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推开窗,下面人声喧杂,混杂着孩子和女人欢快的笑和惊叹。他往下面看去,酒店前的人工湖里,“火山”开始震动了,这是座十七米高的庞然大物,红热的岩浆正缓缓从最高处溢出来,围观的人们拍着手大声叫好。随着震动的剧烈,火光炽烈升腾,岩浆的颜色变得如同融化的铁,湖水则呈现血一般的赤红色,人们的声音随着高涨。

这也是“奇迹”酒店的主人所要的,他要告诉人们,任何事情都可以在这座城市里发生。远离地震活跃带的拉斯维加斯会有一座人工建设的逼真的火山;“撒哈拉”名品店里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日本的浮世绘和波斯的挂毯,都是地道的真货;一个电话可以叫来从俄罗斯到希腊的诸色美女;每隔两个小时,还会有一艘海盗船越过“奇迹”酒店的人工湖在前门处靠岸,“海盗”们挥舞着铁钩跳上岸来斗殴,仿佛时光倒流四百年。

这就是个奇迹的城市,来到拉斯维加斯的人都有欲望,赌博会十倍百倍的放大他们的欲望。

而对于入住顶级套房的人来说,大概能够容纳他们欲望的容器,只有整个世界。

而此刻这个男人望着窗外暗蓝色的天空,瞳孔里空荡荡的,过了很久,他倒了一杯日本“川崎”威士忌,却没有喝,静静地看着金色的酒液浸没网球大的圆冰。圆冰在温暖酒液的浸泡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金黄色的液体侵入冰块内部,伊恩一声不吭地观察着,漠无表情。

“从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总是会盯着莫名其妙的东西看个不停。”古斯塔夫裹着一张大浴巾,用另一张大浴巾擦着头发上的水迹走了出来,“你的生活不能更有趣一点了么?”

“我只是喜欢看着什么东西慢慢地死去,比如……冰慢慢融化,太阳慢慢下山,树叶慢慢落下。”伊恩依然看着酒杯,脸上居然露出孩子般的笑来。

“你看起来好似一个白痴,”古斯塔夫说,“说的话却像一个恐怖分子。”

“没有什么东西比死更让人着迷,你不也一样么?你要消灭资本主义。”伊恩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嚼着残余的碎冰。

“能不能少讨论点形而上的问题?”古斯塔夫耸耸肩,“算起来我们这次拉斯维加斯旅行已经花掉了十六万美金。这是我们全部的活动经费,组织如果收到你包机前往拉斯维加斯赌博的报销单,必然大发雷霆,即使你是他们眼里的红人。我们要找阿澜?啊的勒,这是唯一的办法么?”

“这是最方便的。阿澜·阿的勒只见最重要的人。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富有,可能会愿意和我们见上一面。”伊恩说,“他在拉斯维加斯的耳目很灵通,我相信他的手下已经注意到有两个外国人带着巨资来这里了。他们乘坐昂贵的商务包机,给小费非常大方,入住顶级套房,看起来是要豪赌一把。很快我们就会收到各家赌场的邀请,当然也包括阿澜·阿的勒的‘阿拉丁’赌场。阿拉丁赌场就在这座建筑物的上面几层,这座酒店也是阿的勒先生的产业。”

“好吧,我们花了十六万美金给自己做广告,那么我们现在的身份是什么?”

伊恩楞了一下,摊摊手,“谁在乎?这里是拉斯维加斯,我只要见到阿的勒先生就可以。”

“好吧,我暂时接受你的计划,”古斯塔夫无可奈何,“那么,阿澜·阿的勒的资料,你有么?”

伊恩递过一只牛皮纸的大信封。信封里只有一张放大的照片,留着斯大林式胡子的肥硕男人叼着一支雪茄,微微皱着眉头,以一种审视的目光从照片里往外看,微微翘起的胡子一角暗示他随时准备对你做出某种否定的结论。

“这只是一张照片,我们不是杀手,不是说认清这个人的脸杀了他就可以了。”古斯塔夫晃着照片,“还有,他的表情真不讨人喜欢。”

“他的资料太复杂,我实在懒得整理。他是一个很善于对媒体讲故事的人,关于他如何发家,如何成为拉斯维加斯赌博业领袖的事,就像一个被猫玩过的毛绒团,乱糟糟的,完全理不出头绪。我所确认的是阿澜·阿的勒,美籍高加索人,在来美国之前,他曾是高加索议会的参议员。他参过军,上过战场,但是最重要的身份是,他掌握着拜罗伊特家族的财权。”

“拜罗伊特公爵的管家?”

