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尔摘下嘴角的Cohiba雪茄,在胸口碾灭了,珍而重之地封在铝制圆筒里,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很好的雪茄,可惜没有时间抽完,还有十秒钟,我的审判时间就要到来,我知道判词已经写完,是死刑。”

他把最后一口烟吐向空中,“人在还能自由飞翔的时候,要好好珍惜!”

“永别了!我的……祖国!”

莫日根·巴特尔双手举向天空,双膝弯曲,仿佛要对着天空跪下。然后他没有,他深蹲之后,以那些已经不再年轻的肌肉做了生命中最后一次爆发,金属外骨骼呼应着他的伸展,以极限功率输出了力量。

他跃起了,跃向天空,飞鸟般自由。

这一刻全世界有数亿双眼睛看着这个飞鸟似的男人。

“哦,不。”亨利轻声说。

他已经预料到了结果,但他无法移开目光。

划过一个漫长的弧线,莫日根·巴特尔撞击在那个名叫彭·鲍尔吉的男人树立的碑记——自由野马纪念碑上,他的头和石雕马头相撞,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鲜血和脑浆淋漓而下,漫过骏马的双眼。

“我看到了,公羊,你最后的表演,非常精彩。”林走上几步,在黄带边的台阶上放下那支鲜红的玫瑰花。

【十】

华盛顿特区,美国国会图书馆,纸质期刊藏馆。

这间藏馆是一栋中东风格的楼,安静古雅。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投进来,洒在地面上,照得地板金子般发亮。年代悠久的柚木地板都以黄铜包头,上面以镂空花体雕刻着捐助者的名字,被来往的鞋底擦得锃亮。成排的书架也都是柚木材质,上贴屋顶,上面按照年份码着期刊合订本,看着那些年份,让人感觉时光飞逝。

书架旁靠着一架木质扶梯,透着晶莹的琥珀色。最早它是一架白色的原木扶梯,琥珀色是读者手汗留下的痕迹。在几十年前,学者们还会把论文印制在纸上来阅读,这是世界上最后一批纸质期刊的藏馆。过去翻阅文献的学者都得扶着木梯爬上高处,他们也喜欢这种感觉,印证了知识的浩瀚。

如今这里已经没有人光顾了,黄铜包头、柚木书架和扶梯都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从服务器直接下载文献显得更加时尚方便。

魁梧的男人踩着铁梯大步登上二楼,把一分晨报仍在书架旁的桌上。

《华盛顿邮报》头版头条,粗黑体标题,《王冠坠落!马林·麦克道尔被恐怖杀害!》。

“解释一下这件事吧。”魁梧男人怀抱双手靠在书架旁。他是明显的东欧血统,灰发像是西伯利亚狼不羁的长发,厚实的胸肌几乎要撑破风衣下那件考究的意大利小翻领衬衫。

伊恩·林站在那架扶梯上,一身青灰色的猎装,正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合订本中寻觅。他没有回答,只是扬了扬左臂,他的右臂被裹在纱布中,结结实实封闭起来。

“什么意思?”古斯塔夫皱眉。

“只是证实你的猜测,麦克道尔被杀的那个晚上,我在海亚特酒店。”

“这是你的私下行动?我没有接到你要去芝加哥的报告。”

“私下行动,”伊恩扭头看着古斯塔夫,“队长,按照你们的规矩,惩罚是什么?”

“惩罚可能很严重。上层人物们对麦克道尔的死极其愤怒,他们希望他活着,完成那个研究。可你单独出动,把事情搞砸了,他就死在你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对于你,‘白狼’,这简直是耻辱。你知道今天早晨谁给我打的叫早电话?是少将。”古斯塔夫按着额头,摇头,“我觉得电话那头他的怒火能通过电话线烧过来!”

“你们打的是越洋电话吧?越过太平洋都不能熄灭?”伊恩耸耸肩,“你怎么回答的?”

“我做了我能做的,我是个对得起朋友的男人,我对少将解释说这件事不是你导致的,我们有线报有人要对麦克道尔动手,所以我们试图保护他,但我们失败了。”古斯塔夫说,“现在他们命令我们揪出藏在幕后的人。”

“太棒了,你能在睡醒的瞬间对总部编出那么完美的说辞,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伊恩的口气漫不经心,“尤其难得的是,你居然都蒙对了。”

“用金属风暴打穿了二十多层楼板,把一名客人在瞬间打成肉酱,现场大厅的墙壁上涂满血肉,要么是地狱,要么是绞肉机的内壁。我不认为你会做这样的事。这不合乎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是什么?”

