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城郊外,官道石亭旁,一架马车停在树边,枣红色的骏马正低头咯吱咯吱在嚼地上的青草。

“这些盘缠你拿着。”念一把手里收拾好的包袱递给她,“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和你娘好好过日子。”

“小姐……”巧儿哭得满脸是泪,一时连手也忘了伸出去,念一只好把东西塞到她怀中。

“小姐,你对我这么好……叫我怎么报答你啊。”她怔怔抱着包袱,只顾着流泪,“我……我给你磕头了!”

她说着,忙把包袱给她娘,利利索索地朝念一跪了下来。

“谢谢小姐!”

然后又对着展昭。

“谢谢展大人!”

念一同展昭皆觉尴尬,赶紧俯身扶她。

“你别这样,快些起来。”

巧儿眼中蒙着泪水,已然不知怎样感谢他二人才好。

“我……我都不知道,我还能活着,我的脑袋还是我的脑袋……小姐,展大人……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是真的,这不是梦。”念一温柔地给她抹眼泪,“好了,别哭了,难得能重生一次,要开开心心的才对啊。”

“嗯!”巧儿拼命收住眼泪,重重地点头,“嗯!我一定会很开心的活下去,不会辜负小姐的!”

“时候不早了。”眼下进出城的车马和行人不多,再过一阵若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展昭环顾四周,提醒道,“先上路吧,等安顿之后再寄封书信回来。”

“好!”巧儿胡乱用袖子抹去眼泪,笑道,“一定会的,小姐和展大人往后成了亲,可别忘了来看看巧儿啊。”

念一伸手往她鼻尖上一捏,含笑:“又胡说,快扶你娘上车吧。”

巧儿刚准备打帘子进去,忽然又下车来,拉着她满眼不舍。

“我就走了,小姐你可一定要当心夫人和大小姐啊。”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看见展昭在旁,巧儿沉思半晌,也觉得是自己多虑,毕竟小姐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她的身边有很多人,足以让她安稳的过完这一生。

送走了巧儿,念一总算是松了口气,回家的路上,她悄悄偏头去打量展昭,很明显能看到他眼底下有一圈青黑,想必近日也是因为此事劳心劳神。

“展大哥……”

“嗯?”

“没什么。”她垂首笑道,“谢谢你帮我。”

“惭愧,我什么也没做。”展昭无奈地笑笑,“是时音帮的你。”

“你们两个我都应该谢。”念一和他双手相握,慢悠悠行在街上,“两条人命,我早就明白巧儿没法减刑,一开始还那么为难你,现在想想是我不对。”

展昭轻声问她:“不怨我么?其实……若当初我有意放走她,也不是不行。”

念一闻言笑起来:“那你会么?”

他摇了摇头,笑而不答。

“你身在开封府那么多年,恪尽职守,名声这么好。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她说着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儿,“又怎么会怨你。”

四年后醒来,在江南偶然听到他已入公门,她又是惊讶又觉得仿佛在意料之中。

——“你是人,一定要替生者着想,替死者伸冤……”

那时所说的话,到现在她还记得……

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感动,念一不自觉将手指微微收紧,很意外的,展昭的手也跟着她收紧,握得十分用力,像是害怕突然间会消失一样……

“咳。”

两人正各自出神,迎面却看到刚从外归来的慕显,展昭愣了一瞬,赶紧把手撤了回去,抱拳施礼:

“慕大人。”

慕显冷眼盯着他,又皱眉瞧了瞧念一,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父亲。”

“词儿,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和展大人在街上闲逛?展大人平日里公务繁忙,你可知这般会打搅到人家开封府办案的!”

明着虽是训斥念一妨碍公务,但他二人皆听得出来,慕显这话分明是对展昭说的。

“是。”念一只好低头认错,“女儿知错了。”

他低低喝道:“还不快些回房去!”

