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我有件重要的是事要去做,估计不能再见面了。我在想我会怎么死,希望能够漂亮些,不要像彭。”抽雪茄的男人抓了抓自己半秃的脑袋,“至少是冲锋吧,让子弹正面打穿胸口,来得更漂亮些。”

“你已经不能冲锋了。”消瘦老人看着朋友的腿。穿着昂贵订制西裤的腿,从一开始聊天就丝毫没有动过,手指敲打在膝盖上发出空空的声音。

“我还可以扛着枪爬行。哈哈。”抽雪茄的人不以为意。

“要小心啊,阿澜,作为老家伙,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朋友不多了。”

“明白,老板,”抽雪茄的人点点头,“问你女儿好。”

“她很好,像一株茁壮的小树。”

“我见过她的照片,真漂亮,是个长着双长腿的美人儿,如果我还年轻,我也许会追求她。哈哈”抽雪茄的人大声说。

“是啊,我为她骄傲,她是我最后的寄托。”

“她知道自己的祖国亡国了么?”

“这些跟她没关系了,她是个美国人。”

“哈哈!说起来我也是美国人啊,”抽雪茄的人楞了一下,随即大声说,“为美利坚干杯!让高加索去死吧!”

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干,把被子重重地顿在吧台上。他细小的眼缝张开,仿佛喷射着炽烈的枪口焰。

“你喝醉了,阿澜。”消瘦老人低声说。

“迪亚哥?拜罗伊特,”抽雪茄的人声音嘶哑,“真的没有考虑过回去么?回高加索!回你的祖国!再一次地,作为国王站出来!”

“这就是你今天来的真正目的吧?”消瘦老人叹了口气,“阿澜,1914年,高加索已经是一个君主立宪的国家了。国王只是名义上的国家领袖,高加索不需要国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拯救高加索。彭·鲍尔吉就是一个没有戴着王冠的国王,我警告过他,他的路走不到头的,可他不相信。阿澜,不要走鲍尔吉的路,那条路的尽头什么都没有。那条路……我二十年前已经走过……”

“那条路,最终通向了费尔南斯,是么?”

“是通向了费尔南斯的大火。”消瘦老人垂下头。

“可是很多人都在说,如果还有迪亚哥?拜罗伊特,高加索不会是现在这样,他们在等着你,虽然二十年里谁也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抽雪茄的人笔直地看着前方,“为什么他们还要等待一个逃避了责任的人?即使他可能已经是一盒子骨灰了。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其他人可以期待了!迪亚哥!你明白么?只要你的脚再次踏上高加索的土地,千万人会为你欢呼,欢呼国王归来!你能把精神和信仰带回给高加索人,只有你能!”

“你读《君主论》么?阿澜,我记得内森向你推荐过那本书。”消瘦老人问。

“我至今仍然保留着那本书,即使内森·曼现在已经不是我的朋友了。”

“历史中从未有过那个人的。”消瘦老人淡淡地说。

“什么?”

“尼科罗?马基雅维利在书中盼望的那个完美君王,从未有过,那只是空中的楼阁。没有一个英雄能拯救世界,即便这人焚烧他自己献祭。”消瘦老人看着朋友的眼睛,“阿澜,你还不明白么?这些年我再也没有去找过你,虽然你能给我提供各种各样的帮助。因为我们不再是一路人。”

抽雪茄的人愣住了,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还在原地,可是你已经离开。”

“是我,我已经离开。”平静的、低沉的、却是最有力的回答。

“雨很大,要我送你一程么?”抽雪茄的人笑笑,拍了拍朋友的后背。

“不必了,我可不想和亿万富翁一起出现在熟人面前,你最近上电视上得太多了。”老人说着,推开车门,撑开了伞,最后一次回头微笑。

抽雪茄的男人看着他在雨中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个影子佝偻着背,缩着脖子,仿佛背负着什么。

“永别了,国王陛下。如果我真的错了,就让我为你证明这条路是错的吧。”防弹玻璃升起,把两个世界隔开。

【十三】

东西伯利亚,红松林深处,洛伦兹军事学院。

西坠的太阳下,森林是黑色的,内森·曼靠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抱着双手,从巨大的落地窗远眺出去,森林里成群的鸟儿飞起,鸟群在苍红色太阳的背景上变化出不同的图形。

