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
冷不丁听到他反问,念一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
展昭也未看她,似是随意地问:“那天见你在门外烧纸钱,是烧给谁的?”
“我……”她捧着面碗,垂首迟疑了一会儿,“一个朋友。”
朋友……
展昭缓缓问:“他……是怎么死的?”
念一眸色渐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吐出两个字:“斩首。”
闻得此言,他微微皱起眉:“官府的人干的?”
“算是吧……”口中食之无味,念一把筷子搁下,盯着碗里的面,“是朝廷的旨意,没人敢抗旨。”
看到她的神情,展昭轻声问:“含冤而死的?”
虽已时隔多年,但当听到含冤两个字时,念一心中还是不禁痛了一痛,半晌都没吭声。
见她这般沉默,展昭已猜了个大概,沉声问她:“可要我帮忙?”
“不用。”念一回过神,拒绝得很快,“都过去了,再说,你也没法帮。天下之大,何处不是王土?”
她仍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面,其间还不忘催促他:“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面、油、锅和作料都是在山庄厨房里借用的,明日一早还要同人家好好解释,否则就得被当成偷鸡摸狗的人物了。
不多时,两人皆已吃完,念一拿了碗放在盆里刷洗。这时候她也懒得烧水,大冬天就着井中提上来的冷水把碗筷洗完。展昭好几次看不下去想上前帮忙,都被念一婉言谢绝。
她总是说自己不怕冷,看起来的确不是假话,因为即便是这样冷到刺骨的冰水,她的手背也未见冻红。
念一把碗筷归位,擦干了手,从庖厨里出来,展昭就站在门外,借着月光静静地擦拭他那把剑。
剑刃反着月华,围绕在剑身上的死灵一缕接着一缕地游动着,念一看得一怔,立在原地不敢靠近。
余光看到她在旁边,展昭心中明了,若无其事地收了剑提在手上。
“走吧。”
她悠悠点头。
“嗯……”
子时已经过,夜黑风高。
回到房中,念一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去点灯。然而灯也不敢点得太亮,微微有些光线便好。
目光所及,依旧是满屋子的游魂鬼怪,开茶会似的地上、桌上、床边各坐了一排,几乎让她没法下脚。
念一叹了口气,捧着杯茶水,靠在帽椅中休息。
夜还很长,了无睡意。
她望着窗外静静坐了片刻,视线又落在那件玄青色的披风上,昏暗的灯光把领子上的暗纹照得发亮,隐约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念一看了半天,忽然站起身,将坐在衣服上的几只小鬼挥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从绣纹上抚过,若有所思……
不知是几时入睡的,也不知睡到了几时,门外骤然听到有锣声响起,乒乒乓乓,动静很大。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啊——”
她艰难地睁开眼,天还没有大亮,昏沉沉的,想必是辰时初刻。
这山庄的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真是不让人省心,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
念一坐起身,把睡在腿上的游魂赶走,掀开被子穿衣。
梳洗完推门出去,走廊上尽是提着水慌慌张张往东院跑的下人。她正自疑惑,展昭和白玉堂两人也从房间里出来。
“听说走水了?”白玉堂一面披上外袍一面问救火的仆役,“什么地方走水了?”
仆役抽空停下回答他:“是东南的厢房,陈大老爷住的地方。”
展昭皱眉问:“可严重么?”