“是。”

寄人篱下实在无法,她欠了欠身,又不舍地深看了展昭,方才离开。

“今日是二小姐的贴身丫鬟行刑。”展昭向慕显解释道,“小姐与尹巧儿主仆情深,故而前去送行。是展昭唐突,未能向大人请示。”

“展大人这么说就客气了。”慕显嘴角微笑,言语间却透着不满,“不过小女毕竟尚未出阁,这孤男寡女并肩而行,叫外人看去了,可会被说闲话的。”

“慕大人说得是,展某失礼了。”

原地里慕显又意思意思同他寒暄了几句,眼见时候不早才告辞回府。

大门被慕家家仆轻轻掩上,展昭摇头叹了口气,心道:看样子他得尽快提亲了……

第78章【狗血】

巧儿的事情尘埃落定后,让念一整个人都轻松下来,连平日里绣花,手里的针线都像是在跳跃一样。

红笺端着茶果进来,见她这模样便笑着打趣:

“二小姐心情真好啊。”

念一并未抬眼,只微微一笑,应得很是爽快:“是啊。”

“什么事这么高兴?”红笺放下托盘,“也说给我听听?”

她含笑摇头:“不能说。”

“二小姐真小气。”红笺噘着嘴瞪她,收拾好桌上的茶杯,撩起帘子往外走,临着出门时偷偷朝身后瞧了一眼。

念一尚在抚弄针线,神色如常。见状,她随手把杯子一搁,提起裙摆来悄悄小跑出去。

“她真说过这些话?”林氏眉头一皱,抿了口茶水,沉吟道:“除此之外,你家小姐可还有别的异样?”

“有的!”红笺连连点头,“小姐常常夜里对着空气说话,还像是怀里抱着什么似的,在屋中走来走去,可吓人了!”

林氏微怔:“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奴婢跟着小姐起就是这样了。”

“娘。”慕晴冲她使眼色,低声道,“我就说吧,妹妹定是被妖邪附体了。从一年前落水之后起,她的性子就变得古里古怪的。”

“嗯……”林氏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是这么回事。词儿自打大病了一场,脾气忽然强硬起来。”

“还有呢,她当日都不会水,那天在小湖里,我见她不止会游水,还连展大人都给一块儿救上岸了。”

“荒谬,荒谬。”林氏捏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我慕家怎会招来如此邪星……”

“娘,养虎为患啊。”慕晴沉声提醒她,“趁她还未发觉,我们得先下手为强,否则她要是发狂伤了爹爹,伤了咱们,那可怎生是好?”

“对!”林氏重重将茶杯往桌上一摔,语气果决,“你说得对,祸患不能留!”

“百灵、喜鹊。”她吩咐道,“赶紧去一趟相国寺,替我将法恩大师请来。”

站在碧纱橱外的两个丫头立时应道:“是。”

午后闲来无事,房里不见红笺,念一只得自己动手找书看,刚踮脚把架上的一卷古籍取下来,门外突然陆续进来三个婆子,身形壮实,看模样都是此前从没见过的。

“你们是……”

“二小姐。”

为首的那个垂首恭敬道,“夫人有请。”

“夫人?”她颦眉迟疑了一瞬,“可说了是什么事?”

“夫人说,二小姐去了就知道了。”

念一隐约感到不对劲。

“她要请我过去,为什么让你们来?红笺呢?”

那婆子平平解释:“红笺姑娘让夫人派去给老爷带话儿了,不得空。”

“府上那么多丫头,怎么偏偏让她去?夫人是没有人可用了么?”

“二小姐。”几个婆子不愿同她在此墨迹,语气森然,“这是夫人的意思,您不如过去亲自问问她老人家。”

“我要是说。”念一冷眼转身,“不去呢。”

因在房中左等右等迟迟不见慕词过来,林氏坐立难安,索性带着一干人等气势汹汹往她住处走去。不承想,尚未等进门,里面便看得一个婆子被一脚踹了出来,踉踉跄跄正扑倒在她脚下。

林氏和慕晴皆惊愣在场,抬头一望,三个嬷嬷尽数伏在地上□□不止。

“你!你这畜生!我不过是让人传话给你,想不到竟下如此毒手!果真是个妖孽,留你不得!”

念一自屋内出来,冷然看她:“你此言何意?”

“此言何意?”林氏鼻中轻哼,“我说什么你心中有数!”

