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一神色怀疑,悄悄打量了他半天,继而伸手在他眼睛之前挥动两下。

果真是瞎了……

“姑娘姓顾?”

“是。”她将手撤回,垂首走到一旁坐下,双目盯着地上摆的那只木鱼,“大师从前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粗茶淡饭的过下半辈子?不觉得可惜么?”

“粗茶淡饭是过日子,锦衣玉食也是过日子,过得好不好,不过唯心而已。”

“无论如何,总得有个因果。”念一转头看他,“大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知道此地是我该来的地方,如何不能来?”老僧反问,“姑娘千里迢迢找到这里,应该不是要问我这个的罢?”

“我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念一回过头,“只是想给大师讲一个故事,大师既然参禅,想必也能解我心中之惑。”

“哦……贫僧洗耳恭听。”

窗外风吹树叶莎莎而动。

她看着木鱼,静静道:“大约在五十多年前,朝中曾有个叫顾泽文的左丞,他虽官拜四品,但为人很宽厚,门下亦有不少学生和门客。可惜,顾家一直子嗣单薄,直到他三十膝下也只有个女儿,这个女儿生得不算好看,小时候还时常遭人嫌弃。”

老僧面色未改地拨着佛珠。

“记得,在她五岁那年,家中的父亲收了一个学生,是同朝太常寺少卿的大公子。从那以后起,附近就没人敢再欺负她了。两人自小一处睡一块吃,长大后便订了亲,两家结为亲家。

不承想,在某一年,顾家忽遭飞来横祸被抄了家。”

念一淡淡道:“顾家所有的亲眷都得流放海岛,顾家老爷为了保全家人,急匆匆把她的女儿和夫人藏到后山的一口废井之中。结果,天不遂人愿,她们还是被人找到了。原来那个藏身之处是被某个人有意泄露给别人的。”她顿了顿,“而那个人,就是这位同顾家情谊深厚的沈家大公子。”

“小女子有一事不明。”念一语气平静,“若是得知顾家遭罪,为了撇清关系,退婚也就罢了。为什么这沈家定要如此赶尽杀绝?大师……你知道么?”

良久,老僧拨佛珠的手才停下来,长长念道:“阿弥陀佛……”

“得此果,必有其因。凡是皆由因果而造……”

念一冷声问道:“那什么是因?”

“我也给姑娘讲一个故事……”老僧依旧拨着佛珠,“这位沈家公子,正好贫僧也认得。那年秦王谋反,群臣奏斩,当天夜里他就得知顾家定会被抄家,可是说来顾家小姐同他也是青梅竹马的关系,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如此折磨,他也是于心不忍……”

大风刮起,槐树树枝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一晃眼仿佛又是几十年前的夜里,大雨滂沱。

“顾家要被抄家。”沈令摁着眉心发愁,抬头对站在门边的儿子说道,“顾泽文问斩倒还罢了,可是顾明柳和钱氏只是发配边疆,此前还得先去大理寺再审呢……”

话还没说完,沈司毅眼前一亮,兴冲冲打断道:“那不是正好么!爹,咱们出些钱,把明柳和慧姨赎出来……”

“呸!什么话?!”沈令背着手猛地转过身来,指着他鼻子就骂道,“你失心疯啦?咱们家私扣贡品的事,顾明柳可知道!万一再审的时候她把你我供出来,可就完了!”

“明柳不是这样的人……”

“你就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了?!那顾文录是他亲兄弟都干得出这种事来,更别说她!这将死之人,恨不得多拉几个垫背的,我还能不知道?”沈令咬着牙叹了口气,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想着又回头来骂他,“说到底,都怪你这个畜生!什么都跟女人说了去。眼下你还同情她?到时候咱们一家子入了狱,我看你同情谁!”

“爹……”

“滚滚滚,不想看到你,滚!”沈令挥挥手,让他出去。

沈司毅无法,摇头往外走,正出门时,隐约听到屋里的声音。

“事到如今,也只有灭口了……”

他心里微微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回到房里,下人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来,他也无心受用,满脑子都是方才父亲的那句话。

他要杀顾家母女俩……

怎么办……怎么办……

一夜未眠。

第二日,天上细雨绵绵,他坐在桌前,似乎已经能看到顾家凌乱的场面,脑中异常的浑浊,他坐不下去了,起身往外走。

“公子、公子!”

后门处,家里一个小厮外面冒着雨跑过来,“公子,这有封您的信。”

“我的信?”

沈司毅忙将信封拆开,举目一扫,寥寥数笔,是他恩师的笔迹!

