外才是目前的当务之急。

欧阳雨微一愣——如果他是要她做别的什么,她一定毫不犹豫,可是…她心中唯一的秘密,她无法对他坦诚,她的踌躇落在梅季眼中,梅季伸出一只手,握住她正因紧张而交叉搓揉的双手:“我不知道你和岳父大人有什么失和的地方,可是我想…现在民族大义、国家安危才是最紧要急迫的事情,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暂且放下…你觉得呢?”

欧阳雨抬首触到梅季如融融春水的目光,却突然间感到很压抑。

她挣扎良久,觉得同梅季结盟对欧阳北辰如今也是有益无害的,父亲就算一直以她为耻,却绝不可能放弃任何对欧阳北辰政途有益之事,当年要嫁她出去,不也是出于巩固势力的考虑吗?左思右想之后她点点头,梅季站起身来,牵着她的手往书房里走,摸到她掌心全是汗,梅季笑了笑:“也不急在这一会儿,你怎么就怕成这样?”

欧阳雨抽回手,在他书房左侧的小床上坐下,不自然的笑笑:“好些年没跟我父亲说过话了,怎么能不怕?”

她永远也记得,当年欧阳履冰对她说:“你但凡有一丝良心,就该知道,我养了你这么多年,现在只要你做这样小小的一件事来回报,你居然都不肯——就算是一条狗也知道要回报,你连畜生都不如!”

她不愿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她要追求自己的未来,欧阳北辰把她藏在紫金山上的雨庐里,如他豢养的金丝雀一般,养在金屋里,最终还是被父亲发现了,抓了她回来,要她嫁人。她哀求欧阳北辰带她走,得到的却是欧阳北辰冷静的拒绝,那时她只觉得整个天空都碎了…她赌气的同他说,你不肯带我走,就让我嫁人好了!

欧阳北辰冷着脸,瞪着她不说话,她以为这多多少少能激出他几句真心话,谁知道他只是说:“雨,你别逼我,你再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一贯沉静的双眸,那一刻简直像要吃人一样,随之而来的痛楚和欢欣,充溢胸田,这甜蜜而痛楚的回忆…以后只能是回忆了吧?

前程往事,不堪追忆。

他总是说,雨,再等等…你不嫁,我也绝不娶…她找他追问等待的期限,他居然回答了一句——“待共和革命成功之日,好不好?”

她负气而走,心里恨恨的想,我倒要看看,这共和革命,有多难?

因为漫长,所以誓诺。

四年的时间,已足够她了解,这是怎样的漫漫长路,她常常想起他原先教给她的李义山的诗: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有时又想起另外一句:碧海青天夜夜心——是啊,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她是走一步,悔一步,悔一步,再往前走一步,终于愈走愈远,再也回不了头。

第 十 章 骑虎难下

梅季挑了挑眉,表示出自己的惊讶,却也没有追问,欧阳雨耸耸肩,手抓住梅季平时坐的加了皮革椅垫的藤木椅,将头搁在胳膊上:“我父亲准备把我赶出家门的——不过我抢先一步跑了,所以也不知道算是他赶我出家门,还是我离家出走。”

梅季抿着嘴笑,他听她偶尔提起和家里的矛盾,猜测必是因为她追求新思想的缘故——试想欧阳履冰那样的家庭,怎么容得女儿这样抛头露面,还动辄上街游行和政府对抗?

“你该不会是…在读金陵女中的时候就上街闹事和岳父大人唱反调吧?”

欧阳雨有些讶然,看他笃定的神情突然失笑出声:“你一定以为我现在这样大胆,所以以前也是因为这个才触怒了父亲。”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是个很伤感的人,看见月亮缺了要伤心,看见花儿惨了也要落泪”,梅季瞪大了眼,口张的大大的,夸张的表示着自己的不信,她无奈笑道:“那时谁也不相信我会忤逆父亲,他给我安排了一桩婚事,我不肯…后来他逼迫我,我逃了出来…”

梅季扬扬眉:“当时定的是哪一家?”他戏谑的笑着,心里却在暗自窃喜,差一点这块瑰玉就变成别人的了,上苍真是何其厚待与我!

欧阳雨摇摇头:“我也不记得了。”

“那你为什么反抗的那么激烈,还离家出走?”

