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上了年代的单位房,三室一厅倒是相当宽敞,看得出搬进来时重新修整装潢过,家具墙面都很是新净。七婶领我们到主卧里,那媳妇就半昏半醒摊着衣服躺在床上,瘀黑的疙瘩比昨日见的更加大片,肩尖上的已经破了流出脓,混着血水皮肉,黏黏糊糊的一片,像被狗啃过似的,骨头都快露了出来。那床边坐着的小平头左肩上也缠了一圈绷带,见我们进来,看了我们一眼,又迫切地看着七婶,似是要说什么,七婶过去和他低声耳语两句,又摆摆手让他坐下,他才没作声。
房间里充斥的气味让我大气不敢喘一下,那边媳妇忽然呻吟起来,手指死绞着被褥,冷汗潸然,呜呜地哭起来:“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
唐诗看着皱了皱眉,又径自在房间里巡了一圈。这房间应该是屋子的主人房,地方挺大,但朝向不好所以采光极差,又挂着厚窗帘,大白天也是阴阴沉沉,房子里摆设很简单,两个柜子,一张双人床,窗边放着的婴儿摇床置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孩衣服和好些婴儿用品。
没多久,那汤老头儿就买好了东西提着个纸包回来了,按唐诗说的把捣碎的药粉隔水蒸好,置到屋子每个角落,也不知道是不是药味太浓重,我跟唐诗在阳台抽了根烟回来后,就觉着刚进门时那阵怪异的恶香没了。唐诗从包里取出几张巴掌大的红喜纸,拿那药粉一抹,拿了笔就在上面写字,先是他自己的名字,然后是我的,又问了屋里人的名字写上折好,按着名字分给各人贴身带着。
我捏在手里问他:“写名字干吗?”
唐诗故弄玄虚地说:“晚些你就知道了,只管拿着,有了它,今晚什么都不用怕!”
接下来唐诗啥都没说,也啥都没干,只是让我们干等。结果这一等就等到晚上十一点,蹭了人家两顿饭和一顿夜宵,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心想自己明天轮的还是早班呢,要不就先走,正要站起身的时候,突然嗅到一股怪异的香味自身后传来。
我惑然地看向唐诗,他却一副什么都没察觉到的样子镇定自若地抓了一把瓜子在嗑,我心想我回去也不得安心,只好挪过去在唐诗边上坐下。过了半晌,那味道越发厉害,我着实有点受不了,想找根烟抽抽,好盖盖那味,伸手去口袋里把烟盒摸出来了,却找不到打火机。正想着会不会丢在阳台,一抬头才察觉这房子有点不妥当,厅里的光线为什么越发昏暗起来?往四周巡了一眼,见满室笼着一片灰青色烟雾,袅袅绕绕,我忙抓了侧旁的唐诗一把,压抑着声音道:“唐诗!快看……”
他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往那媳妇的房间指了指,我循着那方向看去,那房间门扉虚掩着,里面像起火似的大团浓烟在往外冒。隐约听见里面有声音传出来,是低低哑哑的呜咽,那哭声像幼猫的嘶叫似的,明明是从房间里传出来,进到耳里却像是空谷回响,千回百转,听得人头昏脑涨。我忙站起身来想要往房间走,这一使劲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动弹不得,我心下叫了声糟,瞥眼看向唐诗那边,竟没见着人,那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四周的雾霭越来越浓稠,不到片刻这室内已是伸手不见五指,这时身体倏忽一松,手脚一阵酸麻,竟就能动了。我摸索着走了几步却没碰到任何障碍物,四周是一片空旷,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身在那客厅里,试着喊了一声:“唐诗?”
