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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戒烟戒了都快一年了,因为这句话,他又抽上了。跟自己赌气,甚至抽得比以前还要凶。最后还是叶慎宽发觉:“你怎么又抽上了?”

他含糊了一声,叶慎宽哈哈笑:“这么多年,从我们家老爷子说要戒烟,到我身边这么多人嚷嚷戒烟,我就没见过一个真能戒掉的。你戒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真不抽了。”拍了拍他的肩,“别跟自己过不去了,想抽就抽吧。”

但他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戒不了,忘不掉,他觉得可耻,却毫无办法。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义无反顾。

结婚之前盛开婉转地说过:“守守叫我们给宠坏了,而且她年纪小,脾气又不好,没有吃过什么苦头,思想上很单纯。南方,你对守守这样,我很放心。但我不放心守守,虽然她要跟你结婚,但其实她并不懂得婚姻的意义,你要有耐心,让她慢慢明白。”

那时他和守守刚订下婚期,他懂得盛开的意思,说:“妈,您放心吧。”

不过是一个易长宁,很早之前他就听说过。他满不在乎,小女孩闹恋爱,他见得多了,过段时间她就会把那姓易的给忘了。

他却没有想到,她那样固执,不肯忘了他。

很多时候,嫉妒像毒蛇盘踞在他心上,尤其在她拒绝他的时候,他就会觉得更加难受。

易长宁像是一颗种子,在她心里深深扎下了根,然后慢慢地长成毒刺。她用这毒刺刺伤自己,也刺伤他。

不管他如何努力,她永远保持一种抗拒的姿势。从开始到最后,她把他关在外面,中间隔着一个世界,他既看不到,也听不到,更没有希望。

有段日子过得很不堪,身边的女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除了疲惫,什么感觉都没有。

凌晨时分他独自浸在浴缸里吸烟,看液晶屏幕上的体育新闻,结果突然看到她,不过短短几秒,一晃过去了。后来他就有意无意不看这个频道了。

有一次和叶慎宽两个人都喝高了,叶慎宽说:“南方,原来我以为这世上最容易的一件事,就是忘记。后来我总算明白了,原来这世上最难的事,才是忘记。”

这句话撞在他心口,撞得他那里生疼,他却哈哈笑,给叶慎宽的杯子里斟满了酒:“你丫又喝高了吧?别在这里伤春悲秋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要成心想忘,明天他妈的就能忘了。你要是成心不想忘,那可得受一辈子罪了。”

叶慎宽是真的喝高了,连说话都口齿不清了:“谁说我不是成心,我就是成心!可到最后了,我舍不得…我什么都没了,怎么还能再忘记?”

什么都没了,怎么还能再忘记?

但他是真的,真的下了决心,决心忘记。把有关她的一切,哪怕,再美,再好,也要忘记。

一辈子这样久,他实在没有办法忍受,记得她的痛。

所以,他宁可忘记。

他没有走近床边去,隔得远也看得到她脸上隐约有泪痕,是哭过才睡着的。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把那份文书放在床头柜上,没有等她醒来。他没有勇气,他甚至怀疑,自己下一秒钟就会后悔。就像那天一样,他一直对自己说,算了吧,就这样吧,可是事到临头,他却后悔了。因为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他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很想俯身亲一亲她,最后一次,但终究没有动。只怕惊醒了她,更怕自己会后悔,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要放手这样难——他好容易下了决心,所以很快就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一看,她的脸大半陷在雪白的枕头里,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再过几年,他只怕连这一眼都会忘了,忘了她是什么样子,有多美,连记忆都吝啬。

守守到中午才醒,她吃的中药有镇定安神的作用,所以睡得很沉。

太阳光正好,洒在床前的地毯上,一刹那她有几分恍惚,仿佛曾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翻了个身,有些惺忪地拿起床头放着的小钟看时间,钟座底下却压着一张纸。她把那张纸抽出来,原来是离婚协议书,纪南方已经签了名。

有那么几秒钟,她大脑一片空白,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也仿佛什么都想不了。

她怔怔看着那个签名,很少看到他签名,偶尔会看他签支票,都是龙飞凤舞。但协议书最后的签名很端正,几乎是一笔一画。其实他们孩提时代都曾下工夫临帖,守守自己的底子就很好,到如今她仍可以写一手漂亮的台阁体小楷。

她把协议书放下,给纪南方打电话,他的手机关掉了,然后她又给陈卓尔打电话,陈卓尔人在国外,接到她的电话很意外,问:“守守?什么事?”

