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坐在绣墩上,笑说几句,忽想起一事:“世子爷和少夫人怕是还未和好,有些久了,您可要劝劝?”

张太夫人有些出神,其实她病一大好就留意到了,后她详细问了问张嬷嬷,才知晓她高热才退那日,傅缙突然去而复返,却不允许打搅她。

沉默片刻,她道:“他长大了,强求不得。”

这回怕不是搭个台阶的事。

她不欲干涉,她的孙子,经受过太多太多的苦楚。

张太夫人摇了摇头:“儿孙自有儿孙福。”

张嬷嬷诧异,才要问,却听外头有些喧声:“婢子等见过世子爷。”

傅缙来了。

傅缙今天有些沉默,问过祖母身体后,坐着忽有些出神,看了看祖母,又收回视线。

张太夫人招手,让孙子坐到她身边来。

“承渊,这是有何事寻祖母?”

傅缙起身,却直接盘坐在她的榻前脚踏上,微微抬头,如同幼时一般。

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说:“祖母,孙儿有一事不明,求祖母解惑。”

“哦?你且说来。”

仆妇俱被打发下去,寂静的内堂烛光柔和,一只苍老的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原觉得难以启齿的话,便顺遂说了出来。

“她,先前祖母生病,孙子便和她说,让她往后莫要和邓州多联络。”

这个她,祖孙二人都知道是谁,“我说会一辈子待她好,可她,她不愿意。”

傅缙蹙眉:“我日后是必要杀那贱婢为母亲复仇的,而邓州楚家,届时她……”

慢慢的,他就将困扰一一道了来,抿唇:“她很好,只那楚家……”

他是绝不可能和楚氏相合的,无丝毫回旋余地,但她也明确表示,不会和娘家分割。

进退两难,割舍不易,心烦意乱,傅缙拧眉,一抹脸露出疲色。

“祖母,孙儿不知该如何是好?求祖母解惑。”

张太夫人静静听着,待他说罢,“承渊,那祖母先问你一问。”

“孙儿洗耳恭听。”

张太夫人点点头,问:“既左右为难,不如你与她就此分离了,一别两宽,你认为如何?”

傅缙“霍”一声站起,“怎可如此!”

第70章

傅缙动作太大, “砰”一声险些撞翻了炕几, 其上两盏热茶一颠,直接摔了落地。

“噼啪”一声脆响, 碎瓷飞溅,热茶汤流了一地。

傅缙慢慢挨着榻沿坐下:“孙儿和她拜过天地祖宗,她也没任何过错, 怎可轻言离弃?”

他自己都觉得这反应太大了, 在老祖母跟前, 这极不妥当,很不自在,他一边慢慢说着,一边抬眼看祖母神色。

张太夫人却神色如常, 心内了然, 她拉孙子到身边坐下,“你和楚家不相容,却怕将来有朝一日撕破脸面, 她会舍你而去?”

她悠悠叹了口气:“届时相处已久,感情深厚,你怕是要难过了。”

这般直白的话语, 让傅缙颇觉窘迫,他忙道:“并非如此, 孙儿只是觉得若真有那么一日,那眼下孙儿怎能……”

“你是觉得愧对你母亲?”

所谓出嫁从夫,其实楚玥现在该称傅楚氏, 她上了傅氏族谱,于礼于法都是十足十的傅家人了。此前傅缙潜意识就一直都这么认为的,这也是当初他接纳楚玥为妻的其中一个重要先决条件。

但现在她坚决不愿和邓州拉开距离,无形中又添了一个隐忧,或许将来她还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楚家人。

只要这样一想,傅缙就倍觉坐立不安,他是极濡慕自己的亡母的,会觉得不孝至极无颜面对母亲。

种种忧思,理智和情感,剪不断理还乱,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做才是对的。

半月不得安眠,头疼欲裂,“孙儿求祖母解惑。”

张太夫人拍了拍他的手:“那就顺心而为,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傅缙一诧:“可,可若日后她,楚家……”

他思绪纷乱:“将来我手刃楚姒,必和楚家交恶,二择其一,若届时她仍不愿割舍楚家,那我……”

张太夫人问:“那倘若她将来没这么做,你却一直心怀芥蒂,致夫妻生隙,你又当如何?”

