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有京城来的信使。”
微醺的神英没好气地一皱眉头,想到在京城相识的都跟着一块来宣府了,剩下的就没几个交情好的,他不禁更不耐烦:“是哪家派来的?”
“那人说……说是钟鼓司刘公公。”
一听钟鼓司刘公公这几个字,神英一下子跳了起来,那一丁点酒意立刻一扫而空。他和刘瑾不过是这一个月攀上的交情,指望的就是刘瑾能把朱厚照引到他那果勇营去看看练兵,要能瞧上他带出来的那些小子,兴许他就有飞黄腾达之望。这时候,他忙不迭地吩咐去引人进来,自己则立时三刻叫了亲兵收拾了酒盏酒壶等等,最后更生怕这屋子里的情形被人看见回报了刘瑾,索性亲自迎了进去。才出院子,见一个三角眼的汉子跟着自己一个亲兵快步过来,他又紧赶着上前几步。
“这大热的天,你路上可是辛苦了。”
“刘公公差遣,自然不敢怠慢。”那三角眼汉子仿佛要跪下,可一见神英立马伸手搀扶,他哪里会勉强,就势直起腰来,却从怀中掏出一封印泥封口的信递了过去,又说道,“刘公公吩咐过了,神将军看过之后,麻烦给个回文或是回执,我回去好复命。”
“好好好。”
神英得了信,心中大定,便吩咐那亲兵把人带下去好好招待,自己则是攥着那封信匆匆回屋。他可不像那些文官似的非得用裁纸刀,三下五除二直接把封套给撕了,一把掏出里头的信一看。知道刘瑾大字也不认识几个,平日都是让别人捉刀,他便先看了后头那一方小印,确认无疑方才看了正文,旋即眉头渐渐就拧成了一个结。
刘瑾那信上别的话都没有,只让他竭尽全力帮着徐勋,等做成了事情,到时候一定会替他在御前保举请赏。这信要是数日之前来,他铁定要以为这是笑话——毕竟朱晖此前上书就是儿戏,他哪有那样的本事帮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子成事?可前两日眼见得徐勋那番表现,他就不觉有些心动了。
在京城督果勇营看似是风光,可京城那是什么地方?勋贵云集大佬密布,要作威作福他还远远不够资格,哪里比得上镇守一方的总兵?刘瑾是当今小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太监,这要是他能顺带再帮上徐勋一把,有这两人帮忙,别说复任总兵,他就是封个伯爵也有望!
想到这里,他立时捏着那封信到了里头书桌旁,亲自磨墨之后就扯过一张纸,提笔蘸足了浓墨奋笔疾书了起来。只他拿惯了刀子,这笔杆子实在是不怎么利索,一个个字四四方方,最小的也有铜钱大小,一张小笺纸上根本写不了十几二十个字,须臾一张写完就又是一张。整整写了三张纸,他才把意思表达齐全了,把纸晾在一旁后,就摩挲着下巴上那浓密的斑白胡须沉思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再次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唤。
“大人……”
“又有何事?可是那信使着急返回来催促?”
“回禀大人,不是那信使。是府军前卫百户齐济良来访,说是有件事请大人帮忙。”
想着什么就来什么,神英颇有一种瞌睡偏有人送枕头的感觉。他立马给了回信,又厚厚犒赏了那个信使打发人回去,旋即吩咐传见齐济良。等见着人的时候,发觉对面那少年尚不满十五,尽管是有意打扮老成,可依旧难以掩去面上那一团稚气,他顿时满腹狐疑。
这齐济良又不是说来送信,难不成徐勋会派这么小年纪的娃娃来和自己商谈大事?再者,此子他也听说过,仁和大长公主的独生子,曾经郑旺的案子据说就和这位有关,能进府军前卫指不定是大长公主苦苦求来的,怎么可能是徐勋的心腹?
面对神英审视的目光,齐济良不禁有些紧张。他在京城虽说时虽说走在哪里都有人敬着,可人家是敬的他家世,现如今在军中,那些成年人就未必会看着他母亲大长公主的面子了。想到临行前徐勋叮咛嘱咐,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挺起胸膛说道:“我家大人遣卑职拜上左参将,言说闻听左参将曾镇宁夏延绥宣府大同,四边地形了然于心,所以携地图一副想要请教左参将。”
请教地形?
神英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到齐济良拿出那一幅地图在他面前全盘展开,看到那上头标注的虞台岭以北几个地点,他的瞳孔不由得就收缩了一下。那几处都是从前他违禁贸易时,麾下亲兵走的交货路线,几处人马躲避巡行官兵的山坳树林等等,也只有他才知道。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锦衣卫或西厂再次调查了他的过往,一时为之大怒。
然而,还不等他爆发,齐济良就又说道:“我家大人是从百户徐延彻那里听说的前事,所以让卑职问一问大人,虏寇是否可能选择这些地方藏身?”
竟是这个意思?
神英这才恍然大悟,暗道自己是老糊涂了,竟然忘了定国公徐光祚的次子便在徐勋军前效力。此时此刻,他免不了俯下身子仔仔细细看了那十几处地方,又用指甲在几个地方掐了一道,这才直起腰说道:“虞台岭以北可供藏身的确实就那些地方,这几处是最可疑的。虏寇如果人多,分散开来也不是没可能,但他们的探马斥候却是一等一的厉害,贸然哨探这些地方,打草惊蛇不说,十有八九也是白白送命。”
齐济良对这些是一窍不通,可世家公子素来矜持,当下只颔首说道:“多谢左参将提点,卑职回去之后必定禀告我家大人。”
眼见齐济良拱了拱手就要告辞,神英不禁瞠目结舌。这就算事情办完要走了?那徐勋看着是一等一的精明人,怎么会用这么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子?他这么说便是一个引子由头,齐济良就应该虚心询问该如何解决那个问题,于是他就指点一二,而齐济良这么回去之后,自然就该换成徐勋亲自登门请教了。可是,这设计好的戏码却被这个呆小子全都破坏了!
因而,见齐济良已经到了门口,神英不禁脱口而出道:“你且等一等!事关重大,你且带着我去见你家大人!”
因之前苗逵有意关照,府军前卫营地很是宽敞,徐勋一个人就占着三间屋子,见客的明间、料理事务的东屋、作为寝室的西屋,一应都比照寻常大户人家,这在军中自然是稀罕。不过和如今四处征用各处府邸住着的保国公朱晖和其他将领,他这也算不得什么。眼下他和张永相对而坐,听张永转述从宣府镇守太监刘清那里听来的诸多情报,两个人围着一张图写写画画,不时商量两句。正在这时候,一个亲兵在外头低低唤了一声。
“大人,齐百户回来了,跟他来的还有左参将神大人。”
“终于是来了!”
徐勋长舒一口气,见张永伸了巴掌过来,他便笑呵呵地和人互击一掌道:“不枉我那天派人连夜紧赶慢赶回京城给老刘送了信。幸好你记得清楚,知道这神英上杆子巴结老刘,这老刘一封信比我费尽口舌都来得管用,这会儿人立刻亲自送上门了!”