“我不喜欢啊,我自己的婚姻,为什么要由家长作主?现在是新时代了,女性也应该拥有婚姻和爱情的自主权!”欧阳雨说得理所当然。

梅季两眼晶晶亮的瞅着她——欧阳雨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说女性应该拥有婚姻和爱情的自主权,岂不是说她愿意嫁给他,并非出于政治联姻的需要,而是…爱情?她慌忙补充道:“我是说,不管怎么样,都要由我自己决定,不想让别人来替我安排!”

即使是作为一样利益交换的砝码,也应该是由我自己决定,她固执的想。

她以为梅季定然会抓住了机会来嘲笑她——他总是真真假假的,谈正经事的时候,要不正经的跟她调笑两句,惹得你恼了,他却说他是有正经事要谈的,现在好不容易抓住她的漏洞,岂有不追根究底的?谁知梅季却轻叹着问道:“你那时那样的性格,从家里出来——后来的日子怎么过下去的?”

她心底微微一颤——从来没人问过她一个人在外乡,过得好不好,她固然衣食无忧,但是从最初那个多愁善感的二八哀婉少女,到现在汇文大学独当一面的学生领袖…

又有谁知道她一路走来,有多艰辛?

即使是欧阳北辰,也没有这样问过她——他后来到北平参加政府会议,顺道去看她,却闹了个不欢而散,之后竟然就僵持了三年,各自都以为,自己的方法是对两人的未来最好的选择,不肯相让。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欧阳雨耸耸肩,长舒一口气,避开这个问题:“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梅季拉过她撑在皮椅上的手握在掌心,欧阳雨别样的坚强竟勾起他不自觉的怜惜,他一丝不苟的说道:“我也一个人在外面念过书…那滋味…不好过。”

她听了一怔,很有些不自然的笑笑,想从这略显暧昧的气氛中跳脱出来:“最初是难些,后来…认得的同学多了,然后又被交换到法国去读书,去的地方多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我现在就是看到暴雨打梨花,也不会觉得难过的!”

梅季笑着点头,心里对欧阳雨的评价不禁又高了几分,欧阳雨的身家历史,送到他这里的材料都查的清清楚楚:欧阳履冰的三姨太所生,三姨太死后被大太太抱去抚养,从小是在家请先生教认字的,十五岁的时候送入金陵女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入校的时候十分谨慎,并未公开她的身份——是以现在也没有什么人知道她是江苏督军的千金;十六岁从金陵女中退学,其后又不知因何原因离开了南京——当然,他现在知道竟然是为了逃婚。

他见过许许多多的女子了,形形色色的,旧式的,温婉的,新式的,激进的,西方的,热烈的…

母亲已经絮絮叨叨了许多年,他总是不肯——初始时他还肯给母亲几分薄面,跟人吃顿饭,陪人看场戏,后来就厌倦了。母亲为了让他中意,几乎是寻遍了她认为门当户对的北平城里的名媛,各色各样的,拿来让他品鉴。

旧式家庭里的贤淑闺秀,那是决计入不了他的眼的——他是见过世面的,对于这新世界还有许多的野心,那种裹着脚的女人,他光看着,就觉得该送进棺材里去,还怎么过得下去日子?

新式的小姐他也见过许多,那些喊着热烈的口号,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对世界充满了热切的幻想——以为绞了发辫,解了小脚,入了学堂,就能打破一切枷锁,迎来新的时代——如果有那么容易,他何苦这样殚精竭虑,整日里周旋于一群他看着就要作呕的政要之间?

至于那些金发碧眼丰乳肥臀的女人,他是怀着决然的抵制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在欧阳雨之前,让他觉得稍微看得过去的女人,也就颜如玉一个了,可惜沦落风尘——他倒不是看不起她,只是到底出身阶层不同,他欣赏她,同情她,所以愿意去捧她的场,即使偶尔被场面上的人讥讽颜如玉是他的禁脔,他也并不介意——这一行就是这样,若没有个靠山,任谁都能把她捏圆捏扁,他和她到底相识一场,帮她撑个场面,对他来说只是一件不足轻重的小事。

梅季微微愣了一下——这么说起来,欧阳雨算是他如今评价最高的女人了?