那声音像是荡不开似的,只在耳边嗡嗡地响,那尾音响到最后忽然像切换了音频一样换了个声调,调高成阴森又凄厉的哭声,我心一下子也跟着吊到嗓子眼,下意识地捂捂口袋,碰着唐诗给的那张红喜纸忽又定下神来。那哭声就像有一大群黄蜂从四面八方朝这边涌动,光是听着都叫人头皮发麻,我亟亟往前走,开始感觉到脚下有什么翻涌,身边的雾气越发浓稠,甚至能感觉到拉扯四肢的张力。
我顾不了这么多了,亟亟往后几步转身就走,那房子客厅也就十几平方米,我却走了将近一分钟也没碰着墙壁,心里逐渐冷静下来。
这时前方忽然出现一抹豆大的火光,摇摇曳曳地过来,在一片雾海里分外明晰,我捏着口袋里那张红喜纸,心想死就死吧,心一横,于是朝那火光的方向走去,雾霭浓重得犹如水流一般,抬手一划甚至能掬起一抹乌青,从指隙流散开去。越接近那点火光,耳边乱七八糟的哭声反而叠合在了一起似的,变得越清亮透彻。
隐约看见前方站着一个影子,是个穿着花花绿绿的百家布棉袄的女娃,背向我低头捂着脸哭泣,小小的肩膀在轻轻地抖着。不知为什么见到她后,我之前的惶恐忽然烟消云散,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自心头泛了起来。那孩子忽然就转过来盯着我,样子看着有几分眼熟,恁时满心惶惑却一下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只瞅着她缓缓走到我跟前来,像有什么要说似的,抬手招了招,示意我蹲下身来,眼泪依旧断了线地掉。我那时不知怎么想的,竟毫不犹豫就俯下身去,那孩子哽咽起来,一手挡在嘴边凑到我耳边来,那瞬间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冷直涌进耳道,隐隐约约听见她说:“要走……”
说罢,那原本端秀的容颜忽而狰狞,霎时眼瞳大扩,嘴角咧到耳边,露出野兽一般的獠牙吼叫了一声扑过来撕咬。我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抬手去挡了一下,结果没及时挡住,肩膀顿时一阵剧痛,像被只无形的大手捏压在上面要把骨头碾碎了似的。我惨叫了一声,伸手就去扯拽,一使劲那女娃脱了口,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我捂着痛得发麻的肩头,顾不得再看一眼,踉跄着退了两步转身就跑,突然有个东西从脚踝直缠上来,就像是被五指攥抓着,我心下一凉,抬脚就去踢,没想到更多东西缠了上来,甚至有些往身上扑,数量越来越多。我心想这下死定了,就在这时,突然我听到一声打火机擦火的声响,然后身下就蹿烧着大团火苗,与此同时,无数惨叫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像是有很多人被烧了起来,半晌之后,突然间,像是按下了静音键似的,所有的惨叫都消失了,四周安安静静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只觉得头昏脑涨,双眼有些模糊,等我回过神后,那雾气已经散尽,眼前出现了唐诗,我发现此时自己所站的地方赫然是阳台,而脚下却是一片燃尽的火灰。唐诗手里捏着之前点烟的打火机,呼吸急促得很,二话不说径自伸手就往我口袋里掏,好一阵儿了才扯出来那张红喜纸,竟然已经烧掉了一半。
他回眼看着我,手里捏着红纸在眼前晃了晃,问:“怎么回事,莫辞你做了什么?”
我眉头皱得老凶了,反问道:“我能做什么?”
说罢只觉肩头一阵疼痛,撩高衣袖去看,只见两道咬痕一般的口子,幸好也不深。唐诗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说:“纸上写了你名字,该不会是被那东西障了眼的。”
我听着懵了一下,猛地把那红喜纸抓过来看。虽然烧了不少,但隐约还能看见上头写着“莫辞”二字,我心下就开始毫无保留地使劲骂他娘。
唐诗你他妈的让你卖关子,问你干啥要写名字,你大爷的给我卖关子,事先把事情说个明白会死?
我指着他鼻尖就吼:“我这回真操你大爷了!这差点害死我,我全名是莫一辞!”
唐诗瞠然看着我,估计他也懵了,只听见他啐了声娘,也不甘示弱地朝我骂:“你忒不厚道了吧!认识你这么久原来他妈的连真名都没告诉我?”
“你他妈没问不是,我总不能天天给你掏身份证看啊,搞笑呢?”
那一霎我真他妈的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名字称呼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喊着方便的,俩字怎都比仨字顺口吧,父母朋友都这么喊我习惯了也没觉得哪儿不妥当,只是死活想不到被这家伙在这儿摆了一道!
