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一刻钟。水满溪,草萌芽。
苏澈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几粒东西,洒在了土地上,聚气凝神,在自己面前织了一个小小的界。
叶深深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刚才还一片枯黄的土地上,长出了嫩芽,抽出了绿枝,然后,白色的花开了,花叶上还有点点朱红,像泼上去的血。
——是昙莲。
“寐姐姐,给。”苏澈摘下一枝,递到她手上。
她茫茫然接过,眼睁睁看着苏澈的咒术把在花瓣上绕了几个弯,凝成一颗鲜红的水珠,蹦到了她脸上——霎时,脸上冰爽万分。
不用看都知道,伤好了,疤痕恐怕也没了。
“离清…”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离清的表情说不清的复杂,眼里似乎有光芒在闪,到最后却被瓢泼的大雨浇灭了。
“你把这个东西给了湖眉,那你们东海没事吧?”她忽然想到。
离清摇摇头说:“不碍事。”东海还有一处会冒水的地方,只是千年之内是无力侵扰人间了,这正合他意。
“谢谢你。”
离清笑了,他说:“这次我该还清欠湖眉的帐了吧。”从此以后,老天爷该让他活得安乐点了吧。
“嗯,你不欠湖眉。”是她亏欠了他啊。
“转告少紫,”离清的笑亮了起来,“我现在和他是平起平坐,进水不犯河水,两族力量相当,该争取的地方我不会放弃!”
“咳咳,陛下他…”苏澈忽然插进来话,对上叶深深杀人的目光,他又缩回了脑袋。
“说。”叶深深咬牙。
“陛下说,暂时…保密。”苏澈脸红。
“…”
“寐儿。”离清叫她。
“嗯?”
“来日方长。”他笑了。
“啊?”
“再会!”离清一抱拳,去得很洒脱。
只留下苏澈苦着一张脸,不知道该怎么像她解释。
“陛下…反正过几天你就知道啦。寐姐姐,你就再等等吧。”
…
你想干什么?
少紫不见了足足有半个月。
这期间叶深深实在忍不住,去了朱墨。墨晔已经是个眉毛胡子花白的老头子,见了她,墨晔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叶深深却看得哭了。
凡人不过区区几十载的寿命,可生死离别却实在是痛苦。
反倒是墨晔豁达得很,笑眯眯地把自家宝贝女儿牵回寝宫了。
“女儿啊,你不要难过,你爹爹我这辈子够长了!而且你爹爹我还没死呢,这么不吉利!”
“…”
的确,看他的身子骨可是硬朗得很,没有丝毫病痛的样子。
“不过女儿你是打算来陪爹爹过最后的日子吧。”墨晔笑了,好不得意。
叶深深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久前她托夜明砂带了千堆雪上的水给墨晔日日饮用。凡人饮天上水,自然延年益寿。只是再延年益寿,百岁依旧是个关卡,她的确是怕…没有时间陪他了。湖眉山上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少紫不见了她倒不是很担心,她最担心的,其实是墨晔。
“别皱眉头了。”墨晔把自家女儿拽起来掐掐脸,“你的长相倒是和当年我捡到你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变化,只是别皱眉头啊,一皱会老很多知不知道!”这个死孩子,高高兴兴吵吵闹闹多好,怎么每一次分离都比上一次深沉呢?脸蛋没变,眼神却变了。
“…”
“老了就不好看。”白胡子墨晔如是说。
“…”
“好了,别担心了,过来!”墨晔忍无可忍,把她往房间里一拽,开始宽衣解带。
“…”
叶深深目瞪口呆地看着墨晔把身上的衣服解净了,只剩下一条亵裤。他的身上深深浅浅到处是伤口,都是些陈旧的,显然是年轻的时候留下的。
墨晔被她盯得直翻白眼,又忍无可忍点点自己的胸口:“看这里啦!”
叶深深这才注意到,在墨晔的胸口有一道新伤,伤的是最最要紧的要害位置!
“你…怎么样?”那么深的伤口…
墨晔的脸一瞬间有些僵硬,他神色慌张,咬牙道:“深深,其实我早就想派人去湖眉找你来了,这是个箭伤,两年前,有人一箭刺穿了我的心脏。”
“啊!”叶深深忍不住惊叫。
“那夜我记得我差不多不行了啊。”墨晔瘪瘪嘴,“可是第二天醒来,发现伤势好了许多。”
“额,您老当益壮…”
叶深深白眼、
墨晔一把抓过她的手放到胸口——静默——叶深深瞪大了眼。
——没有心跳,一下都没有。
“怎么回事?”她再傻,都不可能把这个当巧合了。
墨晔摇摇头:“我在想,我过两年就把皇位让给墨执的儿子,然后隐居,能活多久是多久。”
“啊?你没生出儿子?”
再感人的气氛也被这一句没大脑的话给冲淡了。墨晔胡子一抖,手一痒,叶深深的耳朵就拽在了手里。
“什么叫没生出儿子!你老爹我这辈子就没生过孩子!”
“…你的嫔妃生,又没说是你生。”
“…”
大眼瞪小眼。
到最后,两个人都笑了出来。叶深深打破了诡异的局面:“诶,说真的,墨晔爹爹,你为什么娶妻生子?别告诉我你真的是为了更勤政爱民。”
墨晔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说:“爹爹十八岁那年有了你…”
结果被叶深深一记白眼。
“说正经的。”
墨晔讨了个没趣,悻悻然地坐到了床上。
半晌,他才淡淡开口:“心里头装了人,装其他的不大容易。”
“谁?”叶深深惊奇,墨晔居然已经有心上人了?这可是闻所未闻的。
墨晔笑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说:“她跟你有几分相像,所以初见时我认你做了女儿。”
和她想象?