“有了他在,再加上一两日就会到的旨意,保国公就是再不想你去万全右卫城,也再没理由反对了!”张永嘿然一笑,继而又眨着眼睛说道,“最要紧的是咱两个联名上书,让宣府总兵张俊和镇守太监刘清随我等去万全戴罪立功,皇上一准奏,立刻能把宣府旧部人心拉过来!”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03章 强势的正德
洋洋洒洒的万言书在这年头绝不是常见的。毕竟无论内阁还是司礼监亦或是至高无上的天子,谁都没那个耐性看一个臣子在奏疏里自顾自地闲扯。天子和大佬们的时间是有限的,所以长话短说短话更短说,言简意赅成了每个官员的必修课。然而,这定律却显然不适合朱厚照。这会儿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他歪在凉榻上由得一个宫女在那给他打扇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那厚得恍若一本书似的奏折,看着看着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朕就知道他惯会设圈套,这下竟是把保国公朱晖都给套进去了!”
一旁的刘瑾是早就先过目了这些的。对于徐勋和张永把奏折送给他转呈,他心里是十二分的熨帖,毕竟,这代表两人首肯他是如今朱厚照身边实质上第一人的地位。所以,听朱厚照这么嘟囔,他便凑趣地说道:“可不是?要说保国公和苗公公也实在是太谨慎了些,也难怪朝堂上那些老大人们一个劲催着进兵。”
“他们就知道催……前线打仗要是那么容易,那个饱读诗书的巡抚李进怎么会吃了这么个大败仗?废话少说,明日一大早西角门那边点卯朕不去了,把内阁三位老先生和六部都察院那些人全都叫上,文华殿议事。朕说好了要给徐勋撑腰的,这一回总不能让他们孤军奋战!”
次日一大早正是六月十五,也就是往日的望日大朝。如今因为弘治皇帝的丧事,大朝仍是于西角门举行。百官一大早就在午门之外排班,依序入内又在鸿胪寺官引导下在西角门前依次立定的时候,夏日太阳已经早早升了起来。虽还谈不上有多少酷热,但晒在人的头顶上仍是不好受,不一会儿,一些年迈老臣的脑门上就已经沁出了点点滴滴细密的汗珠子。然而,众人本以为不一会儿天子銮驾就会过来,可足足过了一刻钟,等来的却是一个太监。
“皇上有旨,朝中所奏五事昨日晚间都已经呈上,一概准奏。如今虽说已经入秋,但天气依旧酷热,皇上体恤诸位大臣辛劳,今日免朝。宣府万全军情紧急,着内阁三位先生和六部都察院诸位尚书侍郎即刻到文华殿议事,其余官员各自回衙料理事务。”
话音刚落,刘瑾就见下头官员们一片哗然,顿时暗骂一声不知趣,旋即又轻咳一声提高了嗓门说道:“皇上念在诸位等候辛劳,五品以上各赐西瓜一枚,五品以下冰饮一杯,以消解暑气,回头也好有精神料理各方事务。”
随着他轻轻一挥手,立时有十几个小火者一筐筐地西瓜抬了上来,紧跟着又是好几个大茶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免朝和同样突如其来的赏赐,一众官员顿时更是议论纷纷,可这些天文华殿议事朱厚照这个年纪轻轻的小皇帝每次都准时出席,他们竟也找不到太多的言辞可以指摘,虽也有人愤愤不平拂袖而去,但更多的人还是按照官职领了赏赐才走,而刘健等人自然不会稀罕这些,看着不少争先恐后去拿冰水解暑的低品官员,不禁有人叹了一口气。
“这才是第一天上朝……”
“数千人上朝,最远的连天颜都看不清,从前每次上朝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逃避不来的,其中还有寿宁侯建昌侯这样的勋贵,免朝就免了,做什么妇人之态!”兵部尚书刘大夏没好气地打断了那个侍郎的感慨,这才环视众人说道,“有时间想这些,还不如想想今天本该轮着礼部,可突然又把我们一股脑儿全都召了去,皇上又想干什么!”
是啊,皇帝又想干什么?
无论是五朝元老马文升也好,其他历事三朝四朝的老大人也罢,一时都陷入了纠结之中。这些天的议事之中,朱厚照是成天的翻新花样,他们应付辛苦自不必说。而那些小事也就罢了,今天已经说了议宣府万全的军情,那必然涉及前方军务,只盼小皇帝不要出幺蛾子才好。
然而,怕什么偏生来什么,众人鱼贯而入文华殿才站好,那边厢朱厚照就兴冲冲地进了殿来。他往居中宝座上一坐,等众人叩头起身之后,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朕今日召诸卿过来,是关于宣府万全的军务。之前宣府总兵张俊他们打了这么个大败仗,朝中关于失机还是死事,一直都争议不下。”
“回禀皇上,此事臣等已经议定,由巡按直隶御史夏时亲赴宣府查勘总兵张俊镇守太监刘清等……”
刘健这一句话才说完,朱厚照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查勘归查勘,可该做的事情还得先做。保国公之前又上书奏左参将神英李俊等人兵少,朕决意再派兵六千增援,然后在十二团营中再挑两万人预备着,让兴安伯他们这些操练好了,若战事有变就可以随时派到宣府去。还有……”
这说的一桩一桩,已经让群臣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偏生朱厚照一点都没去理会他们的表情,顿了一顿又自顾自地说:“还有张俊和刘清毕竟都在宣府多年,如今打了败仗就直接搁置,也是浪费人。鞑虏此前一度重兵压万全右卫城,眼下虽然已经撤走,可终究行踪成谜。徐勋已经上书请去万全右卫城。他此去本来就是保国公专门向朕请调的,没有侦缉情报却还窝在宣府的道理,所以朕打算准了他,另外让张俊和刘清随行,就算是他们戴罪立功。”
谢迁几乎不假思索地抗辩道:“皇上,此番败仗天下震动,纵使不罪张俊等人,也该将他们逮问上京,或追究罪责或蒙恩不问,总得有一个详查的过程。而且,现如今保国公才是总兵官,徐勋越过他上奏,未免于军法不合,况且万全右卫是整个宣府最北的卫城,随时可能有虏寇,徐勋从未上过战阵,万一遇险无异于送上门去,恳请皇上三思。”
“等详查清楚了,鞑子早就跑了!张俊毕竟是和虏寇接触过的,刘清也在宣府多年,令他们戴罪立功,便是申明朕用人不全因胜败,也是看他们在败北之后是不是能拿出一个样儿来!至于徐勋越过保国公上奏,朕原就给了他直奏之权,况且他对保国公奏过,保国公不准,难道他还真的就在宣府之内无所事事?那你们那时候一个个举荐他去宣府何用!”
朱厚照越说声音越大,最后竟站起身来:“起头催进兵的是你们,调人去宣府的也是你们,说他未经战阵去万全不行的也是你们!他就是知道自己年轻没经验,所以才要张俊等人随行。朕知道你们想说败军之将不可言勇,可从古至今有多少名将纵横天下未尝一败?难道打了败仗就没人权了?”
此时此刻,朱厚照浑然忘记了自己之前还曾经在徐勋面前,大骂过张俊等人这败仗打得窝囊诸如此类云云,甚至忘情到徐勋奏折上那原话都直接引用上来了。见群臣被他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便气咻咻地说:“这事朕意已决,这是下旨,不是在和你们商量。当然各位若是不奉诏,朕就下都察院和六科廊让言官们先辩白辩白!”
