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净室的水声,外边的半芹忍不住看过去。

“你的头发长得真好…”

内里还传来晋安郡王的说话声。

“…水凉吗?还要再添点吗?”

“殿下真会给人洗头呢。”素心含笑低声说道。

半芹就想到刚才内里铜盆打翻的声音,低头抿嘴一笑,才要说话,见晋安郡王从内走出来。

“服侍夫人洗漱吧。”他说道。

半芹忙应声是进去了。

等晋安郡王洗完出来后,程娇娘已经躺在床上了,屋子里的丫头婢女也都退下,他随意的端起一旁斟好的一杯水喝了一口。

“还喝水吗?”他问道。

晋安郡王便放下水杯,灭了灯,悉悉索索的声响后,越过程娇娘躺在床内。

“真跟你说的那样。”他伸手撞了撞身边的人。

“哪样?”耳边传来说话声。

晋安郡王就转过身侧躺着,借着月色看着蒙蒙帐子内的人。

“睡一张床习惯就好了。”他笑道。

程娇娘便笑了。

“方伯琮。”她说道。

晋安郡王哎了声。

“我没事。”程娇娘说道,“陈大人会答应,这件事我早已经知道的。”

早在预料之中。

谢谢你这样的担心我。

她什么都明白,对她好对她的不好,她都清楚明白。

晋安郡王心里软软的叹息一声。

“可是,就算是早有预料。还是会难过的。”他说道,忍不住伸手抚了下枕头上散开的长发,又忙收回手。

“我吗?”程娇娘说道。转过头看他。

夜色里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我不难过。”程娇娘说道,“这又不是我的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别人的事我何来难过。”

“是,是我多想了。”他说道,又轻叹一口气,“丹娘是个好孩子,却遇上这种事,她会难过的。”

程娇娘在枕上摇了摇头。

“不,她不难过。”她说道。

晋安郡王支起身子看着她。

“哦?”他说道。一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因为我其实也是鱼。”程娇娘说道。

天色蒙蒙亮,城门刚开守卫带着几分睡眼惺忪准备洒扫的时候,一辆马车就晃晃悠悠的驶出城门。

谁家这么早啊,守卫们带着几分好奇看过去。

这样子可不像是辛劳求生的穷苦人。

有马蹄声急响从城中而来,守门们看过去,见其上是一个中年男人。

“陈相公!”有守卫一眼认出,惊讶失色。

还没来得及施礼,陈绍的马儿已经穿过城门而去了。

马儿在车前勒住,陈绍哑声喊道。面色虚白,眼圈发红,翻身下马跪地叩头。

“你不用拦我。”陈老太爷掀起车帘说道。“你的子女我由你做主,我的子女由我做主,陈绍,从今后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了,你如果真的尽忠尽孝,那就别再纠缠了。”

陈绍呜咽叩头喊父亲。

“怎么?你难道真要逼着我也从了你的大义?”陈老太爷含笑问道,“想要逼我不原谅你不体谅你就是我的错吗?”

“儿不敢!”陈绍说道,抬起头额头上已经青紫一片。

“不敢就好。”陈老太爷说道,“那你让开吧。”

陈绍再次叩头。赶车的老仆看不下去了。

“老爷,就这样吧。就放过老太爷吧。”他低声说道。

放过…

陈绍身子一震,深深的俯身埋首。人跪行两步到路边让开了。

马车摇摇晃晃的前行,放下车帘的陈老太爷再没有看陈绍一眼。

马车渐行渐远,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但跪在路边的陈绍始终没有起身,任凭路人惊讶的指指点点。

看着身后的陈绍画作一个黑点,老仆才叹口气,抬起头看了看天色。

初秋的天不似往日高远,有些阴沉。

“怕是要下雨啊。”他喃喃说道。

陈老太爷掀起车帘看向天空神情有些怔怔。

“嗯,是棉絮云要下雨。”他说道,似乎带着几分追忆,“你还记得吧,咱们第一次遇到程娘子的时候,就是这样呢。”

老仆怔了下,想起了六年前,记忆已经模糊了。

“如果不是遇到她,我已经死了好几年了。”陈老太爷笑道,说到这里又停顿下,“如果我当时听信了她的话,说不定也不会进京呢。”

