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看时觉得此人有几分眼熟,展昭思忖之际,后者却一手揪住他衣襟,破口大骂。
“好啊好啊,你也死了,当日你一剑杀了我,今天咱们在阴间好好算算这笔账!”
右手牵着念一,左手又被他抓住,实在是没法还击,但见对方不依不饶,展昭只得抬起剑来。
念一看得分明,急忙道:“展大哥,不要拔剑!”
饶的是他反应极快,覆上剑柄的拇指飞快一沉,长剑被他握在手中,并未出鞘。不承想尽管如此,剑身上发出的气场却也把方圆一丈以内的鬼怪尽数震开,若非念一和他十指紧扣,只怕也站不住脚。
被波及的火星打旋滚在地上,面前是横七竖八躺着□□的鬼怪,见得这般情形,展昭亦是吃惊不小,从不知自己的巨阙会有如此大的威力。
方才那醉鬼艰难支起头,指着他就道:“你到底是什么鬼啊……不对,鬼怎么会有剑?”他恍然悟道:
“你不是鬼,你是人,你压根就不是鬼!”
他嗓门极大,此话说完,周围万籁无声,满城的孤魂野鬼齐刷刷地朝这边方向看来,眸中凶光乍起,毫不掩饰地透着饥渴。
“念一。”不远处,一只半身鬼唾液横流直往她身边爬,“他说的是真的?这小子是人?”
“真的是人吗?”头顶上挂着的吊死鬼缓缓向下垂,“能不能吃?”
“念一,是你带来的?你吃过吗?好吃吗?”
“念一……”
四起的声音,仿若魔音般萦绕在耳,隔得这么远她能感觉到那股危险的气息,对面的鬼群步步逼近,念一只得拉展昭一寸寸后退。
“对不起,事情好像变得有些麻烦了……”
鬼不比人,心性都很简单,饿极了的时候甚至会互相残杀,自己人吃自己人都是常有的事。念一不敢告诉他,眼见群鬼数量越发增多起来,她忙摊开掌心,竖指一划腾地一下便起了一道火墙。
“你快走。”趁这个空隙,她回过头来,想要把展昭的手扳开。“这火很快就会灭,你只要不碰着我,一睁眼就回去了。”
她手正要松开的一瞬,展昭却又猛然扣住,头一回神色如此肃然,沉声问道:
“那你呢?”
念一被他脸上的表情怔住,若不是鬼火颜色是绿的,她甚至还以为自己在看焰火。
“我是鬼。”回过神来,念一才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不会有事的,你走吧,快些走。不用管我。”
说完,她愣是下狠劲把他手拿开,掌心轻轻在他肩上推了一下。
耳畔疾风袭来,展昭张口本欲说些什么,然而竟听不到半点声响,身子越来越轻,仿若羽毛般飞快往后退。
念一在他视线中愈渐变小,那堵微弱的火墙随风消失,墙后的鬼怪或白或黑,青面獠牙,争相恐后地涌上来,下一瞬就将她整个人吞没。
“念一!”
展昭醒来时,人尚在客栈的房中,不知是几时趴在桌上睡着的。他气息微乱,抬眼环顾四周,已是日上三竿,天色大亮,从窗子里往下看还能见得车马和行人。
但这间客房不是他的。
展昭赶紧起身,仍旧走到床边,抬手打起帘子,床榻上并不见纸人,念一双目紧闭睡得很熟,眉目恬静,甚至看不到她呼吸的起伏。
自己果然是……
一睁眼就回来了。
回想之前的所见所闻,当真是如一梦黄粱,大约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他轻声叹了叹,缓缓坐于床沿,目光担忧地看着床上的人。
……她会不会有事?
笼罩阴气的太原城中,念一被后来的群鬼险些推倒在地,七八只自后爬到她肩上来,看得对面空荡荡的,不由埋怨。
“人呢?他人哪里去了?”
“念一,是你想要独吞吧?”
“快,都到处找找……指不定在她身上哪儿。”
冷不丁脖颈被人咬了一口,她倒抽着凉气,却如何也挣脱不了自己身上的这些小鬼,大约是在鬼节嗅到人气,几乎所有鬼怪眼中都泛出绿光来,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喂喂,你们别碰她啊。”
二小鬼和三小鬼眼见情况不妙,忙上前来把鬼扯开,但它俩势单力薄,不过一会儿便被踩扁在地。
就在念一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之时,平地里倏然冒出的鬼火将她身边一周的鬼怪尽数烧成了灰烬。这一瞬,所有鬼都目瞪口呆,不敢再有动作。
“作甚么?”