“司毅贤侄,小女与我夫人暂避在后山枯井之内,还望贤侄能够妥善安置,顾某感激不尽!”

他欣喜地合拢信,问道:“这是谁给你的信?”

“就那个晚上打更的赖水三,他说是有人托给他交给您的。”

“好好!快走,带些人!”

“诶,好咧!公子是要做什么去?”

“我们去……”

他脚步骤然一停。

去作甚么?要救人吗?

——“咱们家私扣贡品的事,顾明柳可知道!万一再审的时候她把你我供出来,可就完了!”

父亲昨晚的话在耳畔无比清晰的劈下来,将他整个人几乎劈作两半。

不不不,他信她,她一定不会说的。

可是怎么救她?救了她又该怎么办?安置在什么地方?往后怎么处理?要是被朝廷的人发现他们还有所来往,会不会……

不敢往下想,他握着信纸,一时发了愁。

救还是不救?

若是放任不管,爹爹一定会杀了她们。

可是若是救,以他现在的能力,如何能保障他们的将来,倘若再把自己搭进去……

“阿弥陀佛……”老僧拨着佛珠,哑声道,“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善与恶不过一念之间。”

“大师看得真是透彻,晚辈着实佩服。”她弯起嘴角来,僵硬地冷笑了一声,“不过,说来似乎也不应该怪那位沈公子。如此情形,救是情分,不救是本分。想来也是,他死倒不如顾家人死。”

“姑娘此言差矣。”老僧放下佛珠,垂首“看”向木鱼,“错了就是错了,恶念就是恶念,没有什么情分,也没有什么本分,世人所谈情分本分二字,不过是人心冷淡,私念所致罢了。”

“你既然知道。”念一咬咬牙,狠狠瞪他,“知道又有什么用,死了的还是死了,活着的还是活得这么好。老天什么时候公平过?”

老僧摇头,叹了口气:“我虽活着,却也不曾白活。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布施百姓,亦算是我佛的另一种报应吧……”

“笑话,若是作恶之人,最后都当了和尚,那么寺庙之中不过一片污秽而已,最善之人即是最恶之人,这样的佛,信来有何用?”念一站起身,不欲再同他说下去,“我问你,当初诬陷顾家的到底是谁?是不是沈家的人?”

老僧静默片刻,开口道:“姑娘,贫僧且劝你一句。执念,是痛苦的根源。”

她忍不住发笑,“是啊,我也不想有执念,可这是因我而起的么?若不是有这件事,我能有执念么?说放下就能放下,那就不是人了!”

“……”老僧端正坐在蒲团上,良久都没言语。

最终,他微睁开眼皮,淡声道:“我可以告诉你。陷害顾泽文的,并不是沈家。但这件事,我劝姑娘还是不要再查下去了。”

“多谢提醒。”念一冷冷抱拳,转身走向展昭。

“我们走。”

他并未多问,点头应下,“好。”

院子里,风已经停了,时音见她出来,压低声音问:“用不用我替你杀了他?”

“不用了。”念一神色如常。

“我帮你杀人,不会折你阴德的。”

“不用了。”她重复道,“横竖他也没几天可活了。已经便宜了他几十年,这会子杀了又有什么意思。”

比起上次,她眼下表情看上来并无波动,平常得让他有些不安。

将出院门之际,展昭还是忍不住开口:“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走?”

“我没事。”念一偏头朝他一笑,“怎么,你是觉得我会很难过?”

他沉默不语。

念一伸手舒展了一下身子,何其轻松地舒了口气。

“若是每遇到一个故人都要哭一场,那我岂不是会累死?”

“相反,我倒觉得现在心里舒坦许多。”她活动了一下脑袋,转头看到展昭还拧着眉,不由踮起脚来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

“行了,我的事,怎么你比我还要愁眉苦脸。”

时音别过脸,轻声嘀咕:“谁知道呢。”

“走吧。”她佯装没有听见,“该回去吃饭了。”

第40章【马车】

五台山,佛光寺之内。

七日水陆大会已经结束,寺院中又恢复了以往的清静,庄重的钟声满山回荡,曲径通幽,万籁俱寂。

禅房里,日光透过花木落下来,依稀可见。

小和尚端着斋饭小心翼翼走到门外,抬手轻叩。

“师父,该用饭了。还是给您放在外面么?”

蒲团上老僧歪头而坐,也不敲木鱼也不念经,半晌没有回应。

“师父?”