“怎么不严重?火势可大了,是半夜里着的火,哪儿容易救下来啊。旁边好几处库房都给烧起来了。”
仆役匆匆说完,提着水桶就朝前跑。
知道情况有些严峻,展昭三人忙赶去东院,还没走近,远远便看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院外站满了人,几乎整个东院都在熊熊大火之中。
“你们可看到陈英了?”范青云刚刚才到,环顾了一圈也没见到他人影。
一个家仆道:“陈大老爷在屋里睡着,这会儿也不知逃没逃出来。”
肖悦是一夜没睡,盯着那火势,面色发青:“这么大的火,哪里逃得出来,只怕早给烧成灰了。”
四下一阵唏嘘。
如今救火要紧,众人也顾不得去找陈英,都纷纷前往湖边取水来灭火。还好湖离此地不算远,足足折腾了个半时辰,火才勉强控制下来。
院中烧毁的房屋一共三间,火光熄了之后,剩下的只是一堆残垣碎瓦,满地狼藉。
柳夫人神情惶恐,忙命丫鬟去火神跟前烧香,又招呼下人寻找陈英的下落。
展昭把脚边烧成黑炭的通柱踢开,小心翼翼往屋里走。房内已经面目全非,铜盆和瓷器被烧得发烫,隐隐还有火星在闪。
范青云和张员外两人见他进去,也都探着身子跟在展昭后面。四周全是焦糊的臭味,肖悦不禁捂住口鼻,表情十分纠结,犹豫着要不要也去瞧瞧。
“我好像闻到点儿酒的味道。”白玉堂皱眉嗅了嗅,“难不成是他夜里喝酒,喝多了又不小心打翻烛台?”
展昭不置可否。
“听方才他们所言,失火大约是在卯时。你天不亮就起来喝酒?”
后者耸耸肩,笑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借酒浇愁呢。”
话音正落,旁边就听见肖悦万分恐惧地大叫了一声,险些没腿软坐在地上。白玉堂心头不耐,直起身来:“我说,你一晚上能别这么咋咋呼呼的行么?”
亏他还是个男人,胆子却小得跟娘们儿似的。
肖悦赶紧退到他跟前来,指着墙角:“床、床上有个人……都烧焦了,黑乎乎的,你们、你们快去看。”
闻言,展昭便从他身边绕过去,径直走到床边。床只剩了个架子,地上果真躺了一具焦尸,从残碎的衣料来看,应该是陈英没错。
“哎呀,作孽啊,作孽!”范青云直摇头,“八成是夜里喝醉酒,睡得又沉,连屋里烧起来都不知道。”
“可惜啊……陈先生到底是做生意的能才,就这么白白死了,我都替他不值。”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却对少了一个和他抢庄子的人暗自窃喜。
庄内下人在收拾残局,展昭盯着陈英的尸首看了半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时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真奇怪。”
身侧忽听得有人轻声嘀咕。
他转过头,念一就站在一旁,垂眸瞧着眼底下的焦尸,秀眉微蹙。
“怎么了?”展昭随口问她,“哪里奇怪?”
念一先是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
“他好像死了有段时间了。”
展昭疑惑:“不是烧死的?为什么?”
“若是今日被烧死,这附近该有他的魂魄才是。”念一俯身观察,随即又站起身,打量周围,“可是……我没看到他的灵魂。”
他将信将疑:“你能确定?”
尽管听得出展昭并不太相信自己,念一却也不恼,耐着性子解释:“寻常人死,三魂七魄会在人界停留一段时间,随后才会有无常前来引路。鬼界给每个人安排的时辰是不同的,但总不会超过一日。如今他连魂魄都没有,至少已经死去一天了。”
展昭听完,缓缓颔首:“有几分道理。”
“有道理?”念一倒是被他这话愣住了,不可置信,“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
展昭微微一笑:“我指的不是你所说的魂魄一事,而是……陈英的确已经死了有段时间了。至少不是死在火中。”
“你怎么知道?”
“看他尸体的位置就知道了。”展昭从地上捡起一块变形的烛台,“蜡烛是摆在桌上的,酒坛也是在桌子附近。说明失火之处应该是在桌边,但如果他是酒后喝醉,不慎打翻烛台,那人也不该睡在床上,该趴在桌边才是。如此推断,只能是有人将他放在床上,然后引火逃走。”
念一兀自琢磨了一回,皱着眉小声纳罕:
“……原来还能这么想?”