自从小皇帝登基,诸位大佬都觉得,往日里常常用得着的言官,现如今渐渐不是那么得心应手了。很有那么几个人正围着皇帝的每一道政令摇旗呐喊欢呼叫好,尽管只是一小撮,但可以预见随时随地能变成一大群。更何况徐勋所为不合规矩固然不假,可挑毛病归挑毛病,这个在京城就让无数人不省心的小子,没打算在宣府混功劳是很明显的。
于是,在三三两两互相眼神交流乃至于窃窃私语之后,刘健作为内阁首辅百官之首,终究深深躬下身去:“臣领旨。”
朱厚照今天这般强横,就是为了通过此事,这会儿目的达成,他总算是长舒一口气坐下了,嘴里却又说道:“这便是了,勤劳国事原本就是该褒扬的。既然张俊和刘清一块去万全右卫城,那巡抚李进也一样让他出来做事吧。乍然进驻了这许多兵马在左近,少不得扰民,他这个巡抚出来安民正合适。还有,王守仁还在帮忙督运粮草?他一个兵部主事老干这些太大材小用了,让他去居庸关!之前不是说虏寇势大猖獗,请在居庸关和白羊口增兵吗,准了,京营各发步兵一千过去协守,至于紫荆关倒马关,附近不拘哪儿调一千人过去。”
说到这里,他见下头仿佛没什么异议,这才再次又站了起来,有心伸个懒腰缓解一下昨晚上一晚上在那琢磨今天这些说辞的疲劳,可终究还是忍住了,只背着手说:“朕说这么一番话,接下来你们有的是好忙,都散了吧散了吧……朕这人不偏不倚,此前还恨得张俊牙痒痒的,现如今也不是帮他这败军之将说话?李进这个进士有的是同年同乡,张俊却没有,所以总得给人一个戴罪立功的公道。就这样,朕先回去了!”
眼见小皇帝就这么潇潇洒洒地背转身扬长而去,留在原地的刘健等人甚至连行礼都忘了。直到朱厚照并那些内侍等等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刘健才冷着脸说道:“老夫不管你们之中哪些人和李进是同年,国有国法,接下来他查勘出什么罪名,就是什么罪名!”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放缓和了语气说:“此番援军全都是武将,不过下头还有人荐设宣大总制的,虽说未准,但文官之中也该挑一挑是否有通军略的,随时预备着一批人在,免得皇上下诏求武略者无人。要知道,李进若这一趟被征回京,宣府巡抚不能没了人!”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04章 欺人太甚!
夏日的天空一片湛蓝,阳光无边无际地尽情洒了下来,晒得黄土路上的行人仿佛是蔫了似的。然而,翱翔天空的各色鸟儿就没有人类那许多烦恼了,间或扑腾着翅膀在原野中觅食,甚至还有一只苍鹰一个俯冲下来,利钳似的爪子直接逮住了一只野兔,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上升。然而,还不等它飞回自己的巢穴去尽情享受美食,就只听一声弓弦利响,原本翱翔长空的它便被一箭贯穿,继而连同那只野兔一块直挺挺掉落了下来。
“好箭法!”
面对这一声赞叹,徐勋很有些脸红心虚。要知道他真不是打算去射那苍鹰,瞄准的是不远处那只肥硕的大雁,谁知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竟是错有错着。然而,出口称赞的是苗逵,他当然不会去解释自个的目标有误,只谦逊地说了声侥幸,旋即就吩咐身边的亲兵上前捡拾猎物。不消一会儿,人就跑了回来,一手拿鹰一手拿着野兔,喜形于色地说道:“大人,好运气,这可是一箭双雕!”
徐勋被这小子给气乐了,张口就喝道:“少说嘴,把东西先收拾好了,等到了张家口堡,你负责炮制!”
他也不管这幼军怎样愁眉苦脸,策马过去和苗逵并肩而行,试探几句见仍掏不出老家伙和他同行的真正目的来,虽说恨得牙痒痒的,可终究也只能在肚子里生闷气。正如他和张永所料,朱厚照果然力排众议压服了一众老大人们,准了他上万全右卫城去,而且又点了宣府总兵张俊上那里驻守戴罪立功,镇守太监刘清向导,领兵一千,左参将神英带兵一千随行,再加上朱晖不知怎的说动了苗逵同行,这又是御马监勇士营千余人马,这一行更是浩浩荡荡。
午间休整,张永倒是开玩笑地撺掇徐勋烤了那苍鹰和野兔打打牙祭,徐勋却知道这会儿闲情逸致不合适,于是只在那儿就着皮袋里的水啃了两口干粮。他正思量昨晚上送回京城给老爹和小丫头的家书,小皇帝可会突发奇想从锦衣卫西厂那要过去翻看,前方就突然传来了尖厉的呼哨声。知道是斥候发现有情况,徐勋一把抓起了腰刀站起身来,与此同时,此番同去万全右卫城的三千余军马立时骚动了起来,到处都是各处主官的叱喝声。
徐勋自己所带的那五百余人此番全都拉了出来,这些都是京营择选的精锐,再加上亦是都经过府军前卫特有的队列操练,这集合编队竟是比谁都快,一时看得神英和张俊苗逵各露异色。尤其是神英自忖自己的果勇营在十二团营中亦是数一数二,现如今竟比不上小小年纪的徐勋统带的兵马,当下那老将嗓门就更高了。而张俊苗逵本就别苗头,各自对着下属叱喝了几句,到最后三千余人列阵竟比平日集合的情形快了三成不止。
等队伍集合完毕,徐勋就登上一处小土丘往远处瞭望,却只见地平线那边赫然是数百黑影。只瞧了一小会,他便知道那些行进杂乱无章的黑影必然不是虏寇,但身旁有久经战阵的也没开腔,他自然犯不着出口道破,便索性在那儿看着。然而,当这一拨人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的脸色就渐渐变了。不但是他,就连张俊亦是面色铁青,到最后竟脱口骂了一声。
“混蛋,欺人太甚!”
眼看张俊突然一抖缰绳第一个策马疾驰了出去,徐勋便看了看一旁充作自己亲兵的安大牛。果然,这莽大汉拳头紧攥,咬牙切齿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大人,看服色应该是之前虞台岭之战败北的溃兵,可没想到那些虏寇竟然会……竟然会如此卑鄙无耻!”
用卑鄙无耻四个字来形容眼前那数百溃兵的惨状并不为过。不止是张俊安大牛这般亲身经历过虞台岭之战的,就连那些京营十二团营和御马监亲兵的军士,看到眼前那幅情形,不禁都是心中大怒。这数百溃兵人人都身着军袍,但全都是赤足,尽管大夏天里冻不着,可他们这一路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一个个脚上都是惨不忍睹。若单单这些也就罢了,所有人都被剃去了头顶心那一大块头发,眉毛亦是被剃得精光,乍一眼看上去异常滑稽可笑,可要多看几眼,立时就能让人生出同仇敌忾来。
生怕其中蒙混有鞑子的奸细,神英自动请缨让自个的果勇营兵把这数百人全都团团看守了起来。此时此刻,张俊从里头一把揪出了一个人,二话不说攥着那人的领子拖到了徐勋跟前,一踢膝盖喝令其跪了,这才厉声问道:“吴大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被张俊叫做吴大海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壮汉,眇了一目的他头发几乎都被剃光了,眉毛处还有宛然伤痕,看上去又凄惨又可笑。他茫然地看了一眼面前那些服甲鲜亮的军士们,突然伏在地上号啕大哭了起来,最后才说道:“老将主,卑职对不起你,可我们实在是没办法!溃散的时候我们就这一拨二百多人,杀到最后就给鞑子包围了,他们纵马两次冲杀就只剩下了这一百多,最后全都给他们俘了去!鞑子饿了我们好几天,后来剃了头发眉毛就给我们干粮放我们回来,我们都想着家里的老子娘女人孩子,又是身无寸铁的,好容易才越过了长城……”
“呸,我怎么会有你这种不争气的部下!”
