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亦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只是失笑,半晌也就由她把手捂着。
时音原没留意,余光瞥见她两手正将展昭手握着,心里极其不是个滋味,他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四下里无人搭理他,继而又不甘心地咳了两声。
最后实在是忍无可忍,时音几步走到床边,把她手扳开,“行了行了,暖就暖吧,你动手动脚干什么。”
他往床边一坐,不客气地把展昭挥开,“你一边儿去,我给她看看。”
知道他脾气想来古怪,展昭倒也不同他计较,起身时,正见念一神情歉然地朝自己望来,他颔首笑了一笑,依言靠在一旁。
把适才包扎伤口的纱布取下,□□在外的伤已经有收口的迹象,时音眼神骤然一沉,指腹往她肌肤上轻轻一掠。
“怎么?”
“没什么……是挺奇怪的。”他收回视线,仍旧将纱布替她缠上,“有血,有肉,不像是尸块。但要说是什么名堂,我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明白。”
时音闭目思忖,“说不定,这世上还真有让鬼变成人的办法……”
“真的有吗?!”念一立时看着他,眸中又是期待又是惊讶。
“我只是猜测。”时音无奈地把她的头推回去,“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免得到时候心里不好受。我会再帮你多打听一下的。”
闻言,她颇觉失落地垂首抱着胳膊。
“成日里别瞎想。”时音伸手揉揉她头发,“既然流血,那就当做人的伤口好好处理便是。”
“知道了。”
眼看她已经无恙,时音遂抖抖袍子起身。
“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等下再来瞧你。”
念一不由奇怪:“去哪儿?”
“门外……不用你操心。”
他仍旧双手抱臂,懒懒散散地穿过墙。
僻静无人的街道上,月色惨淡。
街头挤着十来只饿狼模样的野鬼,口中滴出的唾液几乎快流成一条小溪,发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缩在地上的鬼婴。
时音走了几步停下脚,居高临下看它,眼里一片清寒。
鬼婴躲着周围的野狼,颤着声音唤他:
“大哥哥……”
“哥哥?”他不由发笑,“我都可以做你爷爷了,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爷爷,爷爷你饶了我吧。”它利索地跪下,对着他就磕头,“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地方,下次再也不敢了!”
时音懒得再看它,背过身去,冷笑道:“你就是叫祖宗都没用,敢动我的人……”
他迈开步子,略一颔首,那一瞬,背后的饿狼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刺耳的惨叫冲破云霄。
第二日,开市的时候,大街小巷都有百姓议论,说是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还听到不少奇怪的动静。
眼下官府虽把张家孙女自尽的缘由查明清楚,但之前城里丢姑娘和孩子的案子尚悬而未决,因说包大人还在寻找线索,于是这北面城门仍旧得再关几天。
“没办法,出城绕着走吧。”今日阳光甚好,白玉堂在客栈外吃着馒头,悠悠打量面前路过的车马。
“这附近山路好走。”展昭寻思道,“还是雇一辆马车吧。”
“可以,一会儿我去找小二问问……对了。”他转头,“念一的伤怎么样了?”
“不知道,情况不好不坏吧,只要这时候不发烧就没事。”他说得模棱两可。
白玉堂侧目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咀嚼食物,唇边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被如此诡异的目光瞧久了,展昭只觉浑身不自在。
“你看我作甚么?”
“诶——”白玉堂拿手肘轻轻捅了捅他,扬眉小声问道,“你和念一……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不是。”
“怎么不是!人家连刀子给你挡了。”白玉堂收起早食来,神色认真的看着他,“瞎子都看得出来,你对她,也不只是普通朋友吧?若是喜欢,说出来不就是了,我瞧着念一也挺好的。”
“你不明白。”她的身份眼下还不能告诉他,展昭只有无奈,“我和她……不可能的。”
这话越听越糊涂了,白玉堂愣是刨根究底的想知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马商那边开门了。”他岔开话题,“去探探价格,最好挑一匹能跑的。”
这般顾左右而言他的举动也不是头一回了,白玉堂知道他嘴紧,撩撩袖子,不甘不愿地往前走。
租个马车也不贵,顶多不过十钱银子。
同马贩子聊了几句,正好对方手上有空着的马车,白玉堂同他谈完价格,然而这车夫却得明日才得空。若是自己驾车虽然价格便宜,但他们不认识路,再找个人来带路也有些麻烦。
白玉堂琢磨半天,还是决定回客栈听听他两人有何建议。
正上了楼,隔壁展昭房内没人,他一个转身走到念一门前,刚抬手要叩门,里面蓦地听到声音。
“你真不打算告诉白玉堂?”