叶深深琢磨,她在这世上早就没有亲人了,墨晔看上的人应该和她没有关系才是啊。
“她在哪儿?”走了,还是…不在了?
“我从十八岁开始,一直会梦到她,只是无奈找了一辈子,始终不得一见。”
“…”
“或许,我寿命那么长,是老天爷怜悯我,让我多等几年吧。”
“…”
“深深?”
墨晔终于发现了已经找不到自己下巴的叶深深。
“你居然一辈子不成亲只是为了一个梦中情人?”叶深深瞪大了眼。
墨晔点点头。
沉默。
叶深深深呼吸——不予计较。
墨晔是个怪人,这她早就知道了不是么?只不过没有猜到他怪成那样而已。墨晔膝下无子,皇位他选的人是墨执的儿子。说是儿子,其实也已经年过半百,墨执听说是早个十年前就过世了。
提到墨执,墨晔的脸色有些怪。他说:
“深深,有件事情我得和你坦白,我留下墨执,是借了你的名义。”
“啊?”
“我对墨执说,你留下,深深若是留在朱墨,我定把他许配于你。”
叶深深神色一滞。
“你本来就不可能留在朱墨啊,呵,只是朱墨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是他姓墨的,我只能出此下策。”墨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墨晔这辈子亏欠的人太多,墨执算是最冤枉的一个吧。”
人生几十年,看透的人着实不多。富贵荣华易得,权势财宝易得,独独一个缘字难买。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这路上从来都是少个歇息的处儿。走了不该走的是无缘,留了不该留的,也是无缘。只是无论是走了的,还是留了的,老来无悔,亦是完满。
这一趟,叶深深在宫里住了挺久。因为墨晔决定提前把朝中的事情打点一下,然后跟着她上湖眉。用墨晔的话说是上仙山,修道去。湖眉能不能修道叶深深自个儿是不了解,不过看墨晔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想来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皇位交接得异常顺利,墨晔膝下无子,朝中也没有人反对。倒是墨执那个儿子着实把叶深深吓了一跳,长得还真跟墨执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不知道,那个性是不是还是当年那个冷宫皇子一样,或者是后来的沉稳男子?再后来呢?她没有再朱墨,所以这辈子都猜不出来了,因为那个人早就不在了。
一路上湖眉,墨晔走得比叶深深还快,完全看不出是个百岁老人的模样。走到湖眉山脚的时候,叶深深终于精疲力尽了,赖在路边不肯走了。
“喂,女儿啊,女婿呢?”墨晔也坐了下来,打开了话匣子。
…
“那个不大好惹的呢?”说的是少紫。
…
“那个小媳妇儿呢?”说的是玄歆。
…
“那个混小屁孩呢?”说的是思凡。
“你…是不是自己没娶上媳妇,寂寞了?”叶深深白眼。
沉默。
之后的半天,两个人一直在上山路上渡过。湖眉山上像是刚下过雨的样子,湿漉漉的。墨晔已经老了,叶深深放心不下,只好一路扶着他。结果一路上摔了三次的却是她。
…
过了分界溪就是湖眉。
到最后关头,墨晔却犹豫了,他拽着叶深深的手不放,颤颤巍巍道:“墨执说他当年在湖眉山上吃了不少亏,还说稍微出点意外就会丢了命,我这么去真的没关系?”
“…应该吧。”
“确定点啊!狐狸山上可是有狐王的!你家那个小媳妇也不过是个祭祀啊!”
叶深深无奈低头叹了口气,思量着该怎么告诉他,她的“小媳妇儿”现在是狐王,小屁孩思凡现在是湖眉地位最高的人。
就在她纠结的时候,一个忍笑的声音响了起来——
“没人会伤你,放心。”
少紫?!
那个笑眯眯出现在分界溪边的,可不就是消失了很久的少紫?
看到那只可恶的狐狸,叶深深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去哪里来了?!”
少紫眯眼笑,朝做了个请的姿势。
墨晔点点头,眉开眼笑。其实上湖眉之前他一直有点不放心。不是不放心自己的安全,而是担心他家傻女儿在外头有没有吃亏。现在他明了,有这个凶巴巴的人在她身边,一般来说是吃不了亏了。
眼见自家爹爹临阵倒戈,叶深深气得捶胸顿足,结果被狐狸牵过了手拽着,挣脱不开了。
“姜寐。”狐狸叫她。
正中死穴。
她乖乖不动弹了。狐狸笑眯眯地牵着她朝墨晔点点头,引着墨晔过了分界溪。
湖眉山上的景致早就天差地别。许是被干旱大乱的时节,昙莲花在那一场大雨之后就开了,整个山顶上上下下都是一片雪白的花影。
狐狸毕竟是狐王,上了山他就去忙族里的事情了。叶深深看着那一抹白衣消失在昙莲深处,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里卡得紧,恶作剧似的,她朝那个背影吼:
“喂,离清让我转告你,他当上龙族的皇帝了!他要和你走着瞧!”
少紫回眸一笑,害她心跳又漏了几拍——狐、狐狸精啊…
“我知道。”他笑。
“哦。”这么平淡?
“要担心他的不是我。”少紫垂眸思量了片刻,又折了回来,揉了揉明显炸毛了的小鸟脑袋一把。
…
“咳咳。”墨晔忍无可忍。
少紫抱拳道:“这路的尽头便是深深住的别院,王爷累了可去那里休息。既然是自家人,我就不多礼了。”
“咳咳…”
这下,被呛到的是叶深深了——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
“走吧。”少紫对她说。
“去哪?”
“让你安心的地方。”
“…你少玩这种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