“住手!”
眼见张俊怒气勃发抽刀出来就要砍人,徐勋连忙一口将人喝住,再看那吴大海双目紧闭引颈就戮,可眼里却是不争气地流出了泪来,他这才说道:“鞑子放了他们回来,就是要惑乱军心,张总兵你镇守边疆这么多年,难道连这个还看不出来?”
“唉!”
张俊哪里会真看不出来,此刻别过身去就是一声长叹,而神英亦是面色沉重。他们和虏寇都不是头一次交战了,可从前失陷其中的军民多数都是被拿着做苦力,毕竟各处蒙古部落中,汉人奴隶因为总有各种各样的手艺,始终是极其受欢迎的,如同这样剃发剃眉的羞辱极其少见。而苗逵刘清张永虽然自己都是身体残缺不全的太监,可看着此时这一幕,也都是心里直冒火。
“你们是从哪里被放出来的?”
徐勋这一问,其他人顿时想起这要紧的一茬,一时都是神情大振。然而,那吴大海看了看众人,却是讷讷说鞑子蒙了众人的眼睛,将他们绑在马后一路拖行,整整大半天后方才把他们扔在了一处地方,旋即就呼啸而去。他们认准方向走了许久,不敢进张家口堡,从一段已经有些倾颓的长城翻了进来。听到这里,无论是苗逵刘清张永也好,徐勋张俊神英也罢,竟人人面色铁青。
这些人能这样进入宣府腹地,那么那些虏寇岂不是也能够长驱直入?
“该死,你们就不曾想过虏寇会蹑在你们后面撵上来?”
见张俊又是大发雷霆,吴大海立刻磕了一个头说:“老将主,我们一路都小心掩藏了行迹,而且那一处破口虽然有些破损,可依旧是要大伙儿豁出命去爬的,虏寇都是骑兵,奸细哪里都能混进来,可骑兵终究是要拆毁一段次边方才能进来。卑职知道我们打了败仗又成了这个样子,就是回去了也会被严厉处置,卑职只求老将主通融一二,让我们能见一见家里人……”
“住口,这事情没得商量!”张俊一口喝住了这苦求不止的吴大海,旋即面色复杂地看了看徐勋和苗逵,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说道,“在下戴罪之身,此事交给徐大人和苗公公吧。”
苗逵却爽利地说道:“咱家是监军,不正经管事,徐大人看着办就好。”
看了一眼吴大海,徐勋又远望了一眼那些乱糟糟席地而坐的溃兵,沉吟良久方才说道:“宣府如今兵马众多,就这样放你们回去必然浮动军心。万一保国公一怒之下,到时候要提振军心士气,说不定还要借你们的脑袋!”
然而,就在吴大海面露绝望的时候,他又厉声说道:“而且,男子汉大丈夫,应该知道后果!你们若是就这样回去,朝廷追究下来,你们的家人老小都要因此受辱,难道你们想在别人的讥刺当中过一辈子?鞑子将你们秃发剃眉,就是要你们就此丧胆,要是你们还有些志气,那就索性把头发全都剃光,随我军回去为马前卒!若是死难,我亲自给你们请朝廷抚恤。但若是你们能活下来,那我当亲自为你们请功!”
见自家老将主和那个监军模样的太监都明显唯眼前这半大少年马首是瞻,吴大海已经品出了滋味来,此时听到这么一句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抬头问道:“大人,我等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您既然要我等从命,那卑职不得不多问两句,您刚刚说的都当真?若是有人不愿意,那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徐勋斩钉截铁地撂下这八个字,旋即又策马上前,到了那些被团团围在当中的溃兵外头,又一字一句说道,“我是府军前卫掌印指挥使徐勋,在此明告尔等:秃发剃眉,欺人太甚!若是尔等愿意就此随军折返为马前卒,那在此登记军籍,此前你们被俘之事我可以暂且不追究;若是……”
他随手抽出腰刀,捏着刀柄用力一顿深深扎进了地上,旋即冷冷地说道:“若是因前战而畏怯再不敢战,那登记军籍之后,充随军征用民夫!”
即便虏寇还用同样的手段放归了其他人,可眼下这些人既然撞在他手里,那就决计放不得。惑乱军心之外,谁知道还有没有奸细混入其中!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05章 石破天惊
尽管从大明开国起就渐渐修建长城,但那道防御线毕竟不是万能的,终明一世,虏寇毁长城进犯的次数不计其数,掳劫军民少则数十,多则成千上万,九大边镇每年因此损失的人口更是一个可怕的数字。而被掳去容易,被放回却难,但总有那些不甘心一辈子给人当奴隶的青壮从北边逃回来。永乐年间初建三千营的时候,其中就有不少是这些逃人,但如今去开国已远,但凡被虏寇掳劫而从北边逃回来的,多半不许原籍居住,另改军籍挪到他处,至于被俘军将就更不用说了,哪怕没有后世的各种审查,可革职闲住乃至于问罪都有可能。
更何况,此次的一百二十六名军士都是被人剃去毛发放回来而不是自己逃回来,这甄别更是重中之重。白日里因为徐勋那一句话,人人都知道就算不想跟去万全右卫城也不可能,自然不会有人选了去当什么劳什子的民夫,因此自是都愿意随军。这会儿临时扎营,徐勋又传令让他们接受甄别,几条规矩宣布下来,一应人等便微微有了些骚动。
“第一,一人身份军籍,得有五个相识的人作保,如有嫌疑,作保人连坐,若没有,便先归到一旁等候大人发落。第二,每十人临时编入一小旗,若有一人逃亡,其余九人连坐!第三,若能道出虏寇虚实及所部,记功一等,待回师之后重归军籍!第四……”
眼见这情形,抱手在一旁观望的神英突然回转身,到了徐勋和张永的那座大帐之外,便让人通报了一声。等里头出声传进,他弯腰进了大帐,见这两人正围着一张大地图计议什么,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见徐勋和张永都抬起头看了过来,他才拱了拱手。
“徐大人,张公公,从前北边有人逃回,历来都是要查勘数月。现如今我们不得已要带他们这么多人上路,只怕还得更加小心。就算他们将来立功,也不能轻易少了提防,想当初宣德时,便曾经有守神铳内官醉酒被人割了脑袋的旧事。徐大人这样甄别,算得上是严谨了。不过,我的意思是再加一条。若是单个军士无人作保的,到了张家口堡,立时把人看押起来,否则风险太大!”