他的背后,办公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西奥多·林把手中的文件放在办公桌上,走到内森·曼的身边,也靠在办公桌上远眺落日。

同样的修长,同样的瘦削,同样的黑色猎装,姿势一模一样的男人们纹丝不动。他们的注视中,夕阳缓缓没入森林的天际线。

“我听说芝加哥的事了。”林低声说。

“已经过去了,虽然是我担任特权检察官历史上不多的失败,不过这么多年了,一个老人也该习惯失败了。”内森·曼说。

“你看起来心情不佳。”

“只是看落日。落日前的时间总是很短暂,每晚上都这么看着,提醒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

“时间不多?”

“是啊,还有很多事要做。”内森·曼淡淡地说。

两个人照旧抱着双手看着落日,残光从窗外扑进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直到办公室里彻底黑下去。

“好了,工作时间继续。”内森·曼在桌边坐下,“西奥,东西带回来了么”

林从猎装内袋里摸出一只扁平透明的硬塑料盒,塑料盒里是粉碎的紫黑色玻璃碎片。他把塑料盒按在桌面上推向内森·曼,“牧师的遗产,碎片成这样大概损失了不少,看看鲁纳斯能复原出几成。”

内森·曼点点头,“很好,让鲁纳斯离开开始工作。卡特琳娜。”

俄裔女秘书卡特琳娜无声无息地进来,取走了那个塑料盒。她一身深紫罗兰色的套裙,仿佛幽灵飘行在这件不点灯的办公室里,悄无声息,完全不影响另外两个人的对话。

“任务成功,怎么做到的?看起来西联很想得到这东西,可是对你反复扫描,却没有找到它。”

“公羊把我的弹匣退空了,把玻璃渣填在了里面。”林说,“他们扫描了我的时候,枪在那位西蒙少校的手里。”

内森·曼耸耸肩,笑笑,“西蒙少校如果知道会用头去撞墙吧?”

“也不是全无破绽,如果他对枪的经验足够,应该能掂出弹匣是空的。”

“不是每个人都受过LMA的训练,你是一流的,在我们这里,一流意味着最好、最强、无与伦比!”内森·曼冷冷地说,“马略特派来的蠢材怎么能和我的学生对抗?”

“他是被特意安排去对付我的?”

“是,在我的预料之中。西联中,西方对我们的态度不太友善,政客对于我们更加亲密。我们进入国会大厦的许可是通过一些反对党政客的努力获得的,马略特答应得很不开心。所以他决定利用你,你显然比他们更合适取得公羊手中的最后一枚筹码。然后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拿走。”

“他们知道这筹码是什么,对么?”

“怎么才出来的?”内森·曼挑了挑眉毛。

“他们相信这是一件东西,一个实际存在、必须带出来的东西,而非一句话,一串密码。这本身就说明,他们清楚自己要的什么。”

“是,”内森·曼低声说,“给走到绝路的公羊那么大耐心,说明他们很看重这东西。但我不知道他们了解多少,也不清楚这东西的秘密是这么泄露出去的。实话说,我觉得我们的信息网漏洞多得像是筛子。”

“狙击手没有找到?”

“没有,可能死了,但是身份无法确认。鲁纳斯核对了当时在场的每一个西联军人的狙击枪枪纹,都对不上那枚子弹的纹路。在场一共21名狙击手,子弹是从第22支狙击步枪中射出的,一支经过改装的‘SV—2046’‘导轨’狙击步枪,你用起来很顺手的家伙。”

“这人不是来自西联。”林说。

“哦。”

“狙击技术超过了西联的功勋狙击手‘水手刀’让?勒瓦瑟尔,我曾经和他在印度对射过一整个弹匣,没有感觉到那么强大的压力。”

“嗯,暂且存疑吧,鲁纳斯没有分析出什么有用的结果,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资料。”

“报告在你的办公桌上,需要的话我可以补充更多细节。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林立正,行军礼。

“去看伊芙么?”