街口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从挨挨挤挤的鬼头中看去,时音甩着一身宽大的袍子,神色阴沉地朝此地行来。
一见是他,众鬼手忙脚乱地让出道来,一个个直往后退。
时音站在路中央,负手瞥了瞥左右,冷哼道:
“要造反吗?”
被他盯住的那几只小鬼吓得大气也出不得,一个劲儿咽唾沫。
脚边是残留的尸骨,走到念一跟前时,他不耐烦地拿脚踹开,随即淡淡道:“走了。”
后者神情如常,略一颔首,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
第31章【惊魂】
展昭在房内足足等了三个时辰,念一却依然熟睡着,因不知那边境况如何,自己也不好轻举妄动,但一直在她房间这般待着终究不是办法。权衡之下,他于屋中翻出纸笔,留了字迹放在桌上,之后才推门出去。
外面已是下午了,屋中昏暗,突然这么出来还有些不能适应,他拿手遮了一会儿,正从楼梯往下而行,抬眼便见着白玉堂自街上回来。
“诶,展昭。”
见他手里提着剑,却满身酒气,衣襟间还沾着纸钱的灰屑,想必是出去拜祭过谁。展昭虽瞧得明白,却也不细问,只站定脚看他:
“白兄,有事么?”
“你……”白玉堂探头往他身后瞅了瞅,怪道,“念一呢?”
“她还在……”
“睡”字刚要道出口,展昭骤然觉得不对劲,慌忙刹住,改口道,“还在外面吧,我也不知道。”
“她近来不都跟你一块儿么,你会不知道?”随意打趣了两句,见他脸上表情不善,白玉堂只得敛容,“对了,你和她熟,我想……想问你些事。”
展昭不自觉皱眉:“何事?”
“她可有告诉过你她的身世?比如……从前是住在哪儿的,爹娘都是什么身份?”
原本白玉堂问这话不过是猜测念一与他师娘关系紧密,展昭却误以为是他猜出些什么来,但又不能如此堂而皇之的告知,只警惕地盯了他半晌。
“你是在怀疑什么?”
“我、我哪有怀疑。”白玉堂抱着剑侧过身去,自不敢同他道明真相,“随便问问罢了,哎……不问你也罢,得空我自己问她去。”
生怕展昭多心,他打了个呵欠,索性走上楼回房休息去了。
晚间风声很紧,嚯的一下便将窗户吹开,咯吱咯吱摇晃。
念一一觉醒来,起身看去,竟已是半夜了。虽在另世一日未曾合眼,但这具身体却一直睡着,此刻难免感到头疼。她口干舌燥,拢拢青丝坐在床边准备穿鞋,蓦地背脊竟发出阵阵凉意。
直觉告诉她房里还有一个人!
念一猛然颔首。
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眼睛尚未适应黑暗还看不太清楚。她闭目沉气,随即又睁开,浓稠的黑夜里,一对闪着暗光的眸子狼眼般注视着她。
念一下意识去探怀里的袖箭,只见墙角之处蹲坐着一个模样怪异的东西,它身形如同蛞蝓,又长又软,带着几分透明,但那张头脸却是个小女娃娃的,乌黑的长发散在地上。
“好……香……的……味道……呀……”
是它。
念一双眉紧皱,短短不到两日时间,它竟然长得如此之大。若先前还是个小女孩的模样,那么现今的它,已经完完全全可以一口把自己吞下去。
这得吃了多少亡灵和活人才会一夜间膨胀成这般模样!
女娃娃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笑声似人非人,“姐姐……的……身上……发出……好香……的气味……”
它四肢和蛞蝓一样绵软,缓慢地朝这边爬了过来,念一咬咬牙,暗道不妙,正抬手燃起鬼火,下一瞬,这女童张开血盆大口,一嘴就咬住了她的头发。
糟糕,它一定是刚吃了只食发鬼!
念一尚不及挣扎,整个人就被它从床上拽了下来,拖着头发,一面吃一面大力往屋外拉。
顶上传来的呲呲动响不禁令她头皮发麻,这种鬼凡是叼住何物便是打死也不会松口的,为今之计,只有……
她咬咬牙,费力地伸手想去拿篮子里的剪刀,但奈何手指却篮筐也够不到,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大力的叩门声。
“念一,念一?!你可在里面?”
是展昭的声音!