“左参将所言极是,咱们没必要承担这风险,按我的意思,到了张家口堡干脆就一体都留下看押起来。”张永立刻点头赞同,又看着徐勋道,“徐大人,且不说这许多人衣衫褴褛连鞋子都没有,也不说军器,就说他们被虏寇掳劫去那么多天,战斗力也已经大打折扣了。况且被夺了心志,纵使人是囫囵完好,真正交战的时候来说不定还是拖累。”
神英这么说,张永也这么说,徐勋不觉也沉默了。他当然知道慈不掌兵的道理,而且现如今他是一步都错不得,若这百多人当中真有虏寇安插进来的奸细,抑或有那种贪生怕死的人要惑乱军心,那就是天大的祸患。然而,吴大海那个大男人当时号啕大哭的样子着实让他心有感慨。毕竟,谁也不能要求交战失利之后,每个人都要死战到底而不是被俘。
于是,眯了眯眼睛,他就说道:“此事暂且等到张家口堡再说。如今已经扎营,我先四下里转一转。”
徐勋说着就颔首一笑出了营帐,见安大牛如影随形似的跟了上来,紧跟着又是四个人紧紧跟上了这莽大汉,他不禁暗自称许,当即头也不回地继续在营地中走着。
选择扎营地点的时候是张俊和神英一块的决断,张俊曾任两镇总兵,神英则是四镇,对这周围的情况是要多了解有多了解,他这个半吊子当然不会去指手画脚。此时巡视了大半圈,见那些被俘军士的甄别进行得还算顺利,他就没多呆,又转了一会儿,他就看到张俊独自从营房出来,四下一张望突然独自往另一边走去。他一时好奇,索性放慢了脚步紧跟了上去。
然而,张俊脚步颇快,等到他再次撵上人的时候,却不料后头的安大牛突然重重咳嗽一声,蹲在那儿的张俊顿时给惊动了。扭头见是徐勋,已经撮起了两堆土的张俊不禁面露赧颜,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徐大人别笑我矫情,虞台岭战死的游击穆荣和张雄都和我交情不错,他们正当壮年,如今家里就剩下了孤儿寡母,再加上今天遇着这百多个被虏寇放回来的,我思来想去坐不住,就到这里来祭拜一二。”
听见张俊这么说,徐勋也没回头去看后头的安大牛是个什么尴尬表情,沉吟片刻就开口问道:“张总兵觉得,虏寇放了这一百多人,是不是还会放更多的人?”
“对他们来说,放个一百多号人宣扬一下声势就够了,再放更多的人没多大必要。毕竟,各部落的那些王公最喜欢的就是汉人奴隶,这一个个人就相当于一头头牲畜,无数银钱,全都放回来这一仗岂不是白打了?”说到这里,张俊顿了一顿,见徐勋听得仔细,他终究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而且,不是我为吴大海开脱,虏寇放人,断然不会是一百多号人一块放,极有可能是这儿放三五个,那儿放五六个,毕竟人四散放走,到时候各走各的,遇人更多,消息传得更广,足可让宣大各处人心惶惶。”
徐勋此前未曾想到这一点,这一听之下顿时恍然大悟。思量片刻,他就对张俊笑道:“这个吴大海不知从前在军中是何职司?”
“他是宣府前卫的千户,最初只是袭父职为总旗,后来一直跟着我,算是我的老部属了,一路积功升迁到千户,骁勇其次,最难得的是颇有胆略心计。”张俊见徐勋已经心动,便趁热打铁地说道,“我一介戴罪立功的败军之将,论理不该指手画脚。但大人此去万全右卫城,为的就是侦缉虏寇下落,何不召来他先问一问?”
“也好。”
徐勋才说出这两个字,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凄厉的惨叫,紧跟着就是大骂和叱喝声,大吃一惊的他连忙转身,却见安大牛大手一挥,已经有一个护卫飞一般地跑过去了,而安大牛则是带着其余三人警惕地围拢了过来警戒。不消一会儿,刚刚去打探情形的护卫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
“果勇营的人刚刚在给那些人搜身,结果一个小子暴起偷袭,这会儿正被人揪着打!”
徐勋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七八个人正围着一个小个子拳打脚踢,一旁的众多军士则是在呐喊起哄,不远处,那吴大海正伸手拦在几个衣衫褴褛的被俘军士面前。面对这情形,他当即厉喝了一声住手,眼见得那几个果勇营军士不依不饶又各自踹了人一脚方才散开,他立即偕张俊一起走上前去,因问道:“怎么回事?”
“回禀大人,我们要搜身,这小子非但不让,反而一脑袋顶翻了咱们的人!”
徐勋正要答话,见神英亦是闻讯赶到,他便索性把那几个打人的军士交给了神英处置,而自己则是命人叫了吴大海过来,又捎带上了那个鼻青脸肿的小个子军士,却是径直去了张俊的军帐。甫一落座,他便恼怒地质问道:“因何打人?”
那小个子军士还来不及回答,一旁的吴大海便直接跪了下来:“大人,小丁是之前从建州跑出来的,后来官府甄别之后便送到宣府从军,他背上留着建州女真人给他刺的刺青和奴隶烙印,所以他最忌讳被人瞧见。”
徐勋原本是气不打一处来,可乍听得这番解释,又见那小个子军士默不作声地突然敞开了前襟,却是胸膛上刺着张牙舞爪的图案,至于烙印则是看不分明,他立时沉默了下来。而习以为常的张俊皱了皱眉,当即吩咐亲兵把那小个子军士暂且带了下去,这才冲着吴大海喝道:“别人的事情你倒是一桩桩一件件都知道,可你自己的事怎就不放在心上?我再问你一次,那些虏寇究竟是怎么放的你们,你给我如实道来!要是敢有一个字假话,我立马军法杖毙了你,省得还为你烦心!”
吴大海看了看怒不可遏的张俊,又偷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徐勋,犹豫许久,他方才磕了个头说:“大人,卑职之前是有不尽不实的地方!鞑子之前是分拨儿每回放了三四个人,全都是一绳子串起来,再加上他们骑马,我们只两条腿,想的就是我们追不上他们。我前时被剃了头的时候就想着要逃跑,早早磨尖了一块石头,因此一被放下就截断了绳子,带上三五个人远远跟着,跌跌撞撞好容易收拢了这一百多人。因为我知道,若就这三五个人跑回来,又是这般秃发无眉,只要被巡行人马发现了,指不定立马就当了鞑子砍了头去冒功。”
这冒功二字说出来,张俊忍不住斜睨了徐勋一眼,见其丝毫不为动容,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而吴大海仿佛语不惊人死不休,竟又开口说道:“老将主,卑职不妨说实话。咱们其实被人放出来已经好几天了,是我拦着让他们不回宣府,而是让一个人扮游方和尚拿了假度牒在路上打听消息,得知老将主要到万全右卫城来,这才从藏身之地出来的,为的就是将功折罪给弟兄们找一条活路。我们之前和此番虏寇从宣府掳去的军民关在一块,鞑子大约是觉得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话,亦或是知道他们所在,宣府大军被打惨了,也不敢去攻,所以都没太着紧。所以,我知道看着我们那一拨几百个鞑子的藏身之处,就在沙城旧地!”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06章 临机处断
此时此刻,别说徐勋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了起来,就连张俊亦是失态地站起身。若不是下头跪着的吴大海他带了多年,他几乎脱口就问此话当真。即便如此,他在沉默片刻之后,仍然喝道:“这等消息,怎么不早禀报,若耽误了军情,你吃罪得起?”