“是。”

“再有三年,三年,她就能醒过来了,鲁纳斯那边进展顺利。”内森·曼轻声说,“有点耐心,虽然我知道你已经等得太久了。”

“再久些也没关系。”林在门边回头,看着窗前漆黑的人影,“我能等。”

【十四】

林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内森·曼走出办公室。

正对着办公室就是电梯,内森·曼掏出了自己的黑卡贴近感应区,这部始终停运的电梯自动开启。内森·曼深深吸了口气,走了进去。门无声地闭合,一切指示灯全部黑下来,这部电梯似乎又进入停运的状态。但是如果有人贴在外壁上,就能听见钢缆摩擦的微声。

电梯下降的速度极快,内森·曼感觉到阵阵失重。黑卡夹在他右手五指间,随着手指的运动而翻转,如黑色的蝴蝶飞翔。

蝴蝶飞到第十四个来回的时候,电梯停下。

“曼,我们等你很久了。”

内森·曼走出电梯门的瞬间,11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一齐涌来。

“17号特工西奥多·林带回了碎片,具体分析还要等鲁纳斯花点时间。”内森·曼坐在会议桌边。

漆黑的空间里仅有那么一张会议桌,桌面上亮起的数字是4、7、11和13.轮值的四位常务委员们全部在线,其他人依旧沉睡。

“确认收到,已经开始尝试重组,不过资料损失可能达到30%以上。”鲁纳斯的声音在高处响起,带着些微回声。

“还有多少份拷贝流传在外?”11号问。

“没有了,莫日根·巴特尔摧毁了高加索保密局的数据中心,他使用的是燃烧弹。”鲁纳斯说。

“数据重组需要多久?”13号问。

“大约两天,我会优先做。”鲁纳斯说。

“很好,这么说我们在姆茨赫塔的行动获得了70%的成功,而在芝加哥的行动是100%的失败。”7号说,“曼,作为执行委员,解释一下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我有一个猜测,在同一个晚上发生的这两件事,是相关的。”内森·曼缓缓地说。

“马林·麦克道尔的被杀和莫日根·巴特尔的武装行动有关?”7号问。

“表面上看起来全无关系,但是杀死麦克道尔的人,和狙击林的人加起来,让我觉得有某种内在的联系。”内森·曼慢慢抬起眼睛,“我太熟悉那些人的手法了,无论是短刀杀人还是长枪狙击……那些人,都受过LMA的训练!”

会议室里短暂的沉默下来。

“所有接受过LMA培训的学员都有记录,如果需要,我们可以查查看。”7号说。

“同一个晚上,我们在相隔两万公里的两地同时遭遇了身份不明的对手,他们都受过LMA的训练。如果这些事背后没有联系,反而太凑巧了。”11号说。

“是,所以我们可以分析一下这两件事背后隐藏的东西,”内森·曼说,“芝加哥行动,是马林·麦克道尔在‘第二天国’项目中获得的进展;姆茨赫塔行动,是彭·鲍尔吉遗留下来的加密数据。我们的对手不想我们获得这两件东西,而且我们的对手非常了解我们,几乎每一步都走在我们前面。”

“我们内部出了问题?”4号问。

“不知道,我真正想说的是,这两件东西,无一例外地指向一个地方,”内森·曼一字一顿,“费尔南斯。”

“费尔南斯?”11号惊讶。

“彭·鲍尔吉留下的数据中包含了费尔南斯时代的资料?”7号问。

“什么对手能了解费尔南斯那么多?”4号的声音里带着愤怒和不安。

“‘第一天国’费尔南斯,那个城市是伊甸园,也是力量的宝库,凡是知道的人一定想要染指。”13号低声说,“好了,保持镇定,没什么可奇怪了。现在称作‘古代废墟’的那片土地上,我们当初可是建设了一座小型城市,那么大的工程量太容易泄密了。我们现在只是需要从幕后把对手揪出来。”

他显然拥有比其他委员们更高的威严,从容地压住了气氛。

“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费尔南斯,是一次建成的么?”内森·曼幽幽地问。

“什么意思?”13号的语气很平淡。

“费尔南斯的实际建造时间只有短短的三年。我是个军人,对工业不了解,但是在我看来,三年之中建设起费尔南斯,是个奇迹。整个工程动用了数万项新技术,在当时,这些技术刚刚从实验室流出,都是最先锋的技术,为了保密甚至没有申请专利。更不可思议的是,一次竣工,顺利投入使用,没有遇见什么技术瓶颈。”内森·曼说,“这种事情的难度,好比一群没有受过任何训练的高卢人,用三年的时间在北非的沙漠里建起一座罗马城。”