不会进京,大概就没有今日的事了吧。

老仆神情凄然。

“老太爷。”他说道。

“虽然她治好了我的病,但我到底还是要回乡下去,所以说能治病不能治命。”他喃喃说道,“命都是自己定的,怪不得别人。”

陈绍跪送陈老太爷离京的事沸沸扬扬的还没传遍,三日后,册封陈氏十九娘子为太子妃的诏书就宣告天下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程娇娘正在校场射箭,晋安郡王亲自来告诉的她。

伴着嗡的一声,箭头没入草靶子红心中,在日光下箭羽微颤。

“虽然我们不便外出,但陈家那里你还是去一趟吧。”晋安郡王说道。

说着苦笑一下。

“陈相公也不在乎因为我们探访而再多些弹劾嘲讽。”

程娇娘垂下手里的弓箭,还没说话,素心急匆匆的从远处走来了。

“夫人,夫人,曹管事来了。”她高兴的喊道。

曹管事?

听到这个消息的半芹也带着几分欢喜,总算是来了,怎么这么慢,算日子前两天就该到了的。

素心面满喜色的站到面前。

“还有,程平也跟着一同来了。”她说道。

晋安郡王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个人名,就见程娇娘扔下了手里的弓箭,人向外疾步而去。

扔下弓箭!疾步!

他都没见她这样失态的走过。

但下一刻更让他失态的场景出现了,原本疾步的女子干脆跑了起来,晨光下罩衫大袖裙角飞扬。

谁啊这是!

第四十章 有人

厅中有女子的哭声传出来,犹豫再三过来的晋安郡王收住了脚,神情再次惊愕。

哭啊!

认识四五年了,第一次听到她这样的哭,大哭。

什么人能让她这样毫无顾忌的宣泄大哭?

晋安郡王忍不住小心的探头看去。

厅堂的门开着,隔着纱帘隐隐可见其中有两个男子,因为背对着看不到形容,只看到其中一个身形微微伏低,这个晋安郡王认得,就是那个曹管事。

而另一个,穿着打扮有些破旧,人也干瘦,但坐姿轻松随意,那女子正俯身在地面向他,肩头耸动。

是这个人。

这个人到底谁啊?

“说是家里人。”

有声音在耳边低声说道。

晋安郡王吓了一跳忙站直身子,看着身边的景公公。

“干什么鬼鬼祟祟的。”他竖眉低声喝道。

谁鬼鬼祟祟啊

景公公心里嘀咕道。

这是你的院子你的屋子,你的妻子在见外男,结果你还不敢进站在外边偷看。

“殿下,说是江州来的人,既然是王妃娘家的,殿下您得见见。”他说道。

厅内的哭声还在继续。

其实能哭也是一种幸福啊。

“让他们先自在说话吧,一会儿他们自然会来见我的。”他说道,转身迈步,“我去外书房了。”

景公公又看了眼院内,见那女子还俯身哭泣。

真是奇怪,是因为见到娘家的人了吗?

真是奇怪,她娘家还有人能让她如此动容?

而此时厅内坐着的程平和曹贵神情也很古怪。

曹贵下人身份微微屈身低头,程平则揣着手望着厅堂内神情迷茫。嘴唇微微动,似乎在念念自语。

屋子里程娇娘的哭声渐渐小,然后她施礼起身。

一旁的陪着抹泪的半芹忙起身跟着去净房帮她洗漱。

曹贵和程平就都松口气。

“毕竟成亲的时候也没个娘家人在。”曹贵忽的低声说道。“乍见了长辈,娘子难免心里难受。”

他们本来在外院等着通传。没想到程娇娘亲自跑过来了,跑过来之后不由分说大礼参拜掩面大哭。

吓得程平当场就要拔脚跑,还好曹贵对这种场面也不陌生了,及时的又不动声色的将程平按住。

这悲伤还是从外院延续到内院。

乍见长辈?当初在江州初见时她可不缺姓程的长辈,不是照样看到自己就哭了。

因为这张脸啊。

程平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这样啊。

“按辈分算,我得叫她小姑姑。”他干笑一下,也低声对曹贵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