“老将主,卑职虽拙,但也看出来了此番这数千兵马军令不一。单单刚刚看守我们的,就是十二团营中的果勇营,听说还有御马监亲军,以及这位徐大人管带的府军前卫,再加上老将主自个的嫡系兵马,这么多人难免心思不一样,卑职若是一早就说出这话来,人多嘴杂消息倏忽间就传扬出去不说,而且老将主就能担保,别人不会觉得卑职是胡言乱语惑乱军心?再者,老将主才因为分兵导致损兵折将,别人只怕根本不会相信卑职所言。”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徐勋终于开口问道:“那你眼下为何要说?”
“当然是因为大人跟着老将主过来,不但把犯了事的小丁叫进了大帐,还一道传见了卑职,老将主更是当着您的面再次质问前事,足可见已经存了心。”吴大海又磕了一个头,这才垂头说道,“既然如此,卑职便只能赌一赌把这事儿说出来。不管大人信与不信,卑职都已经拼过了,也对得起收拢来的那些弟兄们。”
徐勋和张俊交换了一个眼色,见这位老将犹疑之中却带着几分跃跃欲试,他又踌躇了片刻,这才再次问道:“你们这些人是何时被虏寇放出来的?”
“大约是五月末的光景,具体日子是哪天,因为之前需得时刻提防过于紧张,已经记不太清了。”
“距今已经有十天。”张俊一时失望地皱起了眉头,缓缓又坐了下来,“鞑子素来狡猾,我军大举增兵宣府,他们怎会一直呆在一个地方不动。”
“老将主能否再听卑职一言?”见张俊挑眉不言,吴大海又偷瞥了徐勋一眼,见这位亦是微微颔首,他就乍着胆子说道,“鞑子固然狡猾,但这一趟掳去的牛马太多,他们已经分兵把这些战利品运了回去,未必就顾得上掳劫过去的宣府军民。所以,沙城那儿十有八九还留着有人,鞑子大队主力多数不在,可总有一小撮人留守充作前哨。而且,如今朝廷的军马齐集宣府,他们肯定不会再从虞台岭进犯,但大同甘肃延绥,再打这几处都不无可能。”
一口气说到这里,他索性豁出去了,又直截了当地说道:“之前保国公率兵援延绥,就是一直畏怯不前,探马放出去无数,也曾经打探到鞑子下落,可就是迟迟不曾率军进击,后来随随便便打了一仗报了功劳给朝廷,上头认可了,这番做派落在鞑子眼中,自然更不会有所畏惧。如今保国公就算知道沙城有鞑子,难道就敢发大军前往?”
“放肆!”
尽管知道徐勋远远不比寻常年轻人,可张俊还是被吴大海的口无遮拦给气得七窍生烟,怒喝一声后就提高声音唤道:“来人,把这目无上官的家伙架出去!”
张俊这一声喝,外头哗啦一下掀开门帘有人进来。然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安大牛和他那几个忠心耿耿的护卫。他和吴大海显然是老相识,行礼过后竟还对吴大海眨了眨眼睛,这才一本正经地带人架着吴大海往外走。见此情景,当着徐勋的面,张俊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忍不住又骂道:“给我好好看着他,要让他传出一丁点消息到外头,你们几个统统提头来见!”
直到人出了帐子,徐勋这才终于笑出了声来。见张俊满脸的讪讪然,他就笑着说道:“张总兵就不用再解释了,有这些忠心耿耿的部属,足可见你在宣府这几年总兵当得用心。这吴大海刚刚指摘保国公的那些话,除了他之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用担心会有其他人知晓。事到如今,要紧的不是他所说的究竟有多少准数,而是往沙城打探势在必行,而且需得防着鞑虏绕过宣府镇,再打其他地方的主意。”
和徐勋一来二去打交道多了,张俊已经明白这个天子宠臣和保国公朱晖完全不是一路货色,心里不禁多了几分敬意。此时此刻,他会意地点了点头,最后竟是主动说道:“事关重大,大人和我麾下的兵马加在一块也不足一千六百人,这事避不开苗公公神将军。”
“要说服左参将,我有六七分把握,但要说服苗公公,却是一丝一毫都没有。而且据我所知,苗公公对如今奉命援守万全右卫城的右参将陈雄有恩,若是等到了万全右卫城,陈雄是做主的,那里原本驻守的兵马加上陈雄的援军,只怕不下一万,要做事就更难了。所以,等到了张家口堡,此前的探马应该已经有人能回来会合了,那时候就以他们侦知情况,把此事抛出来,至少也要再次派出斥候探马前去沙城。”
“好!”
张俊听徐勋竟然说能说服左参将神英,不禁大为惊异。毕竟,做过四镇总兵的神英比他更加老资格,若不是在违禁贸易和没出援兵上头给朝中言官抓住了把柄,也不至于一度赋闲了好几年,现如今随军出征只得了个左参将的名头。但诧异归诧异,他仍是知机地没有开口询问,待徐勋说要将吴大海带回去,又明说不会等把这些被俘军士带到前头的张家口堡再作处断,他几乎想都不想地答应了下来。
毕竟,吴大海的消息太过重要,就算这些被俘军士当中真有奸细,也只能暂时带着随军时时刻刻看着。至于吴大海是否会投了鞑子甘心为人做奸细,他是一丁点都不会相信的——吴大海妻儿都在宣府,况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最忌讳损伤,哪个奸细会做到这样地步?
次日中午,张家口堡。
张家口堡在万全右卫城东,距离宣府八十里。若是全速前进,一日就能抵达,徐勋原先便是如此打算,但因为昨日路遇吴大海等人被耽搁了,这下子自然拖延到了中午。按照明制,一所驻军一千,设千户为主官,一堡则是驻军一百,以百户作为主官。但实际上,在宣府这样的九边重镇,一应千户所和沿长城的各堡,驻军也好主官也罢,都远远超出这个标准。驻守张家口堡的是指挥佥事骆远,麾下总共八百人,自打先头虞台岭那一战之后便一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此刻面对这突然来援的三四千人,他在喜出望外之后却又为难了起来。
张家口堡那小小地方,当初建造的时候顶多也就是容纳一千余人,就连他的官署亦是勉强够住,可今次来的那一干大人物是怎么都安置不下的!好在让他松了一口大气的是,那位年纪轻轻的府军前卫掌印指挥使四下里一转,竟只让他腾一间屋子说话商议。
一进屋子,刚刚在外头始终矜持着一言不发的苗逵终于忍不住了,不等坐下就径直问道:“徐大人,刚刚咱们快到张家口堡时遇见的那两个人,就是你此前派出去的哨探?”
“不错,是张总兵的麾下。”徐勋看了张俊一眼,这才说道,“他们俩带回来了一个消息,沙城那边发现有小队鞑子的踪迹。”
“什么?”苗逵还不曾发话,神英就一下子连珠炮似的问道,“他是亲眼看见还是道听途说?多少人?可有牛羊马匹,可有被掳劫去的军民?”