傅缙语塞。

若她本不愿分离的,他却因此嫌隙将她往外推了,只要想想,就觉得胸臆间钝钝的闷,说不出的难受。

他喃喃道:“自不能这般委屈她的。”

“那就是了。”

张太夫人长叹一声:“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好。”

“祖母这大半辈子走过来,感悟最深的,就是世事变幻,全无定数。”

她定定盯着烛火,目光幽远:“眼下觉得为难的,将来或许轻易就迎刃而解;而当下看着千好万好的,到头来却偏偏未是真好,它甚至可能是最坏的。”

最惨痛的经历,半生伤感,悟出来的真道理。

张太夫人复看向孙子,目光慈和:“你既不愿和她分离,不妨顺心走下去,将来如何,就交给老天爷安排罢。”

“裹足不前,误人误己。”

“至于你母亲,她救了你兄弟性命,你母亲在天之灵必不会责怪的,你且放宽心就是。”

两点烛火昏黄,在她那一双慈爱的眼眸中微微闪烁,宽容,和熙,傅缙一直繁杂的思绪就渐渐平静下来。

他应了:“祖母说的是。”

此言一出,心中陡然一松,如卸了千斤重负。

“正该如此,何必作茧自缚?”

张太夫人露出笑意:“行了,夜深了赶紧回去歇着吧,好生把日子过起来,莫让我老婆子挂心。”

“谨遵祖母之命!”

傅缙烦忧一扫而空,目光炯炯,站起一抱拳:“那孙儿先送你会屋歇息。”

“这几步路,哪还用送?”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伸出手来,让孙子扶着,慢慢地往内室行去。

……

已入了夜,天际飘着纷扬的雪花,镇北侯府的廊道静悄悄的。

傅缙步履一路稳健,不疾不徐,出了寿安堂后,却是渐渐快了。

熟悉的甬道石阶,铺满积雪的房檐树梢,禧和居檐下的灯笼随风摇晃,一圈圈微黄的光晕映在廊下和庭院的雪地上。

第一进,第二进。

穿过月亮门,正房灯火通明,人影摇晃,有侍女捧着填漆茶盘进出,一反离去时的安寂。

她起了?

不是不舒服么?

有些担忧,更多的是急切,疾步入了正房,一把撩起那幅橘色的如意纹门帘。

他一眼就见那窈窕纤细的身影,她正立在屏风侧,闻声回头有些讶异,“夫君?”

明亮的眼眸,映着莹莹烛火,急躁的心便定了下来,他听见自己应了一声,“嗯。”

……

楚玥当听见傅缙又出了去的消息,还嘀咕他难不成又舞剑去了?

实际时过半月,她心绪早就平静下来了,类似的问题她早有预料,她也从不打算强求什么。

顺其自然。

她很忙,也没空整天纠结这些,明暗公务一大堆的,很快就搁下了。

不过她也没想到自己真累病了。

其实也不算累病,她觉得还是风寒和月事的因素占大部分,失血有点多什么的。

回屋躺下,其实就舒服多了,迷迷糊糊睡了半个时辰,乳母唤醒她服药,她索性就起来。

晚膳时间到了,还得吃饭,另外她出了一身冷汗也没洗澡就躺下,觉得浑身不对劲。

孙嬷嬷无奈,只得服侍她起来,命打了热水来,快手快脚给淋洗干净。

“这即便是再忙,也不能累了身子,少夫人这回可得好生歇几日。”

歇几日,也太夸张了吧,大夫都说小毛病了,楚玥保证:“嬷嬷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孙嬷嬷最知自家主子有主意,叹气:“厨下炖了桂圆朱枣乌骨鸡,这羹汤温补不燥,少夫人等会可得喝全了。”

沐浴过后的楚玥,换了一身浅红色的软绸袍子,不厚,但室内暖烘烘的足够了,孙嬷嬷让她披上斗篷,她都热了,好说歹说才解了下来。

接着又一轮絮絮叨叨,楚玥头大,“嗯嗯嗯”点头应了,忙道:“嬷嬷,我饿了。”

快用膳吧,食不言啊!

