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玥也干脆,宴散后,她马上表示,先前各消息点略有调整,她还存着底,正好取来让宁王一观。

傅缙送她回去。

穿过黝黑的地道,青木已在等着了,楚玥去了那边太久,他险些按捺不住去寻。

“青木,你把之前新拟的信报册子取来。”

这是大事,自然要告知青木等一众心腹,傅缙遂缓步出了外书房,立在中庭,将空间让出来。

楚玥简单把方才的事略说了说,着重表示,她看宁王英明卓绝,有潜龙之势,决意相投。

开头那小段不大愉快的,她省略了,只青木听了还是神色凝重,“主子,可是宁王胁迫于你?”

无怪他这般联想,实在太凑巧了,有申元之事在前,而这宁王,目前真看不出有何优势。

楚玥有些口渴,行至窗畔的几上倒了盅茶连喝几口,回头见素来内敛的青木此刻眉目冷肃,眸中锐芒乍放。

她忙安抚 “并非,是我主动相投的。”

楚玥保证:“真的。”

青木神色才稍缓:“只这宁王……”实在不出众。

为什么呢?

他视线一转,看向窗外,庭院中的傅缙长身而立,正看着这边,他眉心一蹙:“可是因为傅世子?”

他急道:“可是因为傅世子与楚家有何不妥,您不得不投宁王以应变?”

楚玥讶异。

青木知道傅缙和楚家之仇?

但转念一想,也不足为奇,自己赴京后一连串的布置,楚姒和邓州是重点,这些都是青木亲手安排的,就算他从来不问,猜到也是不难的。

青木难掩忧心。

她轻声道:“是,也不是。”

楚玥抬头看青木,很认真对他说:“我想我是愿意的。”

她阖了阖目。

她没忘记先前的那种战栗,仿佛淬于冰与火之中,仿佛极炙,又仿佛极冷,连血脉都在颤抖,所有外物都在那一刻都悉数离她远去。

前所未有。

若仅仅因为仇恨,不应如此的。

在未曾知悉全部真相之前,她也曾拟定过方向,那时远没现在的困难,前路看着要光明许多,但当时她却十分冷静的。

不似方才。

楚玥不禁抚了抚心脏位置。

方才她分明感觉到,有什么苏醒了。

楚玥想,她知道这是什么。

因为她曾经有过类似的感觉。

不过,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被心仪学府录取,万众瞩目下登台领奖,表彰升职事业再攀高峰。

楚玥轻声说:“青木,你知道临光侯吗?”

临光侯,名裴凌,本朝开国功勋也,微末时追随太。祖,辗转南北,大梁朝开国后,得封侯爵。

此人有一个非常特别之处。

她是个女的。

没错,一十七岁的裴凌遇太。祖,极善相术,智谋超群,她辅助太。祖多年,打下一片锦绣河山,至开国封侯,年方二十五。

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她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中建功立业,闯出了一番天地。

男与女,在她身上已不再重要,因为她的裴凌,古往今来第一个因功诰封的女侯爵。

楚玥从不敢奢望裴凌的成就。

却很羡慕她的人生。

如这这世间的男子一般,有事业,有理想,并且为之不懈奋斗。

楚玥当然也明白,这不是聪慧就行了,还要机缘,明主时势,缺一不可。

临光侯,就是她梦境中仰视的人物,曾经楚玥想,这辈子要是能这般,她甚至不介意在奋斗中失去性命。

然梦醒后,她无奈屈服于现实。

有慈爱父母,有丰厚的陪嫁银钱,寻一个差不多的夫婿,生儿育女,当个悠闲的贵妇人,直到老死。

这是楚玥曾接受多年的现实,只扪心自问,她真的甘心了吗?

昔日信宜柜坊内,那些客商蔑视女子经商,她当时一笑置之,何必和庸人计较?

只直视内心,她真甘心了吗?

