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喝了酒,嘴上说话总是这么没遮拦,展昭耳根微红,握拳在唇下轻咳了几声。

“你别那么紧张,我又没事。”念一摁着他坐下,“记得少喝点。”

想着宅院不大,客房离得也近,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展昭方才道:“嗯……那你有事就叫我。”

“知道。”

今晚夜风很急,愁云密布,连弦月也是淡淡的颜色。

念一推开门,屋中没有烛火灯光,走进去只觉得冷清。

她从桌上拿起火折子,犹豫了一瞬,又放回去,缓缓坐在床边,望着眼前的漆黑一径出神。

要转世的事情,该不该告诉他?

索性就让时音抹去他这几年的记忆吧……

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残忍。

她不是没尝过那种滋味,永远觉得自己应该记得什么,却永远也想不起来,寻寻觅觅,彷徨不前。

果然,在这世上,她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他啊……

衣襟被指尖狠狠拽紧,随着指甲几乎嵌入肉中。

就在此时,一阵风卷进屋中,眼皮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沉,困倦铺天盖地朝她袭来。念一合上双目,缓缓朝前倒去,头正要碰到柜子上,平地缭绕的白烟里走出一个人形,轻轻把她搂在怀。

雪白的长袍仿佛和他整个人一样带着寒意,也和她一样带着寒意,皆是已死的气息,就像很早之前他所坚信的那般。

他们俩才是一路人。

时音抱着念一躺回床上,除了外袍和鞋袜,拉过被衾,仔仔细细地盖好。

一连串的动作,他做得十分熟练,不带半分犹豫和迟疑。

这五十年来,每一个夜晚都是如此过来的。

他看着她消沉,看着她高兴,看着她难过。

其实相伴了这么久,自己也应该知足了,但他终究是一个贪心的鬼。

时音靠在床边,倚着墙,神色温柔地看向窗外。

黑夜里,幽暗的花香默默绽放。

他静静地想着,念着,回忆着,从前那些流逝过的一点一滴。

“念一,你恨不恨我?

其实这些真相,我一早就知道,却没有告诉你。”

知道一旦告诉她,她就会再入轮回。

他有贪念,一己私欲,又正因如此才致使她无数次身陷囹圄,遍体鳞伤。

“到如今,我也不敢亲口告诉你。想必我说出来,你必定会厌恶我一辈子。”说到此处,他自嘲地笑笑,“我始终还是……不怨你恨我啊。”

耳边是她细微的呼吸,细微到快要消失,已经距离转世的那一刻不远了。

时音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摊开掌心覆在她额头上。

“原本打算等你寻到真相转世以后,我再用这个变成人,与你相守一生。”

指尖自她冰凉的眉眼上抚过,时音低低道:

“如今你已经有了依靠,我想我应该也用不上它了。”

他的计划本来很完美,自己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照顾她,护着她,不必道出喜欢,也能在一起。

然而,世上总是有那么多无法预料的未来。

时音注视着她的睡眼,含笑道:“成亲之日,做哥哥的也没送什么像样的礼物,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他俯身,轻柔地吻上她的唇瓣,没有温度的柔软触及心灵,透过已死的躯体一直冷到肺腑间。

藏在体内的鬼力源源不断地流入她口中。

他不敢睁眼,双目却湿热难当,往昔像决堤洪水,刹那间把他淹没。

在时间的长河里,久远到记不清是哪一年,哪一代,也记不清他身处何地,恍惚想起那是一个春季,漫山遍野的杏花,开得云雾缭绕。

他坐在坟头,靠着碑文早已模糊的石碑,懒散地抚弄一朵小花儿。

不远处,有一行人马路过。

春光里,他看到有人停了下来,稚嫩的声音带着好奇:

“娘,那是什么?”

妇人牵着她的手,温柔道:“那是一座荒冢。”

“荒冢是什么?”

“就是无人知晓来历的坟墓。”

女娃娃咬了咬手指:“那也没人祭拜他吗?”

“当然没有啦。”妇人抚摸她的头,“所以说,他很可怜的。”

闻言,他冷笑出声,扔了花双手抱在脑后,心中不屑一顾:谁要你们可怜了。

耳畔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还未及回头,一碟白面馒头被那双小手轻放在坟前。明媚的繁花映着她的笑颜,阳光打落满身,那般耀眼的星眸至今记忆犹新。

“荒冢先生,这是我的早食。”她双手合十,虔诚的拜了拜,“愿你能够早登极乐。”

时音撑着下巴从石碑顶上垂目打量她,暗自冷哼。

这小丫头,说白了就是不想吃早饭吧……

恰在这时,她也抬起头来,正好与他四目相对,漆黑如墨的眼珠中仿佛能映出自己的形貌。

风从身后吹来,漫天杏花如雪。

女娃娃朝他伸出手,越靠越近,在他失神惊愕之际,摘了坟上一朵盛开的白花。

时音微微一怔,随后才好笑地摇头。

方才那一瞬险些忘了,自己是鬼,她又如何能看见他。

妇人在远处唤道:“念一,该走了。”

车马在等她一个人,女娃娃拿了花,赶紧应答,“来啦!”