“没…没事。”她东扯西拉地说了几句闲话,就把电话挂了。

就算找着纪南方她也没有什么话要说,她颓然地把那份离婚协议看了一遍,其实他们也没什么财产分割,联名户头下就一套房子,还有些股票存款,都留给她了。

盛开亲自同司机一起来接她,很难得叶裕恒也在家里。这阵子守守一直不大跟父亲说话,仿佛是赌气。但盛开说:“你父亲昨天跟南方谈了一次,同意你们两个离婚。”

她不知道纪南方是怎么说服双方的长辈,但他总有他的办法。守守沉默着不说话,坐在沙发里,好像还很小的时候,她不过三四岁。那时父亲差不多每个月会从广州回来一趟,每次她被保姆带下楼,很规矩地坐在沙发里。陪爸爸说话,起先总是比较拘束,过一会儿玩熟了,她就会趴到爸爸的背上去,让他背着自己在屋子里团团转。

倏忽之间,二十年已经这样过去了。

盛开上楼去换衣服,叶裕恒叫了一声她的乳名,守守有点茫然地看着他,叶裕恒的样子显得很疲倦,他说:“昨天南方来跟我说了你们的事情,请我不要责备你。守守,其实爸爸就算偶尔不赞成你的一些想法,但从来没有怪过你。这世上没有想让自己子女不幸福的父母。爸爸不管怎么样,都是想要你过得好。我跟你妈妈商量过了,如果你觉得跟南方在一起不合适,就离了吧。”

她眼眶发热,但是没有哭,仍旧沉默地低着头。

“守守,我知道有些事情,爸爸确实处理得不够妥当。说实话,当年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就很担心,可是你们两个坚持要结婚,南方又向我保证过,会好好待你。我以为他做得到。昨天他来跟我道歉,我说你道歉有什么用呢,你如果要道歉,去跟守守道歉吧。”

叶裕恒很停了一会儿,他显得心力交瘁:“你们如今闹成这样,南方从来没在我们面前说过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你对南方的态度有问题。但我也知道,这种事勉强不来的,既然你们两个决定了,我们做父母的,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爸爸不会再阻拦你什么,爸爸只希望你郑重考虑。”

她一直没见着纪南方,后来她打电话给他,他正在做复健,她说:“我签字了。”

他有几秒钟没说话,她也没有说话,仿佛在等待什么,听筒里十分安静,她几乎连他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最后他说:“那我让秘书过来拿吧。”

具体手续是怎么操作的她不知道,几天后他让秘书就把离婚证送来了,她没有打开来看,随手收在首饰盒底下。那天晚上她做了个噩梦,梦到什么都忘记了,只是害怕得要命,惊惶失措地大喊大叫,叫喊着什么她也不知道,然后就醒了。

醒过来枕头还是冰凉的,原来自己在梦里又哭过了。她模模糊糊地想,还好,只是做梦。她重新睡着了,但睡得不踏实,一直迷迷糊糊的,后来又有人低声说话,仿佛是宋阿姨的声音,说:“算了…别叫醒她。”她一惊就醒了,心里觉得不踏实,终究起来了。

吃过早餐后宋阿姨才告诉她:“早上有人给你打电话,你还在睡觉,我本来想去叫你,但对方已经挂断了。”

“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女的。”

【二十四】

她稍微觉得放心了点,但过了一会儿,重新又觉得不安。回到房间后她给江西打了个电话,江西是个爽快人,听她语焉不详,以为又是托自己去打听易长宁的事情,所以说:“晚上我跟辰松一块儿吃饭,他有个发小是高检的,到时候我叫他再帮你打听打听。”

守守只得道了谢,又说:“对了…那个…我一直没上班,你帮我请假。”

“南方不是帮你请过了吗?”大约是自悔失言,江西很快又说,“你别想太多了,台里领导都知道你最近病了,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守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问:“南方…他怎么样?”

“他父亲不是在住院吗?我昨天去医院,还碰到他了。我看他最近也够呛,人也瘦了。”

守守很意外,半晌改不过口来,最后问:“纪伯伯怎么了?”