她想,是没有的。

有一点火花,深藏心底,即使微弱得快要看不见了,但始终未曾泯灭过。

她还渴望着。

有理想,有事业,而非被迫窝在内宅养儿育女的人生。

楚玥轻声说:“我不及临光侯多矣,也不敢奢望她这般的成就,但若能仿效一二,此生大幸。”

她仰头,看向蔚蓝天际,有鹰隼振翅,直上云霄。

“哪怕飞得不如人家高远,能展翼不当那笼中雀,已是极好。”

她不知道,此刻她的一双眼眸前所未有的亮。

夕阳斜照,映在她的侧颜上。

傅缙但见,窗棂后的她仿与金色的阳光融为一体。

这一瞬,她比阳光更亮。

合该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傅缙一瞬不瞬看着,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了颤。

……

青木喉结滚动,应声而去。

楚玥一转头,见傅缙正看着她,她抿唇一笑:“看什么呢?”

这位可是顶头上司了,她笑:“马上就好了。”

眉眼弯弯,抿唇而笑,嘴角一点小小的笑涡,青春又娇俏,她一如旧日,方才仿佛只是错觉。

“无事。”

傅缙缓步行近:“殿下不宜久留京城,约莫三四日就动身离去了,你若有什么要呈上的,这几天需整理妥当。”

这三四日,还是临时增加的,因楚玥的新投,宁王本欲明日一早就启程的。

他补充道:“其余次要的,日后再传便可。”

楚玥应了一声,琢磨片刻,青木已取了一个小箱出来,傅缙接过,二人再次去了吉祥巷。

闭门小议半个时辰,已到了申正,楚玥不好夜不归宿,不过她取来的东西已足够宁王今夜看的了,她便告退归府。

傅缙也一同回去了。

二人这回,坐的是同一辆车,楚玥双目晶亮,明显很高兴,一路压低声音问了不少己方阵营的东西,直到回府沐浴完毕上了床,她都还没过那劲儿。

“不累么?”

傅缙挑眉,明天早起出门是肯定的,她可不是什么精力充沛的人。

累的。

被他一提,楚玥就掩嘴打了哈欠,困意上涌,她卷着被子滚到床里侧。

熟悉的柔软衾枕,熟悉的幽幽熏香,放松躺着,喧闹回归寂静,心仿佛也重归实地。

楚玥长长呼了一口气。

“那我睡啦。”

“嗯。”

傅缙吹熄留烛,放下纱帐,躺下阖目没多久,身畔的呼吸声就变得清浅绵长。

她睡着了。

傅缙睁开眼睛。

半晌,他侧头看去。

有月光从窗纱中滤进,投在绡纱帐子上,朦朦胧胧的帐内,床里侧纤细一团隆起,她拥着薄被,仰在衾枕上酣睡。

她呼吸声很轻,眼睛是闭着的,睫毛很长很翘,眉目间有些许稚气。

傅缙有些疑惑。

他俯身过去,细细端详。

见她瓷白的面庞在朦胧月光下,白得隐隐透明,弯弯柳叶眉,小巧的唇鼻,一张脸也就他巴掌大小,很安静,也很柔弱。

他探指轻触,甚至觉得,只要自己随意轻轻一掐,必能留下指痕。

脆弱极了,给人的感觉与白日完全迥异。

日间楚玥昂首朗声,单膝下跪,声音清脆,气势却不逊色于任何人,她毫不犹豫携着赵氏商号,投向了宁王。

心中自有乾坤,行事雷厉风行。

从没想到,竟有女子能这般。

骤不及防,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出乎他的意料。

傅缙有些怔忪,久久,忽指下一暖,她动了动,脸蹭在他的指尖。

他刚缩手,楚玥眼睫一颤,睁了睁眼。

“……你干嘛呢?”

模模糊糊看见有个黑影悬在头顶,真够吓人的,楚玥本未睡得沉,一吓就吓醒了。

怎么回事?!

傅缙探手越过楚玥,扯了床最里侧的单被,这阵子忽冷忽视,厚薄被子都常备着。

“你今儿怎么突然就投殿下了?”

他躺了回去。

楚玥冲他一笑:“你不是说宁王殿下潜龙在渊吗?”

你老人家目光如炬,听了你的还不行?