看唐诗还要跟我纠结这事,正说着,房间里头忽然传来一阵哄乱声。他不明所以地瞥了我一眼,回身就冲屋里去,我匆忙跟了上去。
一进那房间只见那三人都缩在房间角落里,就那媳妇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痛吟,左肩上趴附着个东西,血淋淋的,像是刚足月的婴儿,它头颅老大,包裹着骨骼的皮肤就似是捣碎的肉泥裹上去一样坑洼黏糊,颈脖和四肢却萎缩得异常短小,咧开到耳边的大嘴嚼咬在那媳妇肩头,长满了虎鱼一样密密麻麻的牙齿,颧骨撑破了血脉皮肉支出来,抽搐着。想想原来一直附在那媳妇肩上的是这东西,顿时一股恶寒从脊尾直蹿心口。
就在我使劲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时,唐诗忽然一把将我拉开,径自就往床头去,伸手就要捉那东西下来。见他手指刚碰着那东西,它就仿佛触电一般使劲抖了下,倏忽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牙关一松,滚着摔下床去,有一声没一声地发出刺耳的啼哭声,像是只濒死的小猫。七婶看着,肩膀簌簌抖得跟筛子似的,嚷嚷道:“能弄死吗?那玩意儿,能弄死它吧?”
那东西盘缩在床下嘤嘤地哭,头颅足有正常成年人两个头那么大,眼睑肉糊糊地粘连在一起,哀叫着爬划着四肢,嘴巴一张一合的,翻涌出来的血水淌了一地,那东西渐渐被一层灰青的雾气包裹起来,最后蚀化成一抔黑色的灰。
唐诗看着它,忽然神色凝重起来,沉声道:“这不是莲生子……”
我听得一愣,忙快步走过去:“怎么回事?”
唐诗拿手拈了些灰烬凑到鼻尖嗅了嗅,说:“没拴住的莲生子身上该是戾气极重,但这东西身上没有戾气,度它不走。”
我思路一下理不过来,既然这不是莲生子,那是什么?为什么会缠着这家人的媳妇,那拴来的童子呢?
唐诗回身就往七婶那边走去,用沉着却异常震慑人的语气问:“怎么回事?你们一家子瞒着什么没说?”
我想到刚才在那雾霭里见到的那个哭得凄切的孩子,忽然心里一阵森寒,哑声问道:“……你们家里有女娃吗?”
那夫妇俩一听,忽然惶遽地瞪大眼,颤巍巍地看了看对方,欲言又止地低下了眼去。唐诗看在眼里,不知道被触到哪根弦,疾步走过去一把攥起那汤老头儿领襟吼起来:“你们是不是瞒着什么事?若不肯说个明白,这事我办不了,人是生是死,就随你们的便了!”
“这……这……”汤老头儿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唐诗一把甩开手做出转身走人的样子,那小平头也许是真怕了,疾步上来将人攥住,居然扑通地就朝那床边跪下嚷道:“我说,我说!我家媳妇之前,确实怀过两个女娃的……”
“那现在呢?”
“……死了。”
“死了?”我愕然。
“有一个是打掉的,另一个是三岁的时候得肺炎,死了……”
我和唐诗对看了一下,彼此都缄默了,床上的程云秀却忽然尖声哭叫起来:“孩子本来是不会死的,不会死的……我的孩子啊,我的女儿啊,妈对不起你!”
唐诗脸色暗沉得很,看着那抱着脸痛哭的程云秀问:“你女儿是怎么死的?”