他不由自主的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的打量着欧阳雨,瘦是瘦了些,想到这个他不禁勾起了唇角,想起母亲那天晚上临走之前跟他说的话:“这位欧阳小姐…哎,瘦了些,只怕不好生养,不过你也不小了,你要是就喜欢这个,妈也不拦你…”

身材也是单薄了些,难怪母亲担心不好生养,一再的叮嘱他,还说要从梅府那边调几个厨子过来——母亲想要他结婚想的就快发疯了,听两个姊夫说,已经在计算什么时候可以抱孙子的事了——他这才明白,为何母亲这样痛快的同意了他的婚事,除了郁世叔的帮忙外,母亲自己急心才是最大的原因。

见她的第一面,她抽了自己一耳光——他自嘲式的笑笑,怎么会有这样窝囊的开局?他当时纯粹是觉得这个女学生面熟,若他早一步想起她是欧阳北辰的妹妹,估计也不会被她误会成登徒子了——小报上说他对她一见钟情,他很是得意的回味了一下那些文章,心里真恨不得那些都是事实,可竟然不是…若真是一见钟情该多好?

在军部见她第二次之前,他以为她也同那些天真的以为扯了裹脚布就获得了思想解放的新女性一样,谁知她只是淡淡的低着眼帘不看他,低姿态的问了他一句话,就牢牢的锁住了他的眼睛。

她从和他一样的家庭出身,明明白白的知道旧世界是怎样的顽固,却义无反顾的闯了出来,孤身一个到北平求学,漂泊海外,在国势积弱的今天,明知可能丢掉性命,也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阻止政府怯懦妥协的行为。

他当时甚至都有一丝惭愧,他也不愿意签订联合声明,然而除了他自己的意愿外,他不停的权衡着各个势力的平衡,考虑着如何在夹缝中求生存,如何在风声鹤唳之时谋取军部最大的利益——不如她这样坦坦荡荡,知其不可为,仍无所畏惧。

不过他这种惭愧也只是暂时的,他马上就为自己辩驳——欧阳雨不过是一个人,他却要为父亲的部将负责,为直隶系他所掌控的军队负责,弱国无外交是自古皆然的道理,又怎么是学生上街喊几句口号就可以解决的事?

欧阳雨在梅季若有所思的注视下显得有些窘迫,紧握的拳不自觉的敲着自己的腿,她头越发的低下去,梅季伸出手捧起她那张素净的脸,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觉着…她该明白他的意思的。

她被这一吻所施下的魔法定住,她是看着他的吻落下来的,居然忘了要躲开,直到她意识到梅季粗砺的指腹在她脸上摩挲出的温度,才慌张的跳了起来,一扭头正好看到书案上的电话,忙找了个话题岔开:“我想…你可以叫人接通到我父亲那里的电话了”。

通往江苏的电话接通了,欧阳履冰并不在督军府,欧阳雨犹疑片刻,想问问那边的话务员能否让督军府的大太太来接电话——她有很久没有和大娘联系了,大娘曾想方设法的托人给她送一些生活上的补贴,她想既然已经脱离了督军府,一切都要靠自己,于是让人将大娘送来的钱和衣物又辗转送了回去——就算隔着一层肚皮,到底也养了她一场,现在她突然成为报纸的头条,要和与她大哥齐名的梅四少订婚了,总是要交代一声比较好。

“你大哥在,要不要叫他来听电话?”梅季握住话筒,以唇形向欧阳雨征询——照理他应该先和欧阳北辰谈一谈,可是今天报纸上的事情实在让他很恼火。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欧阳履冰在知道他和欧阳雨订婚的消息后第一反应不是和他交涉,而是这样明摆着拆他的台,也许…让欧阳北辰先和欧阳雨谈谈比较好?

欧阳雨微有些怔忡…是欧阳北辰吗?迟疑许久后她微微点头,从梅季手中接过话筒,等了几分钟后话筒那边传来欧阳北辰熟悉而平静的声音:“小雨,是你吗?”