月光下,她正微微昂着下巴,抿唇而笑,有几分狡黠的得意。

傅缙睨了她一眼,没理她。

“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一眨眼,周末它又要来了!嘿明天见啦宝宝们~ (*^▽^*) 啾啾!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呢,笔芯~

第40章

接下来的几天, 楚玥都醒非常早, 她甚至比傅缙睁眼都还要早一些,精神抖擞, 不见疲倦。

她忙着整理要务,与宁王商议。

赵氏商号当然还是她的,但日后各处讯报会往大宁送一份, 宁王也会就此有新的部署。

传讯途径, 人员接洽, 商道详情,各种延展,还有其余方方面面的事务,不但是宁王楚玥, 傅缙等人也是忙得连轴转, 通宵达旦也是常事。

这样一直忙了五天,暂告一段落了。

宁王得赶回封地去,皇帝遣人安抚痛失爱子的宁王, 替身不好用了,他得赶在宣旨宦官抵达大宁之前回去。

诸要务已粗略理过一遍,余下各自慢慢消化即可, 再不济,还能通讯。

宁王在第五日的下午匆匆启程, 临行嘱咐傅缙,多教一教楚玥,让她尽快融合进来。他看她是个聪敏的, 如今用人之际,有能力即可用之,无需偏颇于男女。

傅缙也不是那种酸腐顽固,其实本无需宁王嘱咐,自是应了。

众人一同将宁王送出。

春日杏雨绵绵,到了午间反大了些,滴滴答答的雨点子自屋檐淌下,目送青帷单驾马车低调走远,傅缙收回视线:“回去吧。”

话罢,他率先转身。

楚玥樊岳等人也一同转身入宅,黑油漆的木门无声闭阖。

他们目前仍是在吉祥巷这处二进宅子,这地方闹中有静,邻里简单,位置极好,已定位新据点。

楚玥干脆把后面一处宅在也买下来了,日后议事就在第二进,杜绝隔墙有耳。

今天就是第一次议事。

主要目的,是将楚玥正式介绍给大家,恰好送宁王能来的都来了。

傅缙率先而行,诸人紧随其后,进了第二进的稍间,由内书房布置而成的议事厅。

议事厅内陈了一张大长案,傅缙在首位落座,其余人熟稔走向各自位置,一共有十七个,都是宁王一方在京城的核心圈人物。

众人坐罢,傅缙环视一圈,“今日,我要为诸位引见一个人。”

“行宫助世子脱身,后又襄助我等良多,营救世子一事有惊无险,她功不可没。”

傅缙站起,看向稍间门前,楚玥一身深青色男式深衣,乌发悉数用乌木簪束起,唇红瓷白,精神奕奕。

少了环佩叮当,她步伐干脆利索,腰背挺直站在傅缙身侧。

“储位,幸会,在下楚玥。”

在座有她比较熟悉如樊岳等,也有颇陌生叫不出名字的,但基本都照过面,宁王来了,再脱不了身也得设法来一趟。

诸人自然早就知道她,由傅缙右下手开始,樊岳头一个站起:“樊岳,羽林卫中郎将。”

他面带笑意,却十分正经。

接近着,樊岳对面,坐在傅缙坐下后的青年也站起:“秦达,右骁卫中郎将。”

这是一个二十七八的男子,皮肤略黑浓眉大眼,他明面在京营任中郎将一职,乃主将的副手之一,不过不是傅缙的左领军卫,而是右骁卫。

秦达年节正好值营,行宫事件一发,他就被紧急调往猎场搜捕,持续了将近一个月,脱不了身,故而楚玥没怎么见过他。

楚玥拱手:“秦兄。”

秦达还礼:“玥娘。”

这个娘字,乃时人对年轻女子的美称,楚玥有了特殊的际遇,闺名再如从前般讳莫如深没意思,宁王称她玥娘,她也对在座诸人自称玥娘。

简明扼要互相介绍完毕,秦达坐下,紧接着樊岳下手的微胖中年男子站起,笑呵呵道:“狄谦,吏部侍郎。”

