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我可不知道你在高加索还能动用轰炸机啊。”马洛特将军继续笑。

“等我想用的时候,我一定能弄到。”内森·曼也笑,西蒙少校听着他的笑声,忽然觉得自己能够想象这个素未谋面的“博士”的样子,那种感觉真的是一只极老的狐狸,在黑暗之中无声地绽开笑容。

“内森·曼,去死吧你!二十五年前的那枚集束炸弹是爆炸了的!你试图隐瞒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没死,但你早该死了!”马略特将军低声说,“我等着你越过停火线的那一天,一枪打爆你的头!”

西蒙少校楞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来自马略特将军的怒火,怒火中藏着十二分的怨毒。这本来不该出现在一个已经掌握了巨大权力的人身上。

“再见。”电话被挂断了,剩下漫长的忙音。

西蒙少校恢复了平静,看着林的眼睛,“特权检察官先生,我获得了搜查权和当场击毙你的授权。”

“已经收到命令。”林说。伯莱塔手枪他在手中转动,他手持枪管,把枪柄递向少校。

危机在一瞬间解决,简单得叫人不敢相信。

西蒙少校缓缓地伸手接过那柄危险的武器,打量着林没有一丝表情的脸,“LMA的目标就是培养你这种完全服从命令的杀人机器么?”

“你还没有见过我杀人,见过之后再判断我是不是杀人机器。”

西蒙少校一步步退了出去,猛地挥手,“上!”

林看着他,解开风衣的口子,缓缓得递了出去。冲到林面前的军人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伸手把风衣接了下来,随后递来的是领带和西装上衣。

西蒙少校忽然有种预感。他的搜查将一无所获,林平静地像是在试衣服,只不过服务他的不是漂亮的女店员,而是全服武装的军人。

如果真的没有携带任何东西出来,为什么又要冲动地使用武力?西蒙少校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枪口留下的寒气似乎还在那里萦绕。

“什么都没有?”西蒙少校的预感验证了。

“什么都没有,已经是最严格的搜查了,动用了全身扫描,扫描不清的地方都由专人检查,连公文箱的夹层都做了刺穿。”上等兵摇了摇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如果是一串密码之类的东西,他可以记在脑子里……”

“不……不可能,而且不会很小,因为数据量很大,‘公羊’还没有能力解开那个数据库,只能把它原样交给LMA。”西蒙少校沉思着说。

“和那张被摧毁的全息玻璃一样大?那绝不可能被漏掉。”上等兵说,“确实没有。”

“那么可能不在身上,两种可能,第一,‘公羊’把拷贝藏在了某个地方,他只要记住去哪里去就可以了;第二,这个东西还藏在国会大厦里,他会在事情结束后回去取。”一名上尉说。

“是,这么大的一栋建筑,他可以藏在安全的地方,随后潜回去取。”西蒙少校微微点头,“不过……他再也回不到这栋建筑里去了……因为它就要被拆掉了!”

他看着远处的林。林只穿着一件白色的长绒棉衬衫和一条长裤,也看向这边。

西蒙少校拨通了电话。

“西蒙,没有找到有价值的东西?”马略特将军没有等他说话,直接反问。

“没有,全身扫描,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的东西。”西蒙少校把玩着林的伯莱塔,露出一丝微笑。

“我想到了,如果能被搜查出来,内森·曼那头老狐狸不会轻易松口。他很看重他的学生。”马略特将军说,“但我仍旧不能确定他没带东西出来……LMA,是个奇怪的地方,有一群奇怪的人,我们认为理论上不可能的事,有的确实被他们实现了。”

“我想我看穿了他们的伎俩。”西蒙少校说。

“说。”

“把东西藏匿在国会大厦里,这么大的一栋建筑里,里面有太多可以藏东西的角落,事情过后去拿回来。藏在身上无疑是最危险的,在全身扫描仪下,他藏不住任何东西。”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有意思的推测。”

“那么,先对他予以放行?”西蒙少校问。

“他身上确认没有东西?”