“就是高血压,住了有好几天了。”

“外面人怎么说?”

“你管外面那些闲言碎语做什么?别胡思乱想。”江西说,“你自己还在床上躺着呢。好好休息,长宁的事你就放心吧,我替你去打听。”

江西办事很有效率,托人帮忙辗转打听。过了两天,又专门来家里看望守守。守守见着她高兴极了,江西带了一束鲜花来,还有自家阿姨做的淮扬细点,打开纸盒只觉得甜香四溢。守守顿时“呀”了一声,说:“核桃酪!”

江西笑着说:“馋了吧?我估计你吃药,正馋着呢。”

“天天喝中药,苦得要命。还不许吃这个,不许吃那个,要忌嘴。”

江西叹了口气:“你也是太大意了。”

守守不语,江西很快就转移了话题:“我还带了千层糕来,我们家阿姨蒸的千层糕可好吃了。”

入口即化,鲜香软糯,两个人吃着点心,像回到了学生时代,躲在阁楼里吃下午茶,相亲相爱,无话不谈。

江西告诉守守:“你别着急,长宁运气不错。”

守守问:“怎么?”

“好像有人在捞他。”江西说,“因为听说证据不足,目前形势正朝着好的方向转变。我估计可能有人不想这案子继续扩大,所以在控制局面,听说这个案子还牵涉到另外好几家公司。人家也是私底下跟我透露的,说不定这中间有什么神通广大的人,或者长宁自己有什么亲戚朋友在想办法帮忙。要是这样的话,长宁很快可以脱身。”

守守出了一会儿神,又问:“纪南方的父亲,身体怎么样了?”

江西却答非所问:“你跟南方真的离婚了?”

守守“嗯”了一声,江西说:“怪不得,南方到医院去,纪伯父都不肯见他,听说是气坏了。外面都传说纪南方为了一个P大的女学生,跟你彻底翻脸离婚。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还不大相信,因为南方他对你实在是…”她停了一下,赶紧笑笑,“不说这个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来。”

初夏的时候守守才回去上班。

刚下过一场小雨,满城的绿色仿佛都要滴下水来。行道树是洋槐,开着大捧大捧雪白芬芳的白花,像无数白鸽子停栖在绿叶下。守守见过了几位新同事,又拿到最新的栏目计划,就没有其他别的事了。江西听说她回来了,抽空过来她的办公室,跟她说话:“你怎么瘦了?”

“妆化得不好吧。”守守摸了摸脸。

其实是睡眠不好,她最近一直失眠,吃什么药都没有效,要么睡不着,睡着了又总是做噩梦。很多时候哭着醒来,醒来就忘了做了什么梦,但只记得哭。有时候早上起来眼睛就是肿的,盛开非常着急,劝她去国外度假,但她不肯,于是盛开又劝她来上班。

“你头发也要打理了。”

不长不短确实很尴尬,发尾扫在脖子里觉得痒痒的,守守说:“正打算留长,过阵子再去修剪。”

江西说:“要不我们一块儿休年假吧,去英国。”又说,“你别以为我是陪你,我是早就想休假了,找不到借口,正好趁这机会一块儿。”

守守非常感激,知道江西其实是担心她。她说:“还是不要了,我懒得动。”

“出去走走吧,我们回去看看母校。”

守守拗不过她:“辰松一定会在心里骂我,把你拐跑了。”

“他忙着呢,我们一周见不到一面,我去趟英国再回来,他也不见得知道。”

两个人一起去英国,仿佛回到学生时代,那时候圣诞节、复活节和暑假,她们两个总会一起出门旅行,乘“协和”号航班飞越英吉利海峡,从伦敦到巴黎,然后持Eurailpass搭乘火车横跨欧洲大陆。或者一路向西,飞越高山与大洋,换过一个又一个时区。旅程的新鲜与劳累,总令人兴奋又疲惫。

毕业后守守再没来回来过,或许是厌倦,寄宿学校那样单调的生活,再加上英国永远湿淋淋的天气。当年讨厌得不得了,只想早点摆脱。而如今一出机场,就觉得感概,不由对着江西唏嘘:“连协和号都停飞了。”

江西说:“物换星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