“你受的是LMA的训练,你们的风格是一刀断喉。”

“不,LMA的风格是不择手段完成任务,”伊恩说,“我的风格才是一刀断喉。”

“说说那些你知道、但是我不知道的事吧。作为队长,我有权知道一切。”

“我可以告诉你,”伊恩把一本厚厚的精装本递给古斯塔夫,“但并不因为你是队长,而是感谢你编出了那么棒的说辞……放在那边的小书架上。”

“在你眼里队长是个干杂活儿的么?”古斯塔夫皱了皱眉,还是照做了。

“我在马林·麦克道尔的实验室里埋了一条线,是他的一个博士生。我请他去脱衣舞夜总会喝了几杯,告诉他我是一个亚洲学生,很苦闷选导师的事情,请他帮我参考马林·麦克道尔是否是个好导师。他向我诉苦了。”伊恩说。

“继续。”

“他说麦克道尔是个让人崩溃的疯老头,永远都是把项目拆开成碎片交给每个学生去做,这样每个学生都不知道全貌。而他们不敢私下交换资料,麦克道尔对这种情况绝不姑息,一旦发现,立刻开除。这是LMA一贯的作风,LMA会把他们的研究项目拆分成很多块交给各大实验室,各大实验室再拆分到每个研究员。而很信任我的这个研究生,他在秘密地帮马林·麦克道尔做一个胚胎培养的实验……”

“胚胎培养?”古斯塔夫打断了伊恩,“这家伙踏入了禁区。”

“是的。做了整整三年的胚胎培养,他自认为获得了很大的进展,但是三年来麦克道尔禁止他发表任何论文。他的每一步实验都受到导师的亲自指导,但他只是个做实验的机器,是麦克道尔的手,麦克道尔才是大脑,麦克道尔禁止他提出任何构思和设想。他开始有怨言了,”伊恩说,“一个博士生,看着周围的人不断发表高级别的学术论文,自己名下却什么都没有,这会影响他的前途。”

“LMA资助的项目。”古斯塔夫说。

“是,和我想的一样,他所从事的项目不是来自NTH、NCI(作者注:NTH,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CI,美国国立癌症研究所)或者其他什么可以见光的机构,而是远在东西伯利亚的LMA。麦克道尔是绝对不可能把这个项目的结果在任何学术刊物上发布的,这不是人类的研究,这是神,或者魔鬼的研究项目。”伊恩淡淡地说,“也是我们正在寻找的东西。”

“你从他嘴里撬出了我们需要的东西了么?”

“没有,我还没有来得及让他百分之百地信任我,就有紧急状况出现。”

“紧急状况?”古斯塔夫挑了挑眉毛。

“他死了。”

“哦。”

“看起来是跳楼自杀,还留下了一份痛骂麦克道尔的遗书。但是我看过现场,他是被推下去的。”

“如果这个项目只有麦克道尔和这个可怜的博士生介入了,那么下一个就会轮到麦克道尔,这是你的推断?”

“不,如果他们试图杀死麦克道尔,他们会首先对麦克道尔动手,而不是干掉那个次要人物打草惊蛇。把那个学生推下楼的是麦克道尔本人,麦克道尔显然察觉到了自己被监视了,他被惊下了,但是他的选择不是停止项目,而是首先解决掉自己的博士生,以确保研究成果不外泄,然后飞往芝加哥,他在那里给内森·曼打了一个电话要求见面。声称他带着全部的资料。”

“你监听了的他的电话?”

“是,但我大概不是唯一一个监听到他电话的人,那个电话最终把他推到了死地,他要把项目成果交给内森·曼,即使他被人杀死。”

古斯塔夫吹了声口哨,“他决定为科学献身?还是为内森·曼献身?”