“大哥,是我。”欧阳雨抿着唇,有些犹豫怎样进行接下来的话题,直截了当的告诉欧阳北辰希望他在今后的一段时间内和梅季保持步伐一致节奏相同?他…是否会误会自己变了心,认为自己是出于梅季的利益考虑而做出的这个选择?她决心要为二人无望的感情划上一个句点,又不愿意欧阳北辰对她有所误会…

她不自觉的瞟了梅季一眼,梅季猜测她或许有些话要单独和欧阳北辰谈,虽有些不放心,仍点点头,带好书房的门,留她和欧阳北辰单独通话。

电话那头悄无声息,她知道他在,欧阳北辰生气的时候,是一点粗气也不喘的,这一点和普通人大不相同,她试图收敛心神,瞟了瞟关好的门,轻声问道:“北辰,我知道你在生气。”

仍是一丝呼吸声也没有,欧阳雨深吸一口气,试图用在学校所学来的所有逻辑,说服欧阳北辰:“北辰,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如今的局势,任何个人都没法轻易扭转困局,但是…你和梅…梅总长合作的话,不仅能遏制政府中妥协派的势力,对于你今后的前途,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

“雨,我从来没想过,你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回答我。”

所有预备好的说辞顿时卡在喉咙中,哽咽不成语。

“你总是这样自作主张,从来不考虑,你做了决定,我们大家只有接受的份,现在是怎样?我欧阳北辰需要靠出卖女人来得到政治援助吗?你以为他梅复卿的那点能耐,我会放在眼里?”

“北辰——我不是故意要做了决定再来通知你…而是…总之这件事一言难尽,当时的情势,我没法犹豫也没有选择,你同父亲去说,他可以不要我这个女儿,可是如今时局艰难,就让我,再为你做这一件事,好不好?”

“不用转达父亲了,我拒绝!你要嫁尽管嫁,我欧阳北辰不需要梅复卿这个妹夫!”欧阳北辰的愤怒,清晰的从电话那头传来。

“北辰…这么说,你是不赞成这门婚事么?”

“雨,请你告诉我,你要我怎样赞同这桩婚事——登报公开表示对你和梅复卿的祝贺吗?你——真的需要我的祝贺吗?”

“我永远也不会对你的婚姻做出祝福,相反地,我不吝以最恶毒的咒语来诅咒这段婚姻!”

“他梅复卿不就是想要和江苏联手和总统唱对台戏吗?告诉他别痴心妄想了,我倒想看看,他梅复卿怎么收拾这个残局!”

听到欧阳北辰重重的挂机声,欧阳雨举着话筒愣了许久,才缓缓的将话筒放到支架上——他拒绝对她的婚礼送上祝福,当然,她并不期望他的祝福,那比他现在的愤怒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绿槐在门外的脚步声将她从怔忡中惊醒——绿槐在给梅季上茶,她这才恍然过来:她该怎样同梅季开口,说欧阳北辰拒绝了他的联姻,她该怎样开口,告诉他这场联姻已成鸡肋?

他们联姻的基础,彻底的破碎,这交易也成了空中楼阁——那么…梅季还会按照之前的约定,抵制代总统和七国的联合声明吗?

终止婚约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学生而已,无非是当时热闹一阵,过不了多久就会淡出人们的视线,可梅季不同,陆军总长订婚的消息都已刊了出来…他该如何收拾这个残局?

也许父亲不一定会拒绝呢?她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她明白父亲并不喜欢她,如果不是大娘把她抱过去抚养,她的命运,只会和她苦命的母亲一样,三尺白绫,了断余生。

然而,和梅季的联姻,对督军府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她想,父亲在如今的局势下,该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况且…这对欧阳北辰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父亲可以不理会她的生死,但一定会顾虑欧阳北辰的前途,否则当年她也不至于要逃婚了…

事情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原点。

她不就是不愿意和欧阳北辰分开么?所以才要抗拒父亲为她准备的第一次婚姻;她不就是不满欧阳北辰不肯放弃一切和她远走高飞么?所以抗拒了父亲给她安排的第二次婚姻,自己远走高飞了…

谁知最终的结果,她依然要做欧阳北辰征途上的一颗垫脚石,她依然要斩断她和欧阳北辰之间的似海深情;不同的是,当年是别人逼她,她不愿意;如今是她自愿的,欧阳北辰却不愿意。

第 十一 章 杯弓蛇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