“绝没有。”

“好,这是我的最低要求,他不带出任何东西。我不知道莫日根·巴特尔手中有什么,但是西联曾经和高加索保密局做过交易。那帮政客试图用钱和权力平衡的手段在高加索实现他们的目标,手段和上世纪美国在巴拿马的所作所为差不多。他们成功了,但是留下的破绽太多。他们以为自己是轻盈的白兔经过雪原,大雪会掩埋他们的脚印,实际上他们的群闯入森林的狗熊,把树都扑倒。每一次都得为他们擦屁股。”马略特低声说,“我已经失去耐心。保密局的资料,宁可毁去,不能落入LMA的手中。”

“明白!”

西蒙少校走到林的身边,露出和蔼的笑容,敬了军礼,“很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也很高兴你没有带出任何违背我们协议的东西。现在,你自由了。”

林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接过旁边军人递来的外套,“距离最后通牒还有多少时间?”

西蒙少校看了一眼腕表,“一分钟。”

林把外套和风衣一件件穿好,接过西蒙少校手中的伯莱塔,赛回公文包里。

“嘿!西奥!西奥!”有人在隔离带外面一边蹦跳一边挥舞胳膊。

那是个衣服上有CNN标志的年轻人,一头散乱的金发,高举相机。

“嗨,亨利,你是从哪个姑娘的床上蹦起来的?”林走到隔离带旁边。

亨利是他的朋友,很多年以来两个人似乎有着什么默契,总在局势紧张的地方遇见。不过这也不算奇怪,作为CNN的战地记者,亨利总是出没在局势动荡的地方,而LMA的特权检察官们,则如同飞翔在战场上的秃鹰。

“我看起来是在姆茨赫塔花天酒地的人么?”亨利摇晃双肩,“我是CNN派驻姆茨赫塔的资深记者……一个人在姆茨赫塔在鬼地方呆了四年多了没法不资深……我每天都在关注新闻的局势!”

“你眼睛红肿,应该是喝酒到凌晨才赶来,身上残留女人的香水味,这身衣服,还有胸前这朵花。”林说,“你一点没变,我真高兴。”

“你板着这张死人脸说出我真高兴,真让人高兴不起来啊。”亨利说,但是还是满脸笑容。

亨利蛮喜欢这个总是板着死人脸的家伙,因为林那里偶尔能有新闻记者梦寐以求的线索,不过亨利更想问问林四年前和他一起出入姆茨赫塔的红发女孩在哪里。林曾经把那个叫伊瑞娜红发女孩“寄存”在亨利那里一晚上,亨利很想对她展现一下魅力,但是被伊瑞娜从宾馆二楼阳台一个背摔扔到了酒店泳池里。

尽管这样有时还是会想起她。

“伊瑞娜今晚飞芝加哥,过去四年里她只有一次提到你,在她教学生练习背摔的时候,”林说,“借我用一下。”

他伸手从亨利胸前口袋里抽出了那朵半枯萎的玫瑰花。

“有什么新闻线索么?”亨利耸着眉毛,“嗨嗨,透点风声,我知道你和那些上层人物有关系。”

“把你的相机准备好,对准那个位置。”林扶着亨利的肩膀帮他矫正。

“嗨嗨……你在干什么?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窗口,现在我们难道不应该关注一下西联的突袭么?”亨利嚷嚷。

“别说话,盯着你的取景框就好了。”林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我。”

亨利盯着空无一人的取景框,那些玻璃破碎的铁窗里,飘出象牙色的、肮脏的窗帘。

林看着自己的腕表,“三十秒。”

“嗨嗨,CNN的镜头在对准那边的窗口!”记者中有人低声说。

原本瞄准国会大厦入口和西联军人的镜头开始转向。没有人知道为什么CNN资深战地记者把镜头转向了那边,但还有三十秒钟就是最后通牒上的时间,进攻即将开始,全世界的媒体都在等待,上百台相机已经通过卫星频道和总部直联,高精度的新闻图片将在几秒钟内传到等待的主编手中,谁更快,谁的图片更好,谁就赢得了这场新闻战。此刻竞争对手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值得关注,而亨利是一个出名的、有信息来源的战地记者。

“怎么回事?”西蒙少校注意到了记者中的骚动。

“感谢诸位,感谢诸位,非常高兴有这个机会。”经扩音器放大的声音回荡在国会广场的上空。

上百个镜头里,出现同一个身影。“公羊”巴特尔,他用“双手”撕裂了铁窗,站在窗边,面对整个国会广场,仿佛一个国王检阅他的军队。他穿着那具染上了鲜血的金属外骨骼,除此之外全身赤裸。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情况,西蒙少校楞住了。