才这般说罢,不想外头忽一阵微微喧声,细听有沉而稳的脚步落在外间厚厚的地毯上。

这脚步声,没第二个了。

意料之外,毕竟近日傅缙没这么快回来的,大约她再睡着后才归房。

有些讶异的,楚玥回头看去,却见橘色的如意纹门帘被一把挑起。

傅缙立于门帘前,身姿笔挺,眉心微蹙。

“怎么起来了?”

这语调,恢复了正常,楚玥一诧,定睛一看,却见他目光定定,没有再回避她的视线。

这是,想通了?

就出去一圈而已。

“没大事,起来用晚膳了。”

楚玥拢了拢鬓发,如平时般行近两步:“夫君回了?”

二人对视,他“嗯”了一声。

楚玥这回真确定,这一页是揭过去了。

挺诧异的,不知什么原因,但她也没打算问,能和恢复正常挺好的,不然这日子别别扭扭,时间长了挺难熬的。

傅缙正仔细打量楚玥,这阵子由于刻意回避,许久未这般细细打量她了,如今认真一看,眉心却紧皱。

“你身边这许多的人,是怎么伺候的?”

她脸色还有些白,不躺着却起来了,还有日间,他扫了孙嬷嬷一眼:“主子身体不适,正该延医照顾,你等一未请医,二未妥善照料,这是为何?”

这语气颇严厉,傅缙还是第一次直接呵斥孙嬷嬷,这主子的乳母总是有几分体面的,可见是极不悦了。

孙嬷嬷本就愧疚自责,闻言羞惭低下头。

“乳母劝我多次了。”

楚玥见不得,忙道:“摆膳吧,我饿了。”

转移稍间饭厅,两人落座。

多添了一副碗筷,不过晚膳本准备一个人,菜品显得少了些。

楚玥觉得没什么所谓,她胃口不大,喝了那盅桂圆乌鸡汤就差不多了,最多再挑两筷子菜。

她低头安静用膳,头顶两道目光存在感挺强,不过她也没特地抬头。

楚玥不大舒服,吃了饭就睡下了,傅缙快手快脚沐浴回屋后,却见她已卷起锦被躺下,双目闭阖。

她有些畏寒,这半月各自仰卧总觉得凉飕飕的,索性先多扯一床被子出来,一人一床,她和以前一样卷着被子睡。

现在也一样。

其实楚玥的态度一直都一样,先前他纠结时,她也未见生气耍性子,但现在他想通了,她同样也没有多再添亲近。

但和先前两人好时比,那肯定是有差别的。

瞪着那床孤零零的锦被半晌,傅缙心里有些急,别扭了半个月,感觉有些生疏了。

他朝里侧卧,躺了一会,低声唤:“宁儿?”

“怎么了?”

也不知是不是服了药的缘故,刚躺下就有困意,楚玥睁开眼瞄了瞄他。

“我……”

傅缙顿了顿:“那日我太过疲乏,心绪不佳,可有惊吓到你了?”

“未曾。”

某些事始终还是敏感的,楚玥也无意多提,二人便很快略过。

傅缙低声道:“今儿是我不好,都未曾留神你的身体,若是早些休歇,必会好些。”

楚玥老老实实地说:“这不怪你,我自己本来也觉得尚可的,打算议事结束才回府。”

昏暗的云缎帐中,有一缕朦胧烛光透入,能隐约看见她的轮廓,他低声问:“宁儿,你可是生了我的气了?”

他的脸看不清楚,不过那双眼眸却是有神透亮的,正一眨不眨望着她。

楚玥若无其事:“未曾,我一直都没生气。”

“真的!”