念一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想念他。
她一手扶住桌子,以免被那女鬼拖出去,继而撑起头来唤道:
“展大哥,救我!”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房门被他一脚踢开,烟尘四起,走廊上灯笼的亮光毫无征兆投射进来,将其中情形照得一览无余。
桌椅倾倒,茶碗尽碎,念一正倒在地上,暗处隐约能见到有张嘴,在一点点吞噬她那把长发。
展昭被眼前的场面怔住。
来不及和他多做解释,听着耳边的咀嚼声越来越近,念一急急道:
“快,砍掉我头发!”
他闻之一怔。
“快点!”
事出突然已顾不得多想,展昭手起剑落,咔擦一声,剑光戾气迸出,只听得一阵诡异的嘶鸣惨叫,继而似是蛇类爬行的动静,嗖的一瞬便不见了。
随着拉扯消失,脑袋后面也轻便了许多,可以想象得到这一剑下去掉了多少黑发。念一抽了口凉气,拿手肘撑着地,展昭见状,未及收剑忙俯身扶她在桌旁坐下。
满地都是散落的断发,灯光照得她脸色愈发的苍白。
展昭把蜡烛点上,神色肃然,皱着眉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尽管方才的情况凶险异常,念一却无暇回答,只抓过自己被削得已到胸前的青丝,苦着脸发愁。
“哎……好容易才留到那么长的,都快到脚踝了,就那么一剑……”她心疼地垂首看着地上的狼藉,一时塞得说不出话来。
眼下头发弄成这样,怎么出去见人?
展昭听得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她到底是个女儿家,一头青丝被削成这样的确是不太好看,登时也觉得愧疚。
“是我下手太重……不该砍那么长。”
念一拉拉头发,闻言却笑起来,“怪你做什么,我该谢你才是,方才若不是你,我整个头都可能会被它吞掉。”
“那到底是何物?”他眉峰微颦,“为什么会对你下手?”
事到如今,不说不行,念一垂头迟疑了片刻,起身去瞧了一眼门外,随即把门关上,这才回头道:
“其实之前我也遇到过她,因为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不曾对你说。”
她悠悠走到桌边,挨着他坐下。
“阴司之中和人一样也分三六九等,在鬼怪里,除了罗刹以外,还有一个非常厉害角色,我们称其为鬼婴。”
顾名思义,展昭当即问道:“是死去的婴孩?”
“对。”念一点点头,“生下来被爹娘遗弃而死的,或是死在胎中的孩子,皆有成为鬼婴。这种鬼从诞生之时就没有心智,只靠吞噬其他魂魄为生。虽然自相残杀在鬼怪间亦存在,但并不常见,而它却是以鬼魂为食,且永远不知饥饱,甚至……还会吸食活人的魂魄。”
“你是说……”展昭嗓音渐沉,“城中丢失的妇女和孩童会是她所为?”
“很有可能。”念一垂首琢磨,“它吃得越多,就会长得越大,起初我没有放在心上,但没想到它会在短时间内长成这般形状。”
说不定正是由于清明鬼怪增多,正好供它暴饮暴食,方才如此强大。
“它若不除,城内还会有百姓身亡,是不是?”
念一望着他的脸色,犹豫地点了一下头。
“是。”
展昭沉声问道:“那要如何除它?”
“也不难。”她想了想,目光落在他贴身佩剑之上,“只要有你在。”
“我?”听得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展昭不解道,“我并不会除妖捉鬼之术,为什么这么说?”
念一托腮望着他微笑:“因为你的剑啊。”
“这些天我仔细瞧过了,你这把剑似乎可以斩杀一切鬼怪,如果届时由我将它困住,你再对准它脖颈一剑刺去,想必它会魂飞魄散。”
“所有鬼怪?”
念一略一思索,不太确定地颔首:“大约是。”
难怪今日在鬼城之中她会让他不要拔剑。展昭垂眸瞧着剑鞘,迟疑后,不动声色地将它放在离她稍远之处。
“除此之外还需要买狗血和桃木。”念一低头盘算,“我拿不得那些东西,此事兴许要求求白玉堂帮忙。”
“好,明日我去同他说。”
眼下已是后半夜了,大约是之前打斗所致,地上飘落的,是他白天留下的纸条。展昭浅浅望了一眼,猜想她可能刚醒不久。
本欲开口问问她在那以后可有被人为难,但眼见念一脸上带着倦意,他话到嘴边终是咽了下去。
“那你早些休息,我先回房了。”
“好。”她点点头。
“有事唤我一声便可。”
“好。”她含笑。
地下,万丈深的阴司森罗之界。
两只小鬼捧着外衫将时音迎进殿内。
“老大,歇歇脚。”
“老大喝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