狄谦是个文官,任吏部侍郎,正三品,他不会武,不过是目前宁王一方潜于朝中的文官里品阶最高的。

“狄兄。”

楚玥拱手,与狄谦互相见礼。

傅缙之下十七人,有明有暗,明的居多俱在朝中为官,有文有武,品阶高低不等,樊岳、秦达、狄谦、王弘等等共十三人。

另外还有赵禹、王昌等专门处理暗中事务的四人。

这些人,俱在傅缙手下听令,傅缙统明暗一切事务。

今日添上一个楚玥,就是十八人。

众人对楚玥接受良好,樊岳他们就不必说,其余人就算有惊异女子加入的,几天时间也足够消化了。宁王亲自接纳的人,他们不会有任何异议。

气氛还不错。

介绍完毕,初步认识了,接下来楚玥就该落座。

她行至宽敞长案的另一头,在最末尾增设的一个空位落座。

刚刚进来,未建寸功,楚玥携赵氏商号相投足以让她进入核心圈,但这一切也只是开始的第一步。

凭个人实力说话的地方,她没有任何表现,职位最低,自然是敬陪末座的,这没任何问题,楚玥非常坦然。

就是距离首座的傅缙挺远的,希望他说话能大点儿声,她就普通人一个,耳不聪目不明的。

实际楚玥多虑了。

傅缙不疾不徐,声音落在每个人耳中都非常清晰:“行宫一事,连月搜捕,京城内外各方皆乱,我们需静伏,力求尽快将内务理顺。”

“重中之重,先尽快把京内京郊各处哨点重现建起。”

哨点的重要性不言自喻,偏偏之前的大范围搜捕,官兵无差别攻击,这不管是哪一方的都损失惨重。

如今风头初过,确实得抓紧了。

傅缙扫视下方众人,目光落在楚玥脸上,后者全神贯注,十分认真,他道:“这事交给赵禹和玥娘具体负责,大家也多多协助。”

赵禹本来就是负责具体管理各处暗哨的,至于楚玥,眼下朝廷警惕性颇高,重建据点难度不小,但现在有了赵氏商号的掩护,就要轻松许多。

恰逢其会,楚玥一进来就正式领了任务。

赵禹就是坐在中间的黑衣青年,二十五六年纪,之前保护申元他就一直在,楚玥和他还算熟悉的。

二人闻言,立即站起,利落应道:“是!”

傅缙颔首,让二人坐下,而后看一眼楚玥:“另外,玥娘需尽快熟悉诸事。”

这是当然的,楚玥又应了一声。

她双目清明,落落大方,一点也不见扭捏,先前不熟悉她,且因女儿身略有些侧目的人见了,也很快坦然了。

傅缙一一看在眼内,暗点了点头,紧接着他又安排了各人任务,“好了,今日到此为止。”

简明扼要说罢,他遂让众人散了。

大伙儿很有经验,不会挤在一起离去,往常都是闲聊一阵的,但眼下换了新据点,就三三两两出门视察环境。

樊岳主动要当向导,呼啦啦带着一群人出去了,议事厅内就剩傅缙和楚玥。

他低声说:“回去了么?”

宅子内那条暗道,其他人是不轻易让走的,为防有什么会牵连信宜柜坊乃至赵氏商号。

不过楚玥除外,定这宅子为新据点,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方便她。

楚玥“嗯”了一声,散会当然回去了。

二人转出议事厅,转入暗道口所在的耳房,傅缙一手提着琉璃风灯,一手打开机括,通过暗道回到赵宅。

至于赵宅这边的暗道口,楚玥略略改建了一下,把原来的内室改建成抱厦,虽与外书房相通,但算半独立空间了。她是没办法再在里面睡午觉了。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天光转昏暗,看看滴漏申时了,差不多得回府了,楚玥说:“你等等我,我去换身衣裳。”

今天她特意换了身男式深衣,一来,人看着少了柔弱多些英气;二来,男装方便,没那么多叮叮当当的玉环配饰,简洁很多,更适合当工作装。

傅缙应了一声,便见她笑笑飞快进了稍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