他声音听着欢喜,忙凑到近前来:“那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这个一起睡,是指一个被窝了。

楚玥说:“我把被子卷起来要暖和一些。”

傅缙忙道:“我搂着你睡。”

绝不会冷着了她。

楚玥说:“我不冷,都习惯了。”

半个月时间,都足够让人初步养成一个习惯了,楚玥斜了他一眼,侧身面朝里。

“有些乏,我要睡了。”

第71章

柔衾软帐, 安静的紫檀拔步床内侧, 锦被内里一团纤细隆起。

她是生了自己的气了。

从福寿堂折返时,他是卸下重负, 期待,急切,脚下越走越快。

回来见她微笑依旧, 不自觉一缕缕欢喜就从心底溢出, 他心绪飞扬。

可她到底是生了他的气。

晚膳时没肯抬头看他, 也不肯和他一个被窝睡觉了。

傅缙有些急。

烛光朦朦胧胧,她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要是以前,他肯定直接一掀锦被就钻进去了。

可现在她身体不舒服。

而且他还有些底气不足, 她说自个儿睡半个月, 都习惯了。

独个儿一个被窝,傅缙面朝里看着她的后脑勺,毫无睡意, 琢磨着明日好好哄她,得把她哄欢喜了。

不知为何,忽想起某日樊岳胡侃夫纲不振这个词, 傅缙立即给否了,这当然不算, 他还是能做主的。

自己的妻子也不是旁人,这叫闺房之乐。

暗骂樊岳两句,正琢磨着要如何把人哄回来, 他眼睛利,忽见楚玥蜷了蜷身体。

是冷吗?

他坐起要给她添床锦被,才俯身,却见她两弯柳叶细眉微微蹙着。

她身体蜷得有点紧了,摸摸两手捧着汤婆子正捂住小腹。

她不舒服。

傅缙顿了顿。

他想着,若事出有因的话,她大约不会责怪他的。

……

楚玥每次来月事,都会有些腰酸腹痛,好在不严重,孙嬷嬷常常絮叨,说以后生养了孩子就好了。

她也不知真不真,但孩子什么的是没影的事,她还是多喝点红枣枸杞茶吧。

但大约舟车劳顿太疲惫,这月感觉特别不好,红枣枸杞茶已经不管用了,腰酸腹痛时间一长,有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

她早早吩咐把汤婆子灌了,她捂着睡觉。

但汤婆子吧,也有不好用的地方,铜制的一个方块,垫不到腰后去,她只能光紧着肚子了。

睡着了,就没事,这不算什么,上辈子她还见过痛得下不了地的,她这算好的。

不过好好调养一下必须的,下月坚决不受这罪。

迷迷糊糊想着,楚玥睡了过去。

不过睡得不怎么安稳,她这人不怎能捂暖被窝,等汤婆子热度渐渐降了,她就觉得冷。

人冷了,腰部酸感更明显,小腹闷痛重新冒头,不得已意识似乎清醒了点,不过还是不愿意醒来,楚玥嘟囔两句,蜷了蜷身体,努力继续睡。

这般半梦半醒挣扎着,死活不肯睁开眼皮子,忽感觉背心一暖,有什么热烘烘的东西整个贴了上来。

她忍不住叹慰一声,妈呀太舒服了。

她忍不住往后缩了缩,那东西贴得更紧了,接着手上的汤婆子被拿开了,她刚皱眉头,忽一个同样暖热的东西贴上她腹部皮肤。

热烘烘的,还似乎柔软着,比汤婆子实在好太多了,楚玥眉心舒展,腰肢也不禁放松下来。

“快睡吧。”

有什么附在她耳边低声说着,听着挺柔和的,带着怜惜。

当然要睡的。

迷迷糊糊在心里回了一句,浑身舒坦,她终于彻底放松陷入黑甜乡。

……

沙沙的落雪声,清早的禧和居是安静且繁忙。

楚玥这一觉睡得极舒畅,感觉腰也不怎么酸了,小腹闷疼也没什么了,暖融融捂着,舒服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