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刘先生吗?”

那人转过头,脸像他的身材,很瘦,很长,白得有点发青,眼睛凹得很深,目光看过来有点阴,“苗伊?”

“嗯。”

那人掐了烟丢进花坛,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你比照片上漂亮多了。”

烟味很重,声音比在电话里还让人不舒服,苗伊蹙了下眉,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谢谢。”

“哼。”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莫名地哼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好像从牙缝里直接就钻进骨头缝里。

天台上风有点大,苗伊裹了裹身上的薄开衫,“刘先生,我的情况和要求你都了解了,你觉得怎么样?”

“嗯,”男人点了点头,“马上登记结婚,一年后等你拿到房子就离婚。”

这倒痛快,苗伊又补充道,“说是一年,也许会快,多半年,也许要慢,可怎么也不会超过一年半,可以吗?”

“可以。”

“费用五万块,我…恐怕得拿到房子后才能支付。一次性支付。”

这个费用是苗伊斟酌再三定下的,结个假婚,虽然有离异记录,可是这么轻松挣钱,三万块钱就应该够了,可问题是桃圃市距离国际大都市凌海太近,交通又方便,有很多白领都选择在这里安家、坐城铁上下班。远油宿舍区的地段也好,是个人就知道这一到手的利润,所以不分两万出来是说不过去的。

这个数字没问题,问题是苗伊的支付方式:不能预付,还要拖到最后,之前有好几个男人都是因为这个觉得她耍滑头而拒绝。

“我一分钱都不要。”

嗯??苗伊一愣,想到过这人一定会有比别人更苛刻的条件,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附加!一下子脑子里的神经就兴奋地绷紧,本能地就想抓住,“那你的条件是什么?”

她一下提了声音,男人的眼睛瞥了一下,嘴角的轻蔑像他的笑,很诡异,却丝毫不加掩饰。看着眼前急切的女孩,开口道,“结婚后,你搬到我那里去住。”

“啊?这不行!”

她像被针扎了,几乎要跳起来。男人身子往前一倾,像按住她一样,“娄小云没告诉你我出过事?”

“说,说过,车祸?”这人四肢健全,脸上连个疤都没有,苗伊看到他第一眼就已经有些纳闷儿。

“哼,”他似笑非笑,“不是车祸。不过,我倒可以告诉你。”说着他低头,目光与她相对,眼睛里黑白分明,那么空洞,“自那以后,我没有男人那个功能了。”

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苗伊几乎一步就要退到门里去,好几秒才明白他说的什么,人羞得发烫,可脸颊却冰凉。

男人一眨不眨地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嘴角的笑有点抽搐,却好像在享受这个过程。

苗伊好容易按住心慌,轻轻咽了一口,“哦。”

她的反应似乎让男人很满意,又似乎让他很不满意,皱了下眉,直起身,“我家三室一厅,我住一间,你住一间。不用每天过来,不过一周至少要保证一半的时间,我不干涉你做什么,就当是不花钱的出租房。一年后离婚,各走各的。”

顿了一下,他又补了一句:“进了门你可以连话都不说,平常在外头装个样子就行。”

原来,他是想用一段假婚来掩盖自己不能的伤处。这似乎是个各取所需的合作,虽然他的要求有很多不明确的地方似乎都有隐患,可是,还有一周,房子申请就要结束了,那是二十万,是苗伊熬多少夜都攒不出来的一个数字,而且,还可以节省五万块钱…这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该去哪里弄的钱…

“怎么样?”男人问。

黯淡的灯光里,沉默了一会儿,女孩点了头,“行。”声音很低,可是很清晰。

男人直起身,吁了口气,“什么时候去登记?”

“嗯…”苗伊想了一下,“周一下午行吗?”

“行。你定个时间。登记完去婚纱馆拍个照。”

“…哦,好。”

谈好后,没再多说什么,男人离开。看他从那边下去,苗伊忽然觉得眼前好开阔,风好冷…

终于搞定了,可她怎么没想象中高兴?该怎么跟外婆说呢?