“是,他在理财上很有天赋,拜罗伊特家族的开支都要他签字生效。他从一个小赌场做起,现在成了赌城首富,每天都在赚更多的钱。有些人叫他‘暴君’,他在商业上手腕强硬。”

古斯塔夫端详着那张照片,从雪茄盒里摸出一支雪茄嗅了嗅,“看得出来,他不好对付。看照片的感觉,这是一头抽一号雪茄的野猪。”

“你是头抽一号雪茄的狗熊。”伊恩笑。

门外传来了铜铃清脆的叮当声,古斯塔夫转身走了自己的卧室。

“请进。”伊恩走出卧室。

门开了,进来的是秃顶而和蔼的西班牙侍者,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人走在大街上会是怎么情景。她的高贵和华丽交织起来,堪称完美,而这种完美是脆弱的,经不起风和尘土的剥蚀,所以她只该出现在“奇迹”这样流淌着黄金和酒红颜色的空间里。

纯正的西班牙血统,精致的薄妆,年龄难以判断,也许只有二十出头,也许已经接近四十。黑色的长发拉直之后用金色的发箍束起在脑后,垂下来,像是顺滑的马尾。她戴着一付无框眼镜,眼瞳清晰明亮,眼角微弯。出人意料的,她身上是一件紫色绣金的短旗袍,勾勒出腰肢纤细,暴露出小腿修长。踩在黑色绒面的三英寸高跟鞋上,她几乎和伊恩差不多高。

伊恩上下打量她。

“帕丽斯?希斯,‘阿拉丁’赌场的经理。”女人趋前,向着林伸出手来。

这是一只干净纤长的手,没有任何修饰,也没有饰物,显示出她并不仅仅是个美人,也是个精干的职业女性。

“请叫我帕丽斯。”她微笑。

“我听过‘阿拉丁’,我本以为你们会送一张请柬过来。”伊恩握住她的手,“但你们送来了一个美人。”

“侍者说,您提到过,想在晚餐后试试手气。如果您能光临阿拉丁,是我们至高的荣幸。对于入住顶级套房的贵客,我们都会派专人邀请,希望没有打扰到您。”帕丽斯?希斯双手按着小腹,弯腰鞠躬,这是一个相当地道的日本礼节。

“中国人。”伊恩说。

“哦,这样。”帕丽斯?希斯微笑,双手按在腰间,侧身弯曲膝盖行礼。一个传统中国女性的“万福”,同样地道。

“这样我就无法拒绝了。”伊恩摊开手,露出看似无奈却又欣喜的表情。

帕丽斯目光流动,“今晚有闲么?随时恭候。”

“赌注有上限么?”伊恩问,“可以赢走整个拉斯维加斯么?”

帕丽斯含笑摇头,“对于VIP,赌注不设上限。拉斯维加斯不是我们公司的财产,所以要赢走拉斯维加斯不可能,不过,我们集团占了拉斯维加斯大约一半收入,所以,您可以赢走拉斯维加斯的一半。”

“请给我点时间,”伊恩说,“我换一身好彩头的衣服。”

“非常荣幸,那我在外面等您,阿拉丁的贵宾区就在这座酒店的31层,我们的直接电梯可以到达。”

“不必这么麻烦吧,我可以自己上去。”伊恩说。

帕丽斯微微一愣,“哦,贵宾区只服务于VIP,所以必须用特别的身份识别卡,否则电梯是没法停在31层的。”她摊开手,手中是一张磨砂金色的卡片,看起来像是一张信用卡,却没有什么标志,“今天来不及了,我们会为您特制一张身份识别卡,明天就能送到。”

“那不如你把卡借给我用一下?我换衣服有些慢。”伊恩看似随口一说。

帕丽斯又是一楞,转瞬又是满脸笑意,“贵宾第一次光临还是我带路吧,服务于您是我的荣幸。”

“服务真周到!”伊恩打了个响指,“那么,请在31楼为我准备一瓶木桐庄园的波尔多红,此外,尽可能多的朱波洛夫伏特加和腌橄榄……哦对了,你的眼睛很像猫。”

“猫?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猫,就是哪种看人的时候总带着审视的动物。”伊恩淡淡地笑。

“猫是种让人着迷的动物啊,那我在外面等您。”帕丽斯和侍者一起推出门外。

古斯塔夫披着浴巾走了出来,一手拿着啤酒,一手提着巨大的巴尔干之鹰,全身还发着红,蒸腾着热气,像是什么古希腊的男神。

“他们派了一个很棒的女人来,她在阿拉丁的地位不会低。”古斯塔夫说,“阿澜·阿的勒已经很重视你了。”

“我在前台办理入住时,用了一张高加索国家银行签发的白金卡。阿澜·阿的勒很喜欢那些来自故国的阔佬,那些人也很喜欢阿澜·阿的勒,他们之间有大票的生意可以做。”

“比如邀请你去他的赌场里输钱?”