里面有人在沉默。
“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他已经有所怀疑。”展昭轻轻摇头,“这么瞒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不能说。”念一为难地看他,“不可以说。我还不是很了解他,万一他告诉别人……”
“但是上了五台山,他若发现你根本不是去寻亲的,那时又该如何?”展昭叹气,“以他的脾气,只怕届时会更麻烦。”
知道白玉堂是一片好心,不过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展昭已经是一步险棋,如果再对他坦白,那以后会不会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届时……
“我也想不到法子,要不……”她试探性地问道,“在路上随便找个由头,叫他回去吧?”
展昭正要开口,屋门却被人嚯的一下从外推开,站在那门边的,是一脸盛怒的白玉堂。
念一自没料到他会此时此刻出现,而展昭虽似乎早已察觉他在门外,面上不惊不奇。
“白、白大哥……”
“谁是你白大哥!?”他气不打一处来,胸脯起伏不定,那双桃花眼一改往日的欢快,看上去格外阴冷,“你真行啊,你们俩!把我骗得团团转,很有意思?”
念一艰难的抿了抿唇,百口莫辩:“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确是有苦衷……”
“什么苦衷?你有苦衷,早说不就完了,我千里迢迢送你到这儿来,把你当朋友看待,你居然连身份都是假的?”白玉堂气得发笑,“都说女人心眼多,我还不当回事,看你平日里一副老实模样,想不到都是装出来的!”
她不知如何解释,转头去看展昭,但他却只是皱着眉,半晌才道:
“是我让她不告诉你的,那些话也都是我编的,至于骗……也谈不上,只是眼下的确不好讲实情告知于你。以后时机成熟,我再……”
“谁稀罕听你什么实情?”白玉堂怒火中烧,也顾不得许多,张口就道,“亏我一直把你当兄弟,你,你们两个……”他咬咬牙,“真是一对狗男女。”
展昭眉峰微皱,冷声道:“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眼见情况不对,念一忙上前来拉住他,“他不过是一时气话。”素来不善处理这种事情,她踯躅了一会儿,抬眼朝白玉堂道:
“你若是想知道,我告诉你就是。”
“你愿意说,我就得愿意听么?”他冷颜笑了一笑,在他两人身上扫了一眼,“既然二位如此不待见我,我锦毛鼠也素来不是个不识趣之人。自此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后会无期!”
说完,他拂袖转身,直接从二楼走廊上一跃跳了下去,惊得楼底擦桌子的小二目瞪口呆。
“钱接着,结账。”
空中抛来一串铜钱,店伙手忙脚乱的接住,满脸茫然。
念一急急从房内出去,回头朝展昭道:“我去找他。”
依白玉堂的性子,恐怕就是找到了,他也不一定肯听。展昭心有无奈,却又不欲说出来令她失望,只是颔首随她往外追。
走出客栈,念一站在街上来回搜寻,满街都是人,来来往往的,也不知他去了何处,一条街从头跑到了尾,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她扶着树干,抬手遮住阳光,喘了口气,仍旧对展昭道:“我们分头找吧,好不好?”
见她面色不太好,展昭迟疑了许久,终是开口:“既然一开始不愿让他知道,眼下又何必找他回来?”
“可我觉得,自己好像做得太过分了。”念一直起身子看他,“他说他把我当朋友。”
“除了你,我在人间没有别的朋友……”
“在江湖上,就算是朋友,各人也有各人的秘密。”展昭叹息一声,试图安慰她,“这事关你自身的安危,不告诉他,也不能算错。”
念一垂着头静静沉思,良久还是道:
“再找找吧。”
第37章【破庙】
回到客栈时,已经是正午了,念一推开门,颇为疲惫地歪头叹了口气。
“找不到就算了。”房中倚在床榻的时音,撑起脑袋来看她,“人家不稀罕你,咱们也不稀罕他。去一个五台山,又不是没他不行。”
念一没搭理他,径直走到桌边去倒茶水,喝了一杯,又倒了一杯递给展昭。
时音偏头望了她一阵,忽然从床上坐起来。
“也好,那人不在,我陪着你去。”
一口茶水呛在喉,念一抬眼瞧他,很是怀疑:“你当真?你不是最近很忙吗?”