转身正要推门,吓了一跳。

门已经开了,门边靠着的人明明歪斜着却显得这么高大,白衬衣光鲜得把天台的风都要压住了,看着她,慢慢悠悠地来了一句:

“恭喜啊,苗儿。”

第3章 教训

铁门本来就不大,他这么一靠,整个堵了个严实。

这家伙气势一向横,清冷的灯光照得嘴角的笑纹都有些歪,跟这一声“恭喜”很配。冷风里苗伊抱着手臂显得越发瘦小,只不过她心里刚才还有点哆嗦,现在面对他反倒不了。

“你怎么在这儿?都收拾好了?”

苗伊边问边自若平常地往里走,可谁知他一动不动,堵着门,根本就不打算捡这个递过来的台阶。

已经一步走到跟前,苗伊尴尬地停住。抬起头,四目相对,几乎都能感觉到他的温度,笑笑,“不进去啊?”

“这些年,你是不是光长个儿不长脑子啊?”

很不耐烦却是很确定的一声,一下子就让她努力的客套显得特别假。苗伊的脸有点僵,门离刚才她和刘天昊说话的地方几乎没有距离,不知道他听去了多少,如果是从头到尾,那…这种事,可能不违法,可是真拿出来说,不能算光彩。

她搭了眼帘,老老实实地站着。刚才为一条小鱼还羞红了脸,这会儿小脸连点颜色都没有,南嘉树皱了下眉。

沉默了一下,苗伊还在等他继续奚落,忽然见那人起身从她身边走过去,没等她往里走,被别了半天的门“啪”地一声锁上了。

阶梯型花坛,他走过去一脚蹬上,转身坐在二层石砖上,两肘撑在膝头,那姿势和很多年前打完球回来乘凉一样。回头看她,看不清眼神也知道意思:看什么?过来!

苗伊轻轻吁了口气,记忆真像一卷老旧的胶片,打开就还是曾经的定格。黑暗的夜里,名表和大奔都不见,可小叔叔到底还是回来了,她心里莫名还真就有点怵。

不过怎么都不再是五岁的小灯泡了,会欢天喜地地爬到他身边坐。苗伊走过去,靠在花坛的砖沿边。

“假结婚套房子?”

“嗯。”

“姥姥不知道?”

“嗯。”

“你爸妈呢?”

“离婚了。”

“所以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抬起头,他正居高临下看着她,苗伊讪讪地笑笑,“我都多大了啊,又不是小孩子。”

“嗯,总算可以撒开了欢儿祸害自己了。”

一句话,平平稳稳的,否定得这么全面,噎得苗伊抿了下唇,“我知道这样不太好。可是单位这次分房子只有这一个硬性规定…”

“什么单位?”

“翻译社。”

“一个翻译社能有这么大手笔?”

“远油科技翻译社。”

“你远油的?”南嘉树的声音明显挑了一下,远油集团是大业主方,一个项目动辄上百亿,资财雄厚,难怪这年头还有福利分房这么一说。

“嗯。”苗伊点了点头,“说是分房,其实是内部价调剂,所以条件只有按家庭这一项。没有具体要求,唯一的验证指标就是法律上承认的婚姻,不论时间长短,所以…”

“所以,你觉得单位是摆明了给你空子钻?”

“不是。我只是觉得只要我的结婚证是真的,技术意义上说就没有违规。”

黑暗中,南嘉树低头瞥了一眼,膝边仰起的小脸很真诚。

“我们单位虽然属于远油集团,可是独立经营,福利分房很可能仅此一次。内部价低于市场大概能有近二十万,不管是住还是卖都是难得的机会。”

算得很精。

这么多年过去,小丫头连样子都变了,曾经记忆里可爱的小苹果出落得亭亭玉立、漂亮得这么素净、自然,重逢时他的心还跳了一下,只可惜那种惊喜没来得及保存,就要看着她踩灰线。