“赌钱只是热身,知道高加索现在什么生意最赚钱么?”伊恩把一张卡片式的瑞士军刀放进上衣口袋。

“燃油走私,我听说那里的人快要冻死了,牛粪都没得烧。”

“燃烧走私相比起来只是小生意。高加索目前最热门的投资是收购国有企业。过去的国有企业都在挂牌出售,它们很多看起来入不敷出,但是潜在价值很高。大量的热钱都堆在高加索的国门外,等待政府许可它们进入高加索的资本市场。但是海外资金很难获得许可,这给了高加索本地的权贵们以机会,它们中很多人曾在高加索政府里担任要职,现在政治理想泡汤了,他们就投身商业。他们的代理人四处出动,把国家财产变作自己的私产。在是血腥积累的初级阶段,绝大多数的高加索贫民正在争取弄点牛粪烧着度过这个寒冬,等他们回过神来,会发现整个国家的产业已经被富豪们瓜分了。国际热钱想进入高加索资本市场,就得寻求代理人,阿澜·阿的勒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他目前能够撬动的资金高达万亿美元,过去的高加索权贵们纷纷拜访他,阿的勒把资金投向谁,谁就能在收购血拼中获得优势。”伊恩打开壁柜提出自己的旅行袋,“我们扮演的就是高加索权贵的代理人,我们来这里豪赌,是要寻求阿的勒先生的资金支持。”

“听起来你的计划比当初说出来要可靠。你的旅行袋里是什么?武器?”古斯塔夫也从橱柜里提出自己的。

伊恩拉开旅行袋,古斯塔夫往里面看了一眼,呵呵笑起来。伊恩的旅行袋里是青灰色的美元现钞,随意堆叠,几乎撑满。古斯塔夫也拉开自己的,两只一模一样的旅行袋,装着两袋美元现钞,并排放在床上,好像是一对孪生兄弟。

“你从哪儿弄来那么多现金?”伊恩问。

“你居然也用现金?”古斯塔夫问,“你不是有张没有上限的白金卡?”

“没有上限的白金卡也需要还卡贷的。”伊恩从古斯塔夫的旅行袋里拿起一沓钞票,捻过边缘,精美的富兰克林?罗斯福的肖像飞闪而过。

“见鬼,太像真的了。”他抽出一张,对着台灯检查水印。

“你的也不赖。”古斯塔夫也检查伊恩的钞票。

“我忽然觉得……我们的钱是在位于阿姆斯特丹的同一台印钞机上印出来的,你觉得有可能么?”古斯塔夫挑动眉毛。

“绝对有可能,”伊恩搓着手,“大叔的美元雕版做得越来越逼真了。”

“大叔对我们两个都进行了投资,说明他很信任我们呐。”古斯塔夫在衬衣外套上黑色的长风衣,理了理自己张扬的灰发,“对了,为什么我以保镖的身份出场?”

“因为你看起来像啊。”伊恩套上一件灰色的小夜礼服。

【十八】

电梯门打开,伊恩和古斯塔夫沐浴在水晶吊灯绚烂的光辉中,帕丽斯含着微笑在前面引路,年轻英俊的侍者上前接下了他们手里的旅行袋。

阿拉丁赌场的贵宾区,号称每天数十亿美金在这里流动,对于普通人来说,这里的一切只能想象。仿佛天堂或者地狱,遥不可及。

这里是热闹的,却又安静的,三三两两穿礼服的客人在角落里聊天,身后有工作人员为他们捧着盛筹码的箱子,他们低语并且微笑,似乎并没有因为当夜的输赢而影响聊天的心境。所有人都在强调,对于他们而言,几十万美金甚至更高额的赌博仅仅是一种娱乐,试试今晚是否有好运气。身份和财富是能够来这里消费的前提,输赢那点小钱不足以让他们垂头丧气或是欣喜若狂。

“资本主义。”古斯塔夫走在伊恩的斜后方,目视前方,低声说。

“观察资本主义不要只看表象,要从细节着手,资本主义也有美的一面。”伊恩面带微笑。

古斯塔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如眼是帕丽斯那双修长挺直的小腿,曲线妖娆却又凌厉,像是雕塑家一刀扫过石膏留下的一道美好弧线。

“唔!果然美好!”古斯塔夫低低吹了一声口哨。

“帕丽斯?希斯小姐穿着三英寸的高跟鞋,走在这么厚而松软的地毯上,步伐稳健。真想不到一个赌场经理居然有双羚羊一样的腿。”伊恩低声说。

“你很少对女人的身体有那么精当的评价。是因为我在飞机上打击了你么?你想说明自己不是个清教徒?”