转身的时候,一枚玉佩从她腰间滑落,悄无声息地落在草丛里。时音不经意瞥见,忙拾起来,拍去上面的泥土,颔首准备叫住她:“喂……”

但那队车马已经启程往前行驶,人丛中已寻不到那个矮矮小小的身影。

他随手把玩了一下,暗想:即便我出声,她也不能听见吧……

时音扬扬眉,不在意地将玉佩收到袖中,权当是白捡个便宜。

春夏秋冬,千秋万载,王朝更迭。

不知又过去多久,这日,他仍在自己坟上沉睡,冥冥中听到一个声音。

“爹爹,这儿有座荒坟。”

并不是多么特别的语气,他却不自觉醒了过来。

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他从石碑后探出头,面前有人蹲身在旁,似乎很努力地想看清碑上的文字。

“囡囡,不要惊扰坟下之人。”男子一手拍在那小女孩肩头,肃然道,“这是对死者的不敬。”

女孩急忙收回手,怯生生应道:“哦。”

时音打了个呵欠,支着手肘冷眼看他:“迂腐。”

不能摸,她只好用看的。

“爹爹,墓碑上怎么没有他的名字?”

“既是荒坟何来名字,乱葬之岗,谁会知晓他姓甚名谁。”

“那岂不是很可怜?”

“又是你这小丫头。”时音不知该笑还是该恼,暗骂道,“说得好像我真的很可怜似的。”

男子不以为意:“他可不可怜,与你何干。”

时音眯眼朝他龇牙咧嘴,扬起拳头来敲在他脑袋上——当然是敲不到的。

“可我以后要是死了,也这样没人搭理我,那肯定很寂寞。”小女孩背着手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儿。

男子偏头望了她一眼,静默片刻,抬头往四下里一扫,而后自草丛里抽出几支新鲜的枝条,动作灵活地在手上编织。

“爹爹,你在作甚么呀?”她踮起脚想偷看,男子却背过身,直到手里的玩意儿编好了才递给她。

“拿去。”

一只惟妙惟肖的草编蝴蝶躺在她掌心里,小女孩双眸骤然发亮,展开笑颜。

“那我送给他!”

男子神情缓和下来,缓缓微笑:“嗯。”

“有了这个,以后就不怕没人陪着你啦!”她自言自语。

时音一言不发地看她小小的身子在杂草丛生的石碑前蹲下,便忍不住伸出手,在她发髻上轻轻抚摸。

只可惜,他触碰不到……

“囡囡,该走了。”

“哦。”

也许,以后会有机会的罢?

人总是会变成鬼的,他心想。

自那以后,他无端的开始惦记起那个两世投胎都从自己坟前路过的小姑娘。每天坐在墓碑上,瞧着偶尔经过的旅客,百无聊赖。

你还会来吗……

你怎么还不来……

该不是忘了我吧……

等了百年,他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她而言,只是一个过客而已。

她甚至不会知道他是谁……

他的性命,他的模样……

于是,百年后某一天,他也离开了这片坟地,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在鬼界中厮杀抢夺,无恶不作。

他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才不用一直沉睡在野坟之上。

于是,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当他终于修炼成为众人口中谈之色变的恶鬼时,人界已不知过了多少朝代,多少年月。

时光荏苒,当时音再度回到自己的坟前,附近早就荒芜一片,而他的墓碑也横倒在地上,断作两半。

“……这雷劈得够狠啊。”

宽长的袍子拖在地上迎风而动,他嫌弃地啧啧两声,反正也没人拜祭,就是哪一日被挖了坟都不奇怪。

但他现在不需要那些香火也能活下来,这坟可有可无。

正当他翻看着那块被风化的石碑,山道之下蓦地传来人声,渐渐逼近。

“司毅。”

杏花还是开得这样热闹,如锦似绣的春/色里,少女的笑容灿烂而夺目。

在她转头望过来的时候,仿佛连他破败的坟头也鲜艳起来,五彩斑斓。

“你看这儿有个土地庙。”

跟在身后的年轻公子摇头笑叹:“傻丫头,那是个野坟。”

等她走近,细看之下也讪讪一笑:“还真的是。”

“看这墓碑……少说也有上千年了吧,都成这样了。”年轻公子收起折扇,伸手拉她。

“走了,没什么意思。”

“怎么说也是个坟呢。”那人含笑,“就这样孤零零的睡在这里太可怜了,叫人给除除草吧?”

“别了吧,很晦气的。”年轻公子不太乐意,“何况墓主人同我们又没什么关系。”

“咱们往后死了不也是个坟包么?”少女不依不饶,“你乐意自己的坟变成这样啊?”

他急急捂住她的嘴:“呸呸呸……又瞎说。”

“我没有瞎说呀。”少女笑吟吟地把他手拿下来,“你就帮帮忙吧?”

他虽无奈,却也没有办法:“好好……依你就是。”

疯长的野草被人一一拔去,残破的墓碑再度立在土地上,斜阳夕照,那影子也被拽得很长很长。

时音抚着石碑,看到远方的身影渐行渐远。

这一别,再相逢已物是人非。

朝廷风云变幻,都门血流成河,抄家,发配,大雪封山,受尽□□……

得到消息的那日,他奔到汾水高原上,在纷飞的白雪中救下已被怨气附体的灵魂。

她已经死了,无力回天。

阴曹地府,冥界鬼域。

他捧着药碗,柔声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沉默好一阵,她才摇头,“我不想用生前的姓名。”

“那就叫念一吧。”

他笑道:“横竖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