岁月果然是把杀猪刀。

好在,这个小丫头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没有责任和义务来教她,也不必告诉她:远油集团是业界老大,能进这样的单位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机会。假婚是掩耳盗铃,即便不违反规定,上司心里也不会没谱,一个小女孩动这种心思,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印象损失,失去的可能是未来更大的机会,杀鸡取卵,得不偿失。

只是,她的成长和前途虽然跟他无关,可她的人身安全,别说还有多年前的小灯泡渊源在,即便作为路人,出于人道,这黑灯瞎火的他也不能袖手旁观。

“这两个月,我们单位赶着登记结婚的有好几个,还有刚认识不到三个月的。”

“你这老公是从哪儿踅摸来的?”

她还在努力解释,他已经转了话题,问的正是她羞于启齿的地方,苗伊扭回头不再看他,“…嗯,朋友介绍的。”

“不是网上找的?”

“…不是。”

苗伊有点心虚,其实那男人是娄小云在游戏论坛里认识的,具体怎么会说起她的事苗伊不知道,只知道他们也没有见过面。

“你这朋友可以不用要了。”

“嗯?”

“给你介绍这么个玩意儿,心术正不到哪儿去。”

玩意儿?苗伊蹙了眉,“你怎么这么说人家?”

“好,我换个好听点儿的:丫有病,不能嫁。”

这换的,还不如不换…苗伊悄悄白了身后一眼,“是假的啊。又不是真的要嫁给他。”

“你以为是假的。”

“嗯?”苗伊愣了一下。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这一句过来,苗伊明显感觉到乌云压顶,抬起头,果然,他手肘撑在左膝头,整个人倾过来遮着她。

“随便聊了两句就准备跟一个陌生男人同居?”

被他的目光压着,苗伊不自觉就咽了一口,“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闻言他鼻子轻声一哼,笑了,“你要结婚证,他要什么?”

“他要一个人前做样子的婚姻。掩人耳目。”

“为什么要掩人耳目?”

“因为…”苗伊咬了下唇,“男人的尊严吧。…他说他受过伤。”

“没那功能了。”

“嗯。”苗伊含糊地应了一声。就知道他都听去了,这么直白地说男人的那个问题,比刚才第一次听到耳中还让人窘。可是眼前这个人青春年少的时候脸皮就能防弹,现在成了老男人当然更不知道什么叫尴尬,看着她的眼睛,直看得她脸颊都不敢发烫。

“掩人耳目,”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他周围的人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苗伊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如果知道,他还娶老婆,就是自己挑头儿招黑,自取其辱;如果根本不知道,那还掩什么?”

苗伊蹙了下眉,“那也可能两个都不是。这种隐私,人们就算知道,也只能是猜测,所以才想用结婚压流言么。”

“既然这样,那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本来要的就是结婚的幌子,当着外人面自然会装样子。你不知道,反而会配合得更好,不是么?”

苗伊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又说,“他告诉我,是想让我不用担心他会侵犯我。算是种诚意的姿态吧。”

“苗儿,大清已经亡了,你知道么?”

苗伊愣了一下。

“男人不是阉了就消停了。”

女孩的脸腾地红了,“那…还能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已经说了么:丫有病!”

一句话说得她彻底闭了嘴巴,很安静,却像极了小时候不给吃的不跟他走的样子。明明是油盐不进,南嘉树倒看笑了,无奈地吁了口气,“不管什么原因,既然是临时合作,他有什么必要告诉你他的难言之隐?这种话说给女孩儿听就已经是侵犯,还做特么什么姿态!”

他这么武断,像强词夺理,可是…想起刚才那男人凑在她耳边说这句话,那种难以启齿的羞耻突然就裸//露在她面前,苗伊心里一阵恶心。他是对的,在承认的一瞬间,忽然很想哭。

“这么好赚的钱不要,丫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这种钻空子的假婚分房还不如假婚购房来得简短明确,拖的时间这么长,变数太多,到时候法律承认的婚姻,就算报警,也会先做家庭纠纷处理,你想跑都跑不了,就为了省五万块钱?”