“这是我赶去海亚特酒店的原因,我试图截获那些资料和那个胚胎,我并非不想告诉你,而是我意识到必须立刻赶去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有限。但是我仍然慢于对方。”伊恩耸耸肩,“这就是全部的报告,队长。”

“只有一个疑问,”古斯塔夫说,“对方是谁?显然不是LMA。”

“无法确认,”伊恩说,“但是显然,有第三方,介入了我们和LMA之间的争夺。而且他们的气味……让我觉得很熟悉。”

“找出第三方,这就是少将下达的指令,必须有一个突破口,我们对于第三方现在全无线索。”

伊恩耸耸肩,“古斯塔夫,你知道一个学院派在全无头绪的时候该做什么吗?该去图书馆,现在你就站在美国规模最大的图书馆里。”

“图书馆会告诉我们第三方是谁?我不知道你是个学院派,我因为你是只是条白狼。白狼的方式是,需要情报的时候去找知道情报的人,然后把枪捅进他嘴里,让他告诉你。”古斯塔夫摸着口袋里的雪茄盒子,对着面前“禁止吸烟”的牌子皱眉。

“不要吸烟,这里都是珍藏本。图书馆不知道什么第三方,但是这里保存有迪亚哥?拜罗伊特的资料。”伊恩回头继续他的工作,手指慢慢地滑过那些烫金的书背,寻觅着。

“迪亚哥?拜罗伊特?”古斯塔夫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迪亚哥?拜罗伊特,马林·麦克道尔的老师。在拜罗伊特公爵担任‘风暴危机委员会’首席科学家的时候,麦克道尔是他的副手,帮他摇摇反应皿什么的。在拜罗伊特公爵逃亡之后,马林·麦克道尔才有机会号称‘细胞生物学王冠上的钻石’。但是终其一生,他的成就和导师拜罗伊特公爵相比,只能是颗沙砾。”

“沙砾?”

“拜罗伊特公爵的理论奠定了费尔南斯的基础,他是划时代的科学家,有人称他为‘神位的篡夺者’。”

“这个绰号听起来很可怕。”

“说他簒取了神的权能,执行创造生命的使命。”伊恩幽幽地说,“麦克道尔正在研究的东西,迪亚哥?拜罗伊特在三十年前就做到了。除了‘神位的篡夺者’这种绰号之外,他也被称作……”他一字一顿,“费尔南斯之父!”

古斯塔夫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做了一次深呼吸,让那股轻微的战栗流过全身。

“这种人还活着?我们的资料中从未提及他。”古斯塔夫说。

“因为他已经消失了二十多年。”伊恩说,“在他消失之前,他把自己的全部藏书捐赠给这家图书馆。他是个酷爱读书的人,绝大部分自由的时间都在自己的私人图书馆里度过。”

“你觉得他会在这里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如果给你看一柄用过很多年的旧枪,你是否能看出这柄枪是否杀过人?”

“大致可以吧,观察它的膛线和枪柄的磨损,我会知道它大概发射过多少次,使用它的人的用枪经验如何,使用的是哪一类的子弹,我会有个判断。”古斯塔夫说,“一柄杀过很多人的枪,闻闻枪膛的气味都会感觉不同。”

“对,你说得很准确,气味。这些书,曾经是最接近拜罗伊特公爵的东西,我希望它们会残留拜罗伊特公爵的气味,”伊恩抚摸着书籍,喃喃地说,“我想闻一闻这些书上的味道,感觉那位公爵坐在这些书里的年代……世界处在全面的战争之中……质子湮灭武器的末日即将到来……那些夜晚,他坐在自己的图书馆里,坐在生铁窗棂的落地窗下,外面是姆茨赫塔寂静的街道,他隐约能听到爆炸声……金属摩擦声……哭声……哀乐声……火焰灼烧声……”

古斯塔夫沉默地看着他,不说话,穿过书架之间的微风里忽然带上了一丝阴冷。

“这样的一个人,在那个时代,为什么会站出来,又为什么会逃亡。”伊恩抽出一本书,手指拂过那些微微发脆的纸张,“一个人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会留下一些痕迹,我相信。”

古斯塔夫转身走到桌边坐下,把一双穿着皮鞋的脚翘在了桌面上。

【十一】

太阳的方位从东往西移动,微风在书架中无声地流动,天窗上的鸽子群聚而来又离去。时间流逝,古斯塔夫喝着随身不锈钢酒罐里的伏特加,伊恩在书架间流连,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古斯塔夫记不太清自己和这只白狼合作多久了,听说在他之前还有若干人当过这只白狼的队长,但是都死了,死因报告中没有提到。

他接到命令在伊斯坦布尔和这只白狼接头的时候心情紧张,出发前再三检查了自己的“巴尔干之鹰”,并且在靴子里塞入一柄短刀。也是这么一个出太阳的天气,他走进那间黑白双色装饰的咖啡馆,看见照片上的人捧着一杯咖啡,目光从窗户透出去,看着河上的一群野鸭。这个人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一件白色的衬衣,浑身没有一根多余的线条,连眼神都简单到了极点。