程云秀抬起濡湿的眼,满腔恼恨地看着脸色煞白的七婶,哽咽着道:“孩子得了病,他们不给送医院,说是女娃,反正也不要养的……我是活活看着孩子断气的。”
我听着浑身发冷,不觉握着拳头把手骨都攥得生疼,这是得冷血到什么程度才做得出来。旁边的唐诗许久才叹出一口气,语气凉薄地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那七婶不敢说话,只抿着唇,半晌那汤老头儿才支支吾吾道:“想着是不要的,就一直没给取名字……”
他顿了话,便没再往下说。
唐诗不怒反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就手边取了件花绿的孩子棉袄,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包起床边上的一抔死灰。
“叫汤蓉……”程云秀忽然念道,声音轻小,细若蚊蚋。
唐诗停了手抬眼看着她,程云秀点点头,又转头看着窗边那张婴儿床道:“怀上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是个闺女,就唤作汤蓉……”
“是个好名字。”唐诗站起来,把那包裹着东西的衣服收叠好放到程云秀手边,“你女儿死后都没有名字,又没立灵位,现在是下不得阴曹报到,享不到香烛素果,纵是做鬼了亦饱受饥寒。她无处可去,又无家可归……到人世间走一遭,本就不容易,却要她死了也受这苦。”
程云秀一听,眼圈都红了,心神慌乱地伸手就去掏旁边的一篮子衣服,一件件摆开摊在眼前,仔细地看,凄楚地道:“我的闺女啊我的好闺女……”头一低,眼泪又止不住地掉,想来那都是女儿以前穿过的衣裳,她放在床头朝夕看着,那百般念想萦绕心上挥之不去。
唐诗舒了舒眉头,一脸温和地伸手去拍那身衣服,仿佛哄襁褓中的婴儿入睡似的:“汤蓉啊汤蓉,你听见没有?你妈妈,她并不是想不要你……”
我和唐诗比肩而站,那一霎仿佛隐约听见孩子的呜咽声,若有似无,萦萦绕绕,再看床头边上,模模糊糊地映着一个影子,明明是看不清晰的景象却似烙在脑海里一般,有种强烈的感觉告诉我,那叫汤蓉的孩子就在那儿,她穿着那件花花绿绿的百家布棉袄,拉着她妈妈的手指,轻轻握了握,墨黑的一双眼清,泪扑簌簌地掉,却是朝程云秀咧着嘴笑,眉眼弯得如月牙一般。
那一刻心中不知道是暖还是凉,多好的一个女娃,为什么就要不得?但某些东西根深蒂固了,你就算知道它不应该这样,有时候迫不得已它就已经是这样了。
回来的路上,我问唐诗:“那孩子走了吗?”
他神色淡薄,抬手托了托眼镜笑着说:“走了。”
我在脑海里将事情来去理了一次,掏出烟来给唐诗递过去一根:“之前那双胞胎没了一个,不是说是因为一个莲生子没拴住吗?”
“实际上给他们拴的人也就拴了一个。”唐诗点上火狠狠吸了一口,缓缓道,“我见那媳妇被那东西缠上,起初以为是还有一个童子没拴住才这样,却没想着是他们家的女儿。”
“也就是说本来怀的就一个?”
“你不是说怀两个也有变一个的可能吗?”他忽然一脸无赖地笑起来,“那我怎么说得准。”
我心想也是,便没再问下去。此时,已是接近夜里十二点了,地铁早已停运了,附近又没有夜班车的车站,两人只好徒步往回走,看看半途能不能拦上出租车。彼此都各有心事地缄默着,估计也为这事纳闷得慌,行过一路都相对无话。唐诗找个路边的垃圾箱捻熄了烟头,忽然回过身说:“我跟你说,莲生子生出来的孩子,都是童子命,活不过二十岁的。”
我怔在那儿,霎时接不上话。
这时前方刚好驶来一辆打着红牌的出租车,唐诗二话不说边走路边去挥手拦截,一边回身来催促我快点,我急忙走过去,把烟掐掉扔进下水道去,唐诗给我开了一扇车门,等我进去他才弯身钻进车里,刚坐定,他忽然用很淡然的语气问我一个很装的问题。他问:“莫辞,你相信报应吗?”
我顷刻就愣了愣,就这件事来说,确实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便颔首道:“我信……”
“为什么?”
这能为什么?
“任何事,因果缘由总会有的吧。”
唐诗用不明所以的眼神盯着我,眸色迅速地暗淡了下去,却笑着喃喃道:“也是啊,因果缘由……”
我瞠然看着他,车外流光将他那张脸映得暗沉抑郁,轮廓分明。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升腾起来,我忽然觉得,我对面前这人的了解,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