“忙过了,自然就不忙了。”时音舒展了一下身子,活动筋骨,“再说,我的确也该看着你,否则指不定又哪儿弄出伤来……你们等我一下。”他抬手打了个响指,旋身一转就不见了。
半个时辰之后。
宽敞的街道上,艳阳高照,念一举着伞和展昭站在客栈门外,那马车边正有一人长身玉立,青衫飘逸,气质风流。不知道的这么一看,只当他是个翩翩公子。
展昭颔首望向灿烂的阳光,继而轻声朝念一问道:
“他不是鬼么?可以这样在日头下走?”
念一淡淡一笑,抬手对他使眼色,展昭只得把头低下来。
“他是大妖怪,我没法和他比。你别瞧他这是这模样,其实都已经活了一千岁了。”
展昭皱眉,“那他还算是鬼?”
“算……吧?”
时音抚摸着那匹白马的马鬃,余光瞥见他二人低头耳语,心头不悦:“你们俩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
他拍了一下马匹脖颈,转过身来,“上车,赶路了。”
念一遂将包袱搁到车上,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问他:“你认得去五台山的路?”
“你以为呢?”时音不答反问,“就是不认得,难道没嘴不会问么?”
不明白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念一只得闭口不言,打起帘子钻进马车。
一旁的展昭遂坐上去,拿了马鞭准备赶车。
时音冷眼看他:“你认得路?”
展昭如实道:“不认得。”
“那你驾什么车,拿来。”说完,他劈手就把马鞭夺过来。
念一在车内不由叹气,就怕时音那嘴不饶人,一会儿惹得他心里不痛快,忙探出头,“展大哥,不如你进来车里坐吧?”
还未等展昭开口,时音就冷冷喝道:“胡说八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和男人独处在车里?”
他的话听得展昭浑身不自在,只觉得脸边渐渐有些发烫。
念一尴尬道:“……我不是鬼么?”
时音没好气瞪了展昭一眼,“鬼就能让人平白占便宜?”
“可你又不让人驾车……”
“这是两码事。”
“怎么能算……”
“没事。”展昭笑得无奈,朝她摇头,“我本来也不喜欢坐在车里,这样也正好。”说完便颔首示意她坐回去,念一左右无法,只得退回车内。
不多时,听到鞭子声响,马蹄子在街道上踢踢踏踏,车子悠悠晃动起来。念一垂首靠着,却总觉得如坐针毡,心里生出一丝说不出的不安来……
车子行了半日,因为启程时间晚,近黄昏时才寻到一处破庙落脚。趁念一二人捡柴禾的空闲时间里,时音揣着手走到一棵树边儿,跺脚踩了两下。
很快树干里就冒出一个脑袋来,“谁啊,谁……”
“啊哟,时大人。”一见是他,那鬼忙走出来,点头哈腰陪笑道,“您怎么得空到这荒郊野地里来……”
时音懒得同他寒暄,不耐烦道:“我问你,五台山怎么走?离这儿多远?”
“五台山啊?直走就是了。”小鬼指着前面,瞅见他是坐马车来的,忙又补充,“您驾车的话,大概明日正午便能到。说起来,这帮老秃驴这些天好像在搞什么水陆大法会,附近的鬼都撤走了。”小鬼望着他试探性道:“您挑这时候去……可不妥当。”
他闻言冷笑:“妥不妥当,你说了算?”
“不不不……当然不是。”小鬼忙不迭摆首,“时大人和咱们肯定不能比,您要是高兴,几时去都行、都行……”
不远处看到念一回来,他不再说话,扬手示意它下去,仍旧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慢悠悠往庙里走。
“这近处也没看到有人家。”念一一面生火一面道,“晚上我再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人。”
时音不由好笑:“你找人作甚么?”
“不是说要问路吗?”她奇怪。
“还要你问?”他折了把干柴往火里丢,“明天跟着我走就对了。”
火越烧越大,展昭自包袱中取了几张油饼,在火上烤了一烤,递给念一。
“谢谢。”她刚想接过来,劈手就被时音夺走。
无视展昭的眼中的神情,后者淡淡道:“我们家念一不吃葱花。”
从没记得自己有这个习惯,念一暗自讶然之余,又恐展昭尴尬,忙轻声解释道:
“其实,一点点也没什么。”
她干脆伸手从他手里又取了一张饼,笑道:“反正都做鬼了,平时也吃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