记者群中不仅仅是骚动了,每个人都沸腾了,每个人都惊喜莫名。原来预计这场政治事件将以流血但是平淡的方式结束,武装分子拒绝投降,最后通牒的时间到达,西联军队冲入国会大厦,取胜。对于媒体而言,这样的新闻虽然很重要,可还不够吸引眼球。尤其是那些对国际时局不太关心的主妇们,她们每天在厨房里操作,对于一个叫高加索的内陆国家没有什么印象,她们在地图上找不到它的位置,它没有旅游业,没有像样的工业,也没有出过什么电影明星。

这种国家消失了也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吧?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一个穿着步兵甲胄的赤裸政治家,这会把所有主妇从厨房里拉倒电视机和网页前。

“我是高加索共和国前保密局长,莫日根·巴特尔,如你们所看到的,我已经走投无路。”巴特尔说,“我的时间还剩下十五秒钟,我不知道西联会不会给我多几分钟说话,所以我穿上了这件金属外骨骼,这样至少它能帮我挡住几颗子弹。但是我知道有大约二十支狙击步枪瞄准我,所以坚持着说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们的欢呼对于我能否说完很重要。”他提高了声音,“尊敬的各位记者先生们,我深信你们来到高加索都是为了采访这个国家的自由进程,对此我有很多感想,但我是个军人,不是个职业政治家,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表达我自己的想法,在今天这样美好的一天,我终于得到机会站在镜头前,请大家欢呼。”

他缓缓地举手上抬。

短暂的沉默之后,记者群众爆发了一阵掌声。亨利吹出了响亮的口哨,这家伙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时间到达,时间到达,狙击手射击待命!”通讯频道里传来狙击队长的声音。

“停下!这时候射杀他……会被新闻媒体作为笑谈的!”西蒙少校咆哮。

巴特尔遥望着无尽远处的天空,天空下青灰色的姆茨赫塔,这座他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看着熟悉的国会大厦建筑群,想象着对面那些漆黑窗口里隐藏着的枪口,压在膛中的钢芯弹,锁定自己额头的光学瞄准镜。

他等待着。

没有枪声,一片寂寥。

“真安静啊。”他笑笑说,从怀里抽出那支银色铝管封装的Cohiba雪茄,点燃了深吸一口气,对着天空吐出一口青色的烟。

他拿起手中的扩音器,顿了顿,“三十年前我来到姆茨赫塔,怀着很大的希望。我生在一个牧民家,成为军人是我获得好生活的捷径。我成为了一个秘密警察,为了国家利益而参与各种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行动,因为有些档案永远没有解密日期,在行动完成之后,它们已经被销毁。一切都被抹去,有时候包括执行人。”

“天呐,他……疯了!”西蒙少校喃喃说。

“给我接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办公室!接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办公室!”他对着麦克风大吼起来。

“西蒙,你要做什么?”马略特将军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

“将军?”西蒙楞了。他一直使用移动电话而不是内部频道和马略特将军联络,因为作为情报部门的负责人,马略特将军从不想在内部通讯记录上留下名字。

“我建议申请紧急新闻管制!”西蒙说,“巴特尔试图以舆论报复!”

“已经来不及了,我正在参谋长联席会议上,我进入频道是因为你们那里的图像已经通过CNN、NBC等等公众新闻频道进入了会议室的投影屏,我和其他委员都在观看。现在除了瞬间瘫痪卫星通讯和全球互联网,我们已经来不及新闻管制了。”马略特将军平静地说,“镇静,给他最后的表演机会吧,新闻发言人会解决这件事的。”

“西蒙,你让我失望了,你让这个失败者在最后把事情变成了一场脱口秀节目。”马略特将军顿了顿,说,“但是我还是挺欣赏他的勇气。”