“他们俩只在外围看过一眼,再走近就要打草惊蛇,所以不敢贸然行事。而且,昨日我和张总兵审过那吴大海,他说是此前鞑子曾经在沙城一线逗留过,那里还有大量我朝军民。如果虏寇还要趁势进击,就不可能往北走得太远。为今之计,当往这几处再派探马斥候。”
尽管元朝曾经统治过中原多年,草原上也一度出现过大名鼎鼎的哈剌和林以及上都开平等等名城,但多年征战下来大多数早就毁了。更何况瓦剌和鞑靼征战多年,谁也不肯行建一座城池来给人当靶子,往来侵袭中原则是多数依托那些旧日废墟,从废弃的开平到兴和再到沙城以及所谓的答鲁城,也就是民间所谓的杀虏城,当年洪武永乐开边向北推进时所建的那些堡垒,如今却沦为了虏寇的桥头堡,想来就让人觉得扼腕。
苗逵见神英显然有些意动,不禁垂下眼睑沉吟了起来。他自然清楚这会儿突如其来的静寂是怎么个缘故,因而在反反复复权衡了一番之后,他突然开口说道:“徐大人,若是侦知沙城内真有虏寇和被掳去的军民,你打算如何?是先派人报保国公,还是趁势出击?”
见张俊和神英全都看着自己,徐勋沉默片刻,这才微笑说道:“自然先报保国公。不过,若虏寇势大,那便只能等保国公决断;但若是虏寇不多,保国公迟迟不动,我本有临机处断之权,那就得斟酌斟酌了。若是这些军民被裹挟北上,这辈子兴许便再难回中原,宣府不知要多出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07章 艺高人胆大
夏日的草原是一年四季中最美的,一望无际的碧草,湛蓝没有一丝云朵的天空,再加上静静流淌的小溪河流,若是再有牧民提着长鞭吆喝放牧牛羊,那便是一幅完美的图画。然而,往日最放肆的时候甚至在长城边上放牧吃草的牛羊群,现如今却都往北移了许多,三五牧民往往都谨慎得远远避开那道长城,大异于往日那光景。
原因很简单,现如今这块最肥美的牧场,才刚刚打过一场大仗!大汗的心腹大将脱火赤率领前锋人马在宣府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一下子掠回来数以万计的牛羊,天知道明人会不会来报复!
“明人才不会来,那个保国公最是欺软怕硬,哪里敢惹大汗!”
兴和故城边,一个老牧民在对周遭那几个年轻牧民说完不久前那场战况,就信心满满地加上了这么一句。他的口才极好,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亲见,哪怕那几个年轻牧民都是这几日才见他,可他赶着那几十只羊却做不得假,再加上人已经悠悠闲闲在这儿放牧了好几天,他们自然不会生出任何怀疑来。
“巴图大叔,你这么能说,要是能有个人引荐,说不定大汗会召你进金帐讲书,到那时候你就发达了,那会儿可别忘了我们!”
这红脸膛的年轻牧民一起哄,其他人也就笑着附和了起来。那脸上皱纹都老得打了褶子的老牧民顿时恼羞成怒,对着众人一阵没好气的喝骂,他就站起身来拿着马鞭吆喝了一旁的哑巴孙子往外走,不消一会儿就把大堆羊群全都赶拢了来。
眼见他要往北去,刚刚那红脸膛的年轻牧民忙叫道:“大叔,这兴和废城周围够大了,你要放牧往南边去,别往北走,前几天我还在沙城那边遇到了郭尔罗斯部的兵马,好说歹说许了十只羊出去,这才逃脱了,小心你的羊落入狼口!”
那老牧民闻言顿时站住了,转过身来诧异地问道:“郭尔罗斯部的草场应该在更东边的地方,他们怎么会在这儿?”话音刚落,他就拍了拍脑袋笑道,“啊,看我这记性,大汗发出了征召令,所以各部的勇士都汇集了,再说是脱火赤诺颜带队,郭尔罗斯部的人当然少不了!不过这郭尔罗斯部的人还真是古怪,没事在沙城那儿驻扎着干嘛……”
“在那儿的是那位诺颜的大管家阿古拉,据说是看着他那主人此次的战利品!”
几个年轻牧民都笑了起来,有人附和,也有两三个七嘴八舌地说起了沙城那边兵马严整,言谈之中不无羡慕。尽管蒙古全民皆兵,但此次大汗征召的乃是各部勇士,他们这些隶属小部落而又不出众的就挨不上边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金银牛羊和奴隶等等战利品被人瓜分。当老牧民赶起羊蹒跚往南走,而那年轻哑巴孙儿则是响亮地挥着鞭子时,眼看天色不早,其他人也纷纷起身,一时间各自散去,刚刚还热热闹闹的兴和废城边上立马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注意到,几个黑影悄悄从废城的几个地方窜了出来,又往他们掩了上去。
那老牧民和年轻人走出去老远,这才双双站住了。那年轻哑巴停住了鞭子转身往回看着,一直只会腼腆微笑,仿佛最是老实不过的他突然开了口,吐出来的却是字正腔圆的汉语:“看这情况,应该都已经跟上去了。”
此时此刻,那老牧民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开口同样也不是之前流利的蒙语,而是货真价实的汉话:“钱爷,他们都只是寻常的放牧人而已……”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否则走漏消息怎么了得?再说,不是有句俗话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钱宁抱着双手撂下这么一句话,见那老牧民噤若寒蝉,他便咧嘴一笑,露出了那一口白牙,“不过你不用担心,你虽说是蒙汉混血,可我既然敢让你当向导,就当然信你。只要是这一趟能摸准了,除了我先头给你的五十两现银之外,五百两酬谢也少不了你的!”
那老牧民是久居万全右卫城的民户。他老娘是汉人,曾经被蒙人掳去六年,之后放回来的时候就多了他这么个小子,最初日子过得艰难。可他蒙语流利,小时候在草原记得路途,不但十六岁就跟着往北边办货的商队充当向导,这些年一直这么厮混下来,口舌伶俐自不在话下。这次冒充蒙人出次边放牧打探消息,他本来是无论如何不肯答应的,可却架不住钱宁以他的小孙子作为要挟,而且又能拿出白花花的银子,他也只能勉为其难。
可是,眼下面对这么一位凶残的主儿,他却着实有些心里发怵。等到天色渐渐昏暗,钱宁又强令他把羊群赶回了之前一连几日都在那避风的兴和废城。他提着鞭子战战兢兢到了地头,却发现里头多了众多羊群不说,那边厢又窜出了十几个黑影来。
“都做成了?”
“回禀钱爷,都做得干干净净!”