就在此时,前去相国寺请高僧的百灵二人领着个和尚急匆匆往这边而来,老远便叫道:

“夫人,法恩大师到了。”

林氏闻言,如见救星,赶忙转身去迎他,双目含泪,哽咽道:

“大师,您可算来了!小妇人一家子今日就靠大师您了!”

大师?

念一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原来林氏早已怀疑她的身份了?

多年来对和尚道士的畏惧让她习惯性地想寻阴暗之处躲避,刚准备走,蓦地又意识到什么。

眼下她是有身体的人了。

既然不怕日头,不怕鸡犬,按理说道士和尚也不会发觉她是鬼魂才对。

不能先自乱阵脚……

“夫人莫急,稍安勿躁。”那老和尚垂首安抚她,“老衲自有定夺。”

“我这二姑娘本性是很好的。”林氏声泪俱下,“可自打一年前出事之后,不知怎么了,性情大变,你瞧她……从来连只鸡都不敢杀,如今却把我府中三个嬷嬷打倒在地,想必是被妖怪附身……”

“哦?”老和尚手捏白须,盯着念一细细琢磨,“依夫人所言,令爱应当不是被妖怪附体。”

“这……”

林氏还没问出口,便听他淡淡道:“是邪魔。”

听得这话,林氏和慕晴浑身起了一层寒气。

知道普通的丫头婆子制不住她,林氏索性让府上几个侍卫将她摁住,拉在院中,直晒于阳光之下。

“你们作甚么?!”

念一两手被人禁锢在后,根本动弹不得,她咬咬牙,抬眸看向对面的一群人,眼中含怒。

“我到底是慕家的二小姐,慕显的亲生女儿。你们……就不怕遭天谴吗?”

慕晴歪头望着她笑:“天谴?真是好笑,你是不是我慕家的人还说不好,倘若是哪里来的山精鬼怪,就是死了,那也活该。”

念一试图挣开左右几个侍卫,目光如炬:“我知道,你是天天盼着我死。”

慕晴扬扬眉,也不接话。

她冷笑道:“我要是死了,这世上便再没人能说出你的身份。”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慕晴明显有些着急,语气发抖,拉着法恩和尚的袈裟催促道,“大师,你还等什么,快让这个妖怪现出原形,她这是想妖言惑众!”

“你根本就不是慕家的小姐。”

念一厉声打断,“你是方姨娘和马夫私通所生的孽种!”

林氏猛然一怔。

慕晴喘着粗气,颤声喝道:“你乱讲!”

“你娘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特地买通了产婆。”她话音刚落,脸上被挨了一记耳光。念一往地上啐了口血水,回头来,怒目而视。

“你……你再胡言乱语,我就……”

“十年前你娘想认你,可你贪图富贵,你不肯接受。”她一字一顿道,“什么病死,她是被你毒死的,八岁的时候,你就已经杀人了!”

“你知道你死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么?”念一狠狠道,“形如焦木,被鸟啄眼,只能以□□为食,食后即死,死而又活,永远不得轮回。”

闻她这般所言,老和尚眼中露出惊讶之色,似乎很意外她会明白这些。

“大师,你……你都听到了!”慕晴顾不得许多,扯住法恩的衣摆,慌张道,“她说的这叫什么话?简直是个妖怪,她一定是个妖怪!”

法恩深吸了口气,表情肃然地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偏头示意旁边的几个小和尚。

“端上来。”

念一皱着眉不解,忽在空气里嗅到一丝血腥味,她挣扎着抬起头,两个小和尚手捧一盆狗血缓缓向她走来。

应该不会有事的。

她已经不是鬼了……

不害怕阳光,不害怕鸡鸣,她可以的,可以作为人活下去……

然而滚烫的狗血临头泼下去的刹那,浑身像是火烧一般,浓浓白烟平地而起,周围尽是滋滋声响。

彻骨的疼痛一下子深处的记忆猛地拉了到她眼前。

漫天的大雪,刺耳的狼嚎,炎热的盛夏,长剑穿胸的痛楚,一幕一幕……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