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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挣来就是花的。”他仍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不花钱挣钱干吗?”

视听室旁则是偌大的CD室,三面墙从天到地,密密匝匝,眼花缭乱全部是CD,分门别类,放置得整整齐齐。这房子本来就高,架子从地面一直抵到天花板,更显得气势恢弘,看上去像国家图书馆的音像资料室,又像是唱片公司的CD仓库。她随便打量了一下,就看到心爱:“这张借我。”

“不行!CD跟老婆不外借。”

“小气!”她气恼,“再说你有老婆吗?等你有了老婆再说这话不迟。”

她跟他一吵架就肚子饿,幸好订餐及时到了。酒店服务生一直送到餐厅,摆好餐具才离开。结果她面前那份是海鲜饭,她不满:“我要吃比萨!”

“小孩子乖乖吃饭!”

她拗不过,只好坐下来吃,折腾了大半宿,也确实饿了。海鲜饭很好吃,用料实在,味道也地道。他吃的是牛扒,餐盘旁搁着杯红酒,她不假思索拿起来一仰脖子就喝掉了。

纪南方一怔,她已经喝完了,拿餐巾拭了拭嘴角,乌溜溜的大眼睛只望着他,十分无辜的样子。

“这是82年的Latour。”

“那又怎么样?”

“有你这样牛饮的吗?”

“假洋鬼子,假作派!我为什么非得把舌头卷起来,一点点地啜?”她一边说,一边做了个卷舌头的鬼脸。把舌头真正卷得像小管,又像是一条蛇,小小的,红色的,带着异样的妖艳,或许有点凉凉的果子香气,其实是酒香。纪南方只觉得真像条小蛇,似乎嗖嗖地往人眼睛里钻,尔后又往人心里钻。

他一晚上都有些心浮气躁,到这时候终于忍无可忍:“叶慎守,你安静会儿行不行?”

话出了口他又后悔了,但守守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自以为是笑眯眯地问:“你今天打牌输了钱是不是?”

他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未置可否。

吃饱了,守守也觉得高兴一点了,无所事事地窝在视听室沙发里,抱着膝看他蹲在地上调试功放。没想到平常最修边幅的纪三公子,还有捋起袖子干活的时候。他低头认真做事,有几缕额发垂下来,并不显得凌乱,反倒看起来顺眼很多,起码守守觉得顺眼很多——她永远觉得哥哥们的朋友太稳重、太无动于衷,个个好似泰山崩于前不色变,多可怕。

“放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她跃跃欲试,“看看是不是真的高音甜,中音准,低音劲。”

他头都没抬:“要听自己去找。”

她一想到那堆山填海样的CD就头晕:“太多了,怎么找啊?”

“C字栏,往右第四格或第五格,都是她的CD。”

她一时矫舌:“这么厉害,你都记得?”

他仍旧头都没抬:“该记得的东西,我从来都记得。”

【三】

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谁在撩动琴弦

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

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

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窗外仿佛真的有一点雨声,其实这城市的秋天很少下雨,但窗上有轻微的声音,或许是风。

守守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倦倦地望去,墙上全是一方一方金字塔形的吸音棉,像是小时候吃过的一种巧克力,一格一格,凸出小小的尖,入口却是温软的,带着可可脂特有的滑腻香气。

纪南方坐在沙发另一端,点燃一支烟,淡淡的白色烟雾弥散开来,他的眼神有点飘忽。

“你一定是想起旧情人了。”守守微带怜悯,又有点唏嘘的样子,“这首歌真惆怅。”

今天晚上他确实有点沉默,但听到她这样说,他脸上是一种啼笑皆非的样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暖气太暖,她本来趿着他的一双拖鞋,太大,索性褪掉,将脚蜷起来,窝在沙发里:“我大哥每次想起那位姐姐,就会听一张黑胶碟,名字叫《Kinderspiele》。他在香港认得她,当时大哥在碟店淘碟,他和那位姐姐同时看中这张,相持不下,连老板都没有办法,最后他开价高,买下来。那位姐姐生气得要命,没想到大哥买下来后,当场就送给了她,两人就这样认识。真浪漫,像电影对不对?”

他掸了掸烟灰,问:“后来呢?”

“后来——”她眼珠子一转,“后来的事你都知道。哼!你甭想骗我出卖我大哥,然后再拿这猛料去笑话他。”

他笑了一声:“这么轻易就看破我的企图,太没劲了。”

她觉得很安心,像是小时候和哥哥们待在一起的感觉。她十二岁就到英国去,当时陪着她飞越重洋的是叶慎容。他那时也在英国念书,半大不小的两个孩子,在异国他乡真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虽然物质上丰沛,可是精神上其实很孤独。同学朋友虽然多,在一起也十分热闹,但那是不一样的。其实自幼她父母工作忙,很少会过问她,她有什么烦恼,也都会对哥哥们讲。她父亲排行最末,伯伯们个个又都生的是儿子,只有她父亲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所以从小哥哥们将她爱护得很好。

蔡琴还在一遍一遍地唱,低沉醇厚的女音:“那缓缓飘落的小雨,不停地打在我窗,只有那沉默无语的我,不时地回想过去…”

环绕效果太理想,几乎听得清蔡琴的每一次换气,每一声呼吸,声线如同飘散的小雨,带着些微凉意,渐渐渗入人心底。

守守托着腮,纪南方似乎也走了神,因为他手里的烟灰积了好长一截,都一动未动。

“纪南方…”

“干什么?”