“只是想说希斯小姐有双羚羊般矫健的腿。”伊恩淡淡地说。

帕丽斯打开一扇门,门上是黄金雕刻的花体“Kalaallit Nunaat”字样。

这个词在格陵兰语中就是“格陵兰岛”的意思,世界上最大的岛屿,北极圈中的寒冷地带。

凉爽的空气迎面而来,整面墙壁上挂着巨幅油画,描绘惊涛骇浪的大海上,日耳曼人划着小舟征服这座位于极北之地的岛屿。屋子正中是一张赌台,绿色台面,灯下放着一副扑克。

“这里还满意么?贵宾房间里‘格陵兰’是最大的。”帕丽斯说。

“很好,我喜欢这张画。”伊恩坐在赌台边,“为我们换点筹码。不能浪费时间,好运气不用的话会溜走。”

古斯塔夫表现出了表演天赋,像一个称职的私人保镖那样面无表情。他从侍者手里接过两只旅行袋并排放在赌台上,拉开拉链,然后退到一边,会令常人窒息的巨额美金暴露在灯光下。

“很少看见带着现金来兑换筹码的客户了,有种二十世纪的豪迈和奢华气息,真让人怀念。”帕丽斯似乎对这种庞大的金额已经很习惯了,浅浅地笑着。

伊恩摇头,“不,不是用来兑换筹码的,是小费。”

古斯塔夫那张坚硬的脸几乎要坍塌,好在他忍住了。这头白狼总会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来,远不是第一次了。

帕丽斯的表情僵硬了瞬间,完美的笑容出现一条裂缝,“大约两百万美金?两百万美金的小费?您不是开玩笑?”

“不是玩笑,”伊恩淡淡地说,“在我完成赌局的时候,这些只是零头。”

“零头?”

“是啊,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赢走半个拉斯维加斯,我很遗憾没有办法赢走整个,因为你们的集团只值半个,”伊恩直视帕丽斯的眼睛,“请财务经理来吧,现在我要兑换一些筹码。”

秃顶并且有个酒糟红鼻子的财务经理很快就出现在格陵兰厅里,虽然看起来像是个东欧小酒吧的老板,不过显然经验足够他坐稳财务经理的位置。他随身携带终端,按照伊恩提供的账号,仅用一分钟就成功地和高加索国家银行建立了对联,伊恩出示了他的随机密码芯片,并且在密码机上手动输入了第二重的私人密码。

半分钟,财务经理起身,“一千万美金,已经汇入我们的账户,筹码随后为您送来,希望您今晚玩得愉快。”

他知趣地快速消失,留下帕丽斯、伊恩、古斯塔夫,以及房间里略略有些冷的气氛。

“如果您没有朋友一起来,我们可以为您介绍几位独自来玩的客人一起试试手气,如果您不喜欢别人在场的气氛,阿拉丁也为VIP提供和赌场对赌的方式。”帕丽斯试图缓和空气中某种不安的味道。

“我都不介意。”伊恩笑笑,靠在椅背上,活动手指。

“你喜欢玩什么?”帕丽斯低声询问,“我们有轮盘、百家乐、黑杰克,如果您喜欢中国赌法,客人里也有几位很资深的牌九好手。”

“黑杰克,让游戏变得简单一些。”

门铃响了,银白色头发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穿着雪白的衬衫和缎面的西装背心,标准的发牌员装束,手里的红木托盘上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筹码。红色的一千美元一枚,墨绿色的五千美元,紫色的一万,而黑色的是十万,精美考究,用黄金烫着复杂的罗马数字来标明面额。

“非常好,把这些筹码分成三十组,”伊恩鼓掌,“前面二十九盘,每局我下注五万美元,每次加注都是五万。赢来的钱,百分之五十打入第一次投注的金额。”

“没问题。”银白色头发的男子低头整理筹码。

“第三十盘,”伊恩顿了顿,“我将摊牌。”

“摊牌?”男子愣住了,“您的赌注是一千万美金,您确定要下这样的大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