会议室里陷入了沉默。

“很遗憾,在座没有真正费尔南斯的建造者,包括了我本人和你,内森,”13号打破了沉默,“对于过程细节,谁也不知道。现有的资料显示,费尔南斯的建造由拜罗伊特家族名下的‘拜氏机构’完成,他们不但提供了外交庇护和财力后盾,而且全球三十七个实验室的研究成果都汇聚到拜氏实验室,由拜氏实验室完成了设计蓝图。”

“拜氏实验室已经在费尔南斯建成之后宣告解散,曾经它是跨国的学术重镇,汇聚了超过二十七名的诺贝尔获奖者,但是解散只在一夜之间。”4号说,“它的核心参与者全部都死了,当时他们已经是些老人了,经不起事件的损耗。”

“换而言之,我们已经无法找到任何当事人了。”7号说,“费尔南斯的建造过程为什么让你那么在意呢?内森。”

“麦克道尔曾经给我谈过一件事。他说在工业中,有个过程被称作‘中试样本’。一份设计图纸,在实验室里被认为可行之后,还不能立刻投入建造,应该先建造一个小型副本,投入运行,在实际环境中收集数据,用于最终蓝图的修正。它是必经的中间阶段。我想知道,在拜氏实验室里,有这么一个‘中试样本’,么?它先于费尔南斯被建造,是一个缩小的费尔南斯,但是,它能做到费尔南斯能做到的一切。”内森·曼幽幽地说,“就像在这个世界之外,存在着一个缩小的世界,那是我们的雏形,它也许不像这个世界那样完美,但是它一样真实的存在,作为一个丑陋的雏形,被遗忘了,却仍旧和我们同时运转着!”

“另一个……费尔南斯?”7号以电流模拟的声音微微颤抖。

“如果费尔南斯是第一个天国,我们现在试图建造的是第二个,那么这个中试样本的编号是‘零’,‘第零天国’,”内森·曼低声说,“它是神在制造世界之前制造的沙盘。在世界诞生之后,沙盘应该会被毁去,但是拜氏实验室有没有执行销毁?”

“第零天国……一个存在于……历史之前的圣地么?”13号轻声说。

“如果第零天国真的存在,那是拜罗伊特家族的密谋,他们想自己保留整套技术。”7号说,“我们至今未能建立起第二天国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没有全套的技术资料,我们有无法克服的技术瓶颈。三十年之前,拜罗伊特家族所以解散拜氏实验室,真正的原因可能是他们想把核心技术据为己有!”

“如果我们直接质询拜罗伊特基金会,他们会就此答复么?”内森·曼问。

“我们不可能直接质询拜罗伊特基金会,有些事很微妙……拜罗伊特基金会表面上是一个为拜罗伊特家族理财的机构,但事实上,它通过金融手段汇聚了极大的权力在掌中,它是一个真正的权阀组织。他们的支持下,我们才得以建立费尔南斯和LMA,迄今他们仍对我们有着巨大的影响力。”11号说,“处理不好这件事的话,拜罗伊特基金会会动怒。”

“而且拜罗伊特基金会近年来对于我们的态度也说不上友好,我们的强大让他们忌惮了。”7号说。

“关键是拜罗伊特基金会现在的常务委员们也未必掌握了什么有价值的信息,”4号说,“如今的拜罗伊特基金会和三十年前的完全不同,里面再没有一个拜罗伊特家族的成员。在迪亚哥?拜罗伊特之后,这个基金会出现了断代,重组之后,很多资料都遗失了。”

“那么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可以验证第零天国是否存在了?”内森·曼问。

“不,还有一个人。”13号说。

“谁?”其他人同时问。

“拜罗伊特家族最后一人,导致拜罗伊特基金会会出现断代的人。最重要的是,他就是费尔南斯的首席设计师,拜氏实验室的首席科学家。”13号缓缓地说,“迪亚哥?拜罗伊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