“坐吧,喝杯咖啡。”伊恩说的第一句话是。

于是古斯塔夫坐下,要了一杯咖啡喝完了,这杯咖啡的间隙里,两个人还是没说任何话。到了必须选择结账离开或者说点什么的时候,古斯塔夫发现自己没带钱包。他全副武装,心思也都花在全服武装上,忘记了最基本的一些东西。

“喂,中国人,帮我付账可以么?”古斯塔夫说。

“没问题,队长。”伊恩淡淡地说。

“那么我就是你的队长了?在我离开之前我还有个问题,你的前任队长似乎都很短命。”古斯塔夫说。

“因为他们太想骑在我的脖子上,你知道么?他们叫我白狼,狼是不能骑的。”伊恩扭过头来,眼神不凶狠也不张狂,安静得就像外面的水面。

“你杀了他们?”古斯塔夫挑了挑眉毛。

“不,只是在子弹迎面射来的时候让他们先行。”伊恩开心地笑了。

最初的对话奠定了两个人知道现在的合作关系,作为队长古斯塔夫很少干涉伊恩要做的事,作为回报,伊恩会在事后把写报告需要的细节告诉古斯塔夫,另外一个回报是,古斯塔夫活得比他如何一个前任队长都长。

虽然真正想活得长的人,都不会做这一行。

“喂!你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么?”古斯塔夫有点没耐心了。

“一些专业的评论,在某些书页边上,看起来拜罗伊特公爵很喜欢在学术期刊上做批注,但是语焉不详。”伊恩在书架背后说,“你如果有空为什么不帮我翻翻看?”

“我大概有十年不看书了。”

“这说明你还看过,”伊恩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古斯塔夫说话,“还记得你看的最后一本书么?”

“阿纳托尔?法朗士的《戴依丝》,”古斯塔夫耸耸肩,“一本非常酷的书,关于修士、上帝、堕落的女人和救赎。”

“喔!”伊恩淡淡地赞叹,“确实是一本很酷的书,马斯内还写过它的同名三幕剧,看起来你还曾追寻过人性和神学,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的读书兴趣结束在这本书上么?”

“我跟你说过我那个临死前喊了一句哈利路亚的兄弟么?”

“说过,他和一个全家都是南部浸信会信徒的姑娘订了婚,姑娘送了他一瓶冰酒。”

“是的,”古斯塔夫凝视着不锈钢酒罐上的标记,一个叼着十字架的鹰,踩着骷髅,“我和他同时遇见那个姑娘,我也对那个姑娘有点意思,我那时候还年轻,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长腿和那么翘的屁股。我决定研究一下神学书籍,至少知道什么是神,以确保我和姑娘的灵魂能有点共融。”

“嗯……这样……神如果知道你是出于这个目的,想必不会接纳你。”伊恩从书架后面探出脑袋来。

“神是否接纳我并不重要,关键是我领会到了一个真理,”古斯塔夫抖动肩膀,“女人并不真正在意你是否和她拥有同样的灵魂,她更在意你是否拥有强健的肌肉,以及每次聚会的时候都会在人群中吹着口哨高声说,我很爱你!你太棒了!我的兄弟每个周末的傍晚都穿得跟个傻瓜似的,捧着一束花站在她家的车库外,即便是她父亲已经咆哮着拿出猎枪指着他的脑袋,姑娘在窗户里看着他。”

“很显然女孩没有选择你。”

“是啊,虽然我成绩很糟糕,可我的兄弟比我更糟糕,他的品味低俗,灵魂堕落,喜欢酒吧里穿着高跟黑皮靴和网格丝袜的女招待,喜欢把小费塞在她们丰满的胸口里。但他爱那个姑娘,就像非洲草原上发情的公狮子试图占有母狮子,肉体灵魂,照单全收,之后守在她身边,对其他试图接近的公狮子报以凶狠的眼光。虽然我在灵魂上距离神更近一些,但是姑娘选择了我的兄弟,这说明她是个头脑清醒的姑娘。”

“怎么说?”

“因为她还清楚她是在选择男人而不是选择修道院,她并非要嫁给上帝为妻成为下一任圣母。她选对了,她选中的是个爱她的男人。而另一个试图爱她的男人在那时……还在参加每周的读经会,”古斯塔夫吹了声口哨,“就这样我错过了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