跟着钱宁的却不是之前他挑的那些府军前卫军士,而是他到了万全右卫城之后转了一圈找来的人。大多数是军余,可也有几个民户,甚至还有连户籍都没有的黑户,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胆大兼心狠手辣。这会儿一个脸上带着一条刀疤的做了个割喉咙的动作,旋即又笑说道:“幸好钱爷想得周全,不往别处乱走,先在这守株待兔,而且又让咱们跟着老柴火学了几招赶羊,否则那么一大群怎么也弄不回来。就算是一只羊半两银子……”
刀疤脸舔了舔嘴唇,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贪婪。这时候,那被人叫做老柴火的老牧民看了一眼废城之中,方才发现之前那些年轻牧民赶的羊已经都集中到了这里,加上自己这儿的,少说也有七八百只。尽管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是向导,又不是那些蒙人牧民,那些这些杀人不见血的家伙总不会对他下手,他仍是一阵阵心悸。
“没出息,一只羊半两银子算什么,要知道,我家大人说了,一个鞑子的脑袋便是三十两!而且斩首五级就能换一个军官来当当,给子孙留一份钱粮。”钱宁信口开河一说,见人人都是眼冒红光,他就摆了摆手说道,“总之,目光放长远一些,我后头是我家大人,我家大人后头是皇上,这次的事情办好了,什么好处没有?”
要不是为了奋力一搏,他干嘛放着好好的万全右卫城不呆,而是要冒险出新开口堡往北打探?尽管这是违了徐勋的军令,但只要是有所斩获,那位大人绝不会怪责的!
“钱爷,话是这么说没错,只是要全都赶到沙城那边去,也不免太多了。再说,各部的牛羊上头十有八九会有标记……”老柴火此时压根没了在那些年轻牧民面前侃侃而谈的气势,讷讷说到这儿,被钱宁扫了一眼的他立时噎住了。
“老柴火说的是,你们去看看那些羊上头可有什么记认,如果有,那就带回去,充作是咱们从北边夺回来的。之前得到消息大人要去万全右卫城,索性你们就走张家口堡,到了那里把羊分润一些给上上下下打点,刚刚那几个脑袋指不定还能充作是斩首之功!”
听到上上下下的轰然应诺,老柴火的脸顿时更拉长了。
夏日的草原天亮得极早,一大清早,众人分道扬镳。老柴火和钱宁再次往北出发,而其他那些人则是一小半留下藏身兴和废城准备接应,一多半赶了羊往回走,一来是往寻徐勋送消息,二来则是以免遇上前来寻找那些失踪牧民的。这一路上,钱宁发现老柴火一下子闷了很多,他却也并不理会,只盘算着到了沙城该当如何。然而,就在远远能看到那些残垣断壁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了一阵叱喝,紧跟着十几个人就围了上来。为首的那个上来之后,漂亮地甩了个鞭花,继而就喝道:“你们是哪里人,这羊是谁家的?”
老柴火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给吓了一大跳,好半晌恍然醒悟过来,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一串蒙语:“尊贵的大人,愿长生天保佑您和诸位勇士,我是永谢布的主人,亦不剌诺颜帐下的牧羊人巴图,这些羊都是老巴图自己的。”
为首的蒙古汉子巴特尔见老柴火蒙古话说得流利,怀疑便少了几分。打量着这少说也有两三百只的羊群,他虽说有心想要讨要,可心里却不无顾虑。这次大战固然是掠夺了牛羊无数,可半数都是归了大汗金帐和大汗诸子,他们所得不多,而且牛羊都已经弄了回去,在这儿的就是那一千余掳来的汉人奴隶,准备回程带回去,而他们的首领脱火赤诺颜则是正率领精锐预备着下一次的进击。
尽管大汗巴秃猛可东征西讨,甚至连最是桀骜的瓦剌也臣服于大汗的麾下,永谢布曾经不可一世的亦思马因亦是败死,但永谢布和鄂尔多斯这右翼两位领主一直阳奉阴违,就连汗庭对其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使他们的大人脱火赤诺颜深得大汗信任,却是得罪不起这位主儿。
然而,这大汉正思量该留下人好,还是不为已甚放了人好,那边厢又是十几骑人疾驰而来,为首的一个赫然是此次留守的脱火赤大管家阿古拉。
“可是发现有奸细?”
“大管家,是永谢布万户亦不剌诺颜的人。”
眼见那带队过来的人衣着华贵,显见是有些身份的,钱宁连忙对老柴火使了个眼色,后者慌忙高声叫道:“我是永谢布的牧民巴图,这是我捡来的哑巴孙儿。他虽然不会说话,但骑射样样精通,只可惜我家诺颜的卫队始终不肯要他,我家诺颜的管家也不肯在名籍上写下他的名字。诸位如果肯收留他,我愿意把我的羊献给诸位尊贵的勇士!”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08章 刀锋上赌一赌
咚咚咚——
一大清早,徐勋就被一阵敲门声给惊醒了。他从前虽有些认床的毛病,可这些天折腾下来,他早就变成了倒头就睡,这会儿醒了醒神翻身下地,他趿拉着鞋子走到门边上,见是一个充作亲兵的幼军,他就开口问道:“何事?”
“探马,有探马从北边回来!”
本还有些睡眼惺忪的徐勋立时困意全无,当即吩咐道:“把人带进来,我一会儿就到!”
然而,等到徐勋装束整齐到了那间寒碜的议事厅内,见着那个一看便是满身匪气的刀疤脸,他顿时有些发愣。此前派出去的那些探马尽管并不是府军前卫的人,但都是他见过之后一一调拨下去的,记性极好的他分明不记得有此时面前这号人。而当看见这刀疤脸很不娴熟地行下军礼时,他就更加警惕了,皱了皱眉就瞧向了张俊。
“他拿的是府军前卫千户钱宁的腰牌。”
听到这解释,徐勋这才释然,可转瞬间就一下子愣住了。钱宁并不是宣府本地人,他此前也只是派其去万全右卫城打探消息,现如今怎么会成了探马?尽管心中满腹狐疑,可当着这刀疤脸,他也不好把这疑惑摆在脸上,当即问道:“钱宁让你禀报什么?”
那刀疤脸虽说在万全右卫城颇有些名气,可此时这屋子里坐着的都是他平日想都不敢想的人物,一时间竟有些紧张。见徐勋颇为和颜悦色,他方才镇定了些,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就行了个礼,说话最初却有些结巴。
“回禀大……大人,钱爷带着我们这些人从万全右卫城出发,找了曾经给商队做过向导的老柴火,扮成是放牧的蒙古祖孙俩,一路带着咱们到了兴和。在那附近晃了好几天,咱们遇见了好几拨牧民,居然打探到兴和再往北的沙城有郭尔罗斯部的人驻扎,说是其中还有被掳劫过去的宣府军民。因为再往北就是沙城,钱爷就和老柴火赶着羊过去了,留下七八个人在兴和废城接应,打发咱们几个先回来报信。”
这个钱宁,好大的胆子!
徐勋深深吸了一口气,见座上其他人全都用佩服的目光看着他,他忍不住暗自苦笑。只事已至此,他当然不会再追究钱宁的自作主张,微一沉吟就看着那刀疤脸问道:“你说钱宁是在万全右卫城中召集的你们,你们可都有军籍,军籍何处?钱宁对你们如何说的?”
“小的是万全右卫的军余,家里大哥如今吃着钱粮,小的是老幺,一直都闲着,这次右参将陈大人让钱爷挑人,小的侥幸给选上了。”那刀疤脸想到钱宁的许诺,忍不住又舔了舔嘴唇,“钱爷说,只要敢跟着他去打探鞑子下落,去了就先赏银二十两,事成之后另外赏银百两。至于那老柴火,定金就给了他五十两,事成之后是五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