“你真的没有想起谁?”她拉住他的胳膊,轻轻摇了一下,“不会的,不可能的,你一定是想到某个姐姐,所以才会这样发呆。”

“真的没有。”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小丫头别胡说八道。”

“别弄乱我的刘海。”她有点不太高兴。原来她一直留长发,前不久终于剪掉了,剪得极短,绒绒的像朵蒲公英。

因为易长宁说过喜欢她长发的样子,所以她就把头发给剪了。

那样赌气,可是有什么用处,易长宁永远也看不到了。

他们听了好几张CD,夜深人静,守守真的倦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起先还东倒西歪,偶尔跟纪南方说句话,最后渐渐靠在他胳膊上,睡着了。

纪南方有点发怔,她绒绒的头发就贴在他衣服上,软得几乎像朵云,或许伸一伸手,它就会消失殆尽。而她的脸却是真实的,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弯弯的小扇子。这样一低头,就可以望见黑丝绒似的,一根一根的睫毛。很长,很清晰,像是被谁精心一笔一笔描出来,几乎像假的一样。其实她哭过,洗过脸后又没有化妆,脸上很干净,有一种少女的盈润光泽。他也见过不化妆的女人,但总觉得像是缺了点什么,即使再美的美人仿佛也有点失色。可她这样干净,又这样精致,连呼吸里都带了一点点甜,让他想起她刚刚那个鬼脸,小小的红舌头。

他猛然摇了一下头,突然有种想给自己一巴掌的冲动,不假思索伸手把她摇醒:“守守,别睡了,我送你回去。”

她惺忪地睁开眼,看了看腕表,只觉得渴睡:“都快三点了…我就在这儿将就一下得了。”

“那不行。”他态度蛮横,“我送你回家,这儿没客房。”

“那我就睡沙发。”

“不行!”

“那我睡你床。”她口齿不清,思维却还清楚,“你睡沙发。”

“不行!”

“你很烦呢。”她嘟囔,将自己往温暖更深处挤了挤,重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脚都有点肿了,因为穿着牛仔裤,睡了整夜,连身都没有翻。

守守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在哪儿。

纪南方的床很大,其实因为睡房大,足足有五十多平方,依旧是整面的弧形窗,对着空荡荡的天际线。没有窗帘,守守睁开眼就看到窗外那方蓝天,有云慢慢地流过,低得似乎触手可及。

她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起来。主卧洗盥间也很大,镜子又多,显得有点空荡荡。同卧室一样,主色调是黑与白,看着有点冷清。因为被子太暖,她睡得口干舌燥。洗漱过后下楼去,楼下也很暖,双层玻璃上全是细白的雾气,仿佛蒙着一层抽纱窗帘。而纪南方裹着毯子,一动不动地睡在沙发里。她一时调皮,蹑手蹑脚走到沙发前,然后伸出手,正想要大叫一声,他突然眼睛一睁:“你干吗?”

倒把她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把魂吓掉,直拍胸口:“吓死我了。”

“谁叫你不安好心?”他坐起来,扒了扒头发,其实他的头发并不凌乱,但穿着睡衣,多少跟他平常的样子不太一样。守守生气被他吓到,故意鄙夷他:“原来男人不打扮也不能见人。”

他没跟她一般见识:“你等一下,我洗个澡,换件衣服送你回家。”

她不想回家,叫他送自己去城西,车子停下来后,他看着那幢楼直皱眉:“这什么地方?”

“宿舍,台里分的。”

“你不还没毕业吗?”

“我在实习啊,跑来跑去不方便,台里照顾我,就分给我一间。”

他的车太好,已经有路过的邻居在回头看,她急急忙忙要下车:“三哥,我走了啊。”

他一句话冲到嘴边打了个滚,及时咽下去。

看她推开车门,他不由得追上一句:“你自己小心,照顾好自己。”

不过一句话的工夫,她已经三脚两步跑出老远了,深秋晨曦里,她周身蒙着淡淡的阳光,轻盈跃跳,像一只小鹿般回过头来,清清脆脆地答他:“唉!”

大四上半学期,课程已经不多,大家都在实习,很少有人回学校去。下午的时候她去拿几本书,秋天的校园其实很美,法国梧桐的叶子已经发黄,像是一枚枚精心制作的书签,把绿意退尽,只余了秋的脉络。天气有点冷,她只穿了薄薄一件毛衣,走在路上,有些吃力,只觉得冷。

起初她要回国的时候,母亲很生气,父亲更不解,但她就是要回来,最后父母终究让步,附带条件:硕士学位还是出国念。

她其实心里很厌倦,哪怕读到博士又有什么用,既然已经惹父母生气了,索性挑了自己喜欢的专业。父母安排的学校也不去,偏偏选了这样一所大学。校园很小,而且美女如云,她很容易把自己湮没在人堆里。

她没有想过会在这里认识易长宁。

她最小的一位堂兄叶慎宣有个中学同学郑知衡,也在这所大学,只比她高两届,叶慎宣特意打电话拜托他照顾守守,郑知衡二话不说:“放心,你妹妹就是我妹妹。”

结果这位郑大哥真的将她照顾得很好,他是学生会主席,风云人物,一呼百应,人人都买他面子。她有这样一位大哥罩着,自打进校门,遇上的最大惊险,不过是在寝室吃糖炒栗子时剥出一条虫子。日子过得平静又快乐,几乎都要闷得发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