就算他们几人觉得此事蹊跷,但一把火已将屋里烧得什么都不剩了,也无从查起。
无论陈英是怎么死的,最着急的还是柳夫人,她在门外来回踱步想法子,终究还是叫人写了封书信,将原委告知陈家人。
毕竟人死在她宅子里,心中多少感到不安。
闹了一日,又是喊捉鬼又是后院失火,诸人都感到疲惫。用早饭之时,府上丫头便前来告知柳夫人,说是杨老爷子身体不好,似乎是犯了什么老毛病,正在躺着起不来。
柳夫人只得又命人去请大夫,顺道再把那道士叫来,瞧瞧会不会还有别的妖魔鬼怪。
“这山庄可真热闹,起初我当它无聊,想不到能闹出这么多事儿来。”白玉堂三人坐在一处,他喝了口粥,显然来了兴致。
“对了,再给你们俩说个稀奇的。”
展昭和念一各自别开脸,表明态度。
白玉堂也不在意,仍旧放下碗,故作神秘道:“昨天晚上大半夜里,姓张的那个员外,拿了个铁楸在花园里挖东西。”
下一瞬,两人皆很有默契地朝他望来。
“真的?”
“当真?”
“怎么?想知道?”白玉堂挑起眉,往椅子上一靠,“求我我就告诉你们。”
展昭无奈,懒得搭理他,低头喝粥。
不料念一却没多想,开口就道:“求你。”
展昭险些没被呛住,回头看她:“你别求他。”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些词穷。。。
我就安静的在这里坐着。
☆、【纸伞】
白玉堂愣了一瞬,拿筷子敲他。
“你这展昭管得倒挺宽,她是你什么人?人家求我你管得着么?”
后者喝完米粥,回头朝念一解释:“他这个人惯来得寸进尺,犯不着去求他。”
她想了想,点头应下:“嗯。”
“你嗯什么。”白玉堂颇为不满,“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放下筷子,手肘撑在桌上,微笑道:“我几时会让姑娘家求我了,说笑的……”
侧目在周围留了一圈,眼见那张员外不在,他才压低声音: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我看他挖了好半天,实在无聊得很,索性丢了几个石子儿偷偷吓唬他。”
展昭听完就叹气:“所以你就把他给吓跑了?”
“你当我是真傻啊?”白玉堂倚着帽椅望着他笑,“他走后我仔细查看过,土里没有东西。”
“这么说来……”念一忽然也想起什么,“我记得有一晚,肖悦也扛着锄头往后院走,不知是不是要挖什么。”
“肖悦?”展昭皱眉思索,继而抬头看他们,“你们俩夜里都不睡觉的么?”
“咳……”白玉堂清着嗓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随便走走。”
念一在旁默默地啃馒头,把手上的一个咽下去,思忖着开口:“你说,他们俩会不会是在找什么东西。”
“想必是了。”白玉堂随手又捡了一个馒头,“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又是锄头又是铁楸的,总不会是在埋什么东西……”他蓦地皱起眉,喃喃道,“埋东西?”
“不会真的在是埋东西吧?”
念一听得有些糊涂:“埋什么?”
“埋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看着展昭,“诶,你觉得……他们两人这举动,会不会和陈英房中失火一事有关?”
展昭迟疑了一瞬,“依你的意思,陈英是被灭口的?”
他微虚起眼来,语气森然:“其实,那一晚我在土里面发现了一把带血的刀刃!”
对面两人骤然惊异,几乎同声道:“什么?”
白玉堂静默了片刻,展颜一笑:“骗你们的。”
闻言,念一和展昭皆移开视线,不同程度地发出轻叹。
“喂,你们不至于吧,这算什么反应。”
念一搁下筷子,站起身,“我去看看杨老爷的病情,你们慢慢吃。”
不多时,展昭亦放下碗,“白兄慢用,我也回房了。”
转眼间桌边只剩了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白玉堂甚感寂寞地喝着粥,琢磨着该怎么打发自己。
院落里,满地落叶。
大夫是在山下小镇上请来的,四十岁左右的模样,手指在脉上按了许久,若有所思地偏头沉吟。
“老先生,这是多年的旧疾吧?”
杨逸靠在床上,边咳边点头。
“是啊……快有五十年了,年轻的时候去了极寒之地,伤了身子,因此才落下病根。”
“这病要根治是没办法的。”大夫低头往自己药箱中翻找,“如今只能先施针,给你缓一缓,这些天不能过于劳累,最好是在床上好好休养。”
“明白了,多谢大夫。”
余下的声音尽数被咳嗽声吞没,念一在墙外听着,直到房中的小厮送大夫出门,她才赶紧闪到树后避开。
远远的闻得小厮和大夫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