五万块…这个数字一出来,就把她想哭的情绪给压了回去,没有这额外的支出,那最后到手就可能会有二十万,而如果不要那个男人,就一分钱都没有…

零和二十万。

二十万,是多少份稿件?多少次校对?熬多少夜?二十万,一下子,就可以从那份伤痕累累的债主名单上划掉一家,甚至两家…

数字在眼睛里越变越大,其他都变小,苗伊搓着手,用力搓。

“不管真假,这人不能要。明白吗?”

苗伊抬起头,他的眼睛就在眼前,她点点头,“嗯。”

她答应了,像小时候一样听话,可不知为什么南嘉树心里却有点异样,又嘱咐道,“做这种假很容易把自己套进去。一个单身小女孩儿,没有人保护,很危险。如果一定要,找你的同学、朋友帮忙,提前签好离婚和财产协议,别绕世界在网上踅摸。”

“嗯,我知道了。”

同学?朋友?不了解她的人,她不敢让人了解;已经了解的人谁敢沾她…

看她有点发呆,南嘉树起身下到花坛下看着她,“不早了,回去吧,回去慢慢儿琢磨。”

“嗯。”

回到房中已经九点多了,南嘉树原本是打算一早过来签了拆迁合约,把老房子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就回去的,谁知签约晚了,看老邻居和小邻居更晚了。

卷了袖子开始干活儿,其实房子里的东西都是当初搬家根本不再需要的,阿姨岁数大了总舍不得扔的,到了现在又得重新整理一遍。照片已经拍了传给老人家,依旧指点要留下几样。

楼上楼下来回折腾了几次,终于处理干净,房间里只剩下些必须要带走的。来的时候,南嘉树就在车上带了包装箱,全部打包好,看了下时间,差十分十一点,还好,十二点之前就可以赶回凌海,不会耽误周六的事。

把箱子搬出去锁了门,南嘉树正准备离开,忽然一小股风吹过来,扭头,天台的门竟然没锁,可能是小丫头刚才忘了。这一层就剩了一老一小,安全是首要问题。

走过去正要抬手拉门,听到天台上有人小声说话,南嘉树皱了下眉,轻轻推开…

花坛后,苗伊抱着膝拿着手机:“嗯,我同意你的条件。不过,那个,刘先生,注册前我们能把离婚协议和财产协议签了么?虽然房子具体信息还不清楚,不过…”

正在斟酌着一个字一个字解释,忽然觉得风没了。仰起头,面前横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完全挡住了风,此刻低头看着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她像突然被老师抓到作弊的学生,惊得发愣,电话没挂,嘴巴却不敢说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大手伸了过来,苗伊心虚地往后躲了一下,手一哆嗦,手机很听话地掉在他手里。

电话里的男人还在说着话,“苗小姐,明天我们先去拍结婚证照片。六点在你街口的照相馆见?”

“滚蛋。”

对方突然成了深沉的男声,电话里顿时静了一下,随即又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滚蛋。”

“你他妈谁啊??”

“我他妈是她老公!”

第4章 小姑奶奶

电话已经挂断了,可最后吼那一嗓子的余音还在,很粗,震得耳膜发颤,风都吓小了。

苗伊抱着膝,脖子僵硬地仰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皱着眉,那只古老的诺基亚攥在他的大手里像话筒那边男人的脖子,已然掐死。从天而降的煞神,风都不敢绕过他吹进来。

“十几年不见你长能耐了是吧?当我的话是耳旁风?!”

夜好静,突然显露的恶势力乍着白衬衣,比黑暗还强大,苗伊决定暂时先不喘气。

“告诉你那孙子是个变态,你还往上冲?!想怎么着啊?”

卷起的袖子手臂好粗,明明比刚才吼电话的声音小多了,可是武力值却明晃晃的。小时候看到过他打架,明明是见义勇为,可是因为一个打好几个太彪悍,警察来的时候以为他是流氓。当时苗伊跳起来举着小拳给小叔叔打抱不平,现在觉得警察叔叔简直慧眼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