通讯中断。

“每个人都有权力争取好生活,”巴特尔靠在窗边,望着天空,“但是好生活是有代价的。我曾经用好生活的名义说服自己成为秘密警察,也曾用好生活的名义说服自己支持被射杀在前面那片台阶上的腾格尔议长的……‘政治改革’,我不是个道德高尚的人,我是个可以为了好生活牺牲道德底线的人。正如我知道‘西联’的政治说客渗透进这个贫穷的国家,只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夹在东西方之间,是个安置质子湮灭武器的绝佳位置,而非真正在意它的将来,但我还是愿意为‘西联’服务,我选择了腾格尔议长,成为一个鸽派,反对彭·鲍尔吉。”

“一个秘密警察,这样做没什么错吧?”巴特尔看着自己的手,“我的手从一开始就算不得干净,在国家动荡的时候,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阵营,争取一些利益,很正当,对不对?通过我出色的工作,我获得了来自上层的赏识,并且成功地晋升到保密局长的位置,我的工资以硬通货,黄金,来发放。我受邀参加政要们出席的酒会和晚宴,出入高档的场所,享受香槟和雪茄,漂亮的女人,她们的身材完美,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直到我的父亲写信给我,他感染了‘锈病’。这种本该发生在植物身上的病神奇地感染了人类,真菌孢子寄生在人体里,皮肤像是生锈那样层层脱落,然后会长出白色的菌丝,人会浑身长毛,锈病无法根除,因为孢子随着血液进入内脏,人的全身都会被真菌慢慢吃掉。更糟糕的是,真菌的分泌物还会致癌,癌症的伴发率达到99%。”巴特尔说,“我的父亲是个牧民,他希望来姆茨赫塔治病。我竭尽所能地为他安排最好的医院,特护病房,给他用最好的进口药,但我没能救他,他死的时候被隔离在玻璃罩里,浑身长满……蘑菇一样的东西。”

亨利浑身打了哆嗦,他知道“锈病”的原因。

“是,你们都明白我在说什么。‘锈病’是因为除草剂,新的、更有效力的除草剂‘伞’,代号‘Agent Umberlla’。为了追捕鹰派领袖彭·鲍尔吉和他的游击队,西联的飞机在草原上喷洒了大量的‘伞’,三十年内,那里将寸草不生,还导致真菌变异,可以在人体寄生。我能把这叫做什么呢?草的报复?”

“我回到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那里不再有草,感染了锈病的老人们围着我坐,空气里都是灰尘的味道。距离我三十公里,弹道导弹基地正在建设,没有得锈病的年轻人都去那里干活了。”巴特尔说,“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在我搂着女人摇晃红酒品尝雪茄的时候,那些真菌的菌丝……正在我父亲的身体里生长,钻透他……”

“那个瞬间,我忽然仇恨起西联来,我仇恨他们用女人、酒、雪茄这类廉价的东西从我这里换走了更宝贵的东西,”巴特尔说,“那个瞬间,我暴躁得像是头狼,要站起来咬断谁的喉咙,要跟他拼命。”

“我爱我的父亲,虽然他狠老了,即使在年轻的时候也不中用。”巴特尔轻声说,“但我还是爱他。”

他抑制不住颤抖起来,像是患了癫痫的病人。

他在全世界面前哆嗦,面孔抽搐,眼神空无。

他慢慢地平静下来,“每一个高加索人,你们是否想过,在你们领取西联的救济时,有什么东西在高加索这个国家的身体里生长?你爱你的祖国么?你的祖国就像你的父亲那样已经老了,而且不中用,很贫穷。但是假设一下,有朝一日你失去了他,只剩下黄金、女人、酒和雪茄。”

“每一个高加索人,如果你们还在以为西联是你们的救世主,他们无私宽大仁慈公正,他们是神派来的牧人,只是给你们戴上小小的枷锁,使你们服从应当服从的小小规则,任何你们就可以尽享他们提供的福利,尽享他们的爱。”巴特尔嘶哑地笑了起来,“你们这帮蠢货,你们不明白羊总是要被杀来吃肉的么?”

“等到牧人磨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你们这群生活在质子武器之上的小羊。”

“其实我没有什么政治纲领,一个男人还没脱下底裤,就还有底牌。感谢全世界的新闻媒体听我说完这些话,感谢CNN感谢西联感谢LMA,感谢彭·鲍尔吉,感谢高加索保密局德尔塔部队我的战友们,在我临死的时候,我希望感谢你们所有人。”

“高加索,是个自由的国家,高加索人,生来都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