小和尚把饭搁在桌上,隐约觉得奇怪,他皱着眉轻手轻脚走到老僧背后。

“师父,该用饭了……”

正抬手摁上他肩头,老僧身形一歪,直直栽倒在地。

小和尚浑身一颤,垂眸间赫然看到那蒲团上一滩鲜红凝固的血,他腿脚发软,连滚带爬地跑出禅房。

“师父……玄、玄悔大师圆寂了!”

太原城外,一处驿站中。

店伙将热腾腾的酒菜摆上桌,时音只拿筷子敲敲碗沿。

“这么说,他没告诉你到底谁陷害的顾家?”

“没有。”念一低头吃饭,“他只说,不是沈家干的。”

“他说你就信?”时音恨铁不成钢地抬手戳她脑门儿,“你怎么就不多逼问逼问?万一是他故意骗你的呢!?”

“他不像是说谎。”被他戳得不舒服,念一皱眉避开,“何况,他也这把年纪了,骗我有什么好处?”

“哼,他就是怕死。”时音用筷子扎了几下碗里的饭,目光一暗,阴沉沉道,“若我是你,便寻个没人的地方,鞭子棍子铁烙,打到他说为止。”

展昭摇摇头,“我想念一说得没错,他应该没有说谎。”

时音捏筷子的手愈发收紧,咬牙看他,“是么?何以见得?”

“他最后有一句话。”展昭颦眉回忆道,“……劝我们不要再查下去了,我总觉得这句话里有话,不像只是被陷害那么简单的事。”

“说不准,万一背后捅刀子的人就是他们沈家人呢。”时音不以为然,“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让你们不要怀疑他罢了。”

“时音……”念一放下碗筷,“无论话是真是假,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了,五台山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不知道她同这个人的过去,见她已然这么说,时音自也不愿强求。

“好好好,不查就不查。”

只不过这样一来,这条线索就断了。若沈司毅所言不假,那当年陷害顾家的应该另有其人。

念一垂眸琢磨道:“眼下还能去找谁呢……”

“只怕是难啊。”时音往后靠着木椅,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身子,“你想想,这都过去五十多年了,也就当年你家的小厮还有这个姓沈的年纪轻,活得久。要真是背后主谋陷害你爹,那也该是三四十的年龄,哪里挨得过五十年?想必早就死了。”

“那该怎么办……”

“要查……也不一定一味的找人。”展昭沉吟片刻,“这种大案,一般在大理寺会有留有卷宗。当年查办你爹的是开封府,开封府里想必也有抄录的档案。”

“大理寺啊……”时音摸着下巴,“可是那地方有狱神,要去偷卷宗恐怕会有点麻烦。”

“展大哥也就那么一说。”狱神素来嫉恨鬼怪,他虽是千年厉鬼,但也不能和神硬碰硬,念一忙岔开话题,“卷宗的事,我们先放在一边吧。”

她忽然想起什么来,笑道:“正巧,我前些天在别的鬼怪那里得到个消息,当年押我去边境的差役里,有一个似乎在祁连山草原上,和西夏人结了亲。我想不如去大草原上碰碰运气吧?”

这话才刚说完,展昭和时音几乎是同时道:

“不行!”

念一微微一怔,在他俩身上看了一圈,奇怪:“为什么不行?横竖现在也没有别的线索,权当过去散心了。听人说草原上的风光特别美。”

时音脑子一转,打着哈哈道:“别去了,我方才突然想起来,好像在南边有个你爹当年的同僚还活着,说不准他有什么线索。”

展昭随即附和:“祁连山那边都是西夏人,就是去了也找不到地方落脚。更何况今年旱灾,风景也没什么可看的。”

“说的是,没什么可看的……”

念一半晌没说话,只皱着眉头睇了他俩一眼,“你们俩……有事瞒着我?”

时音忙笑道:“我、我能有什么事可瞒你的。”

展昭犹自惭愧地点点头。

“当真?”念一凑上前,颇为怀疑地盯着展昭看,后者极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低头喝汤。

“既然没什么事,那就去大草原吧。”她端起碗来,夹菜吃饭,“我还从来没去过西边,见识见识一下也好。”

闻言,时音和展昭相视对望,随即头疼地别开脸去,暗叹了口气。

晌午之后,结了饭钱,三人便去寄宿的那户农家取马车,途中时音似是看到什么人,匆忙离开。

念一不经意瞥到,见那树后之物阴气森森,想必不是人。

不多时,时音就从远处走出来,伸手便往怀里掏银两。

“怎么了?”

“我有急事,不能随你去祁连山了。”他将钱袋塞到她手中,“这里面有银票还有些散碎钱两,两只小鬼都留下来陪着你,你要吃什么用什么别省着,知道么?”

念一收好钱袋,“这么快就走了?”起初还真当他是闲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