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听他说‘不会的不会的’,一边过去翻你的被子,一边说不会的。他转过身,要我们几个不准打灯笼,不准弄出动静,只趁着月光,到附近林子里看看你在不在,我当时觉得他的声音都有点儿颤抖。”

“哎呀,司杏,你以后可千万别干这种事了。你走了,可害死我们了。那个晚上,我们都觉得你吊死了,少爷却让我们去寻你。你说,万一真遇见个尸体吊在树上,那…我平素算胆子大的,可一进那树林,还是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栽桐吓得都躲到我身后去了。”

当时,我刚逃出扬州城,正躺在桥下枕着石头看月亮。

“找了一圈儿也不见你。大半夜的,反倒差点儿被护院撞见,再也不敢找了。少爷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听了我们的回话,一句话也没说。少爷虽年少,我却怕他,但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神色。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怪可怜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去了夫人那边,好一会儿才回来,脸色阴沉沉的,我们谁也不敢说话。他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连侍槐都给赶出来了。就这么着,一连去了好几天,每天都这样。”他去临松轩干什么?我瞧着侍槐,他小声说:“是不是怀疑你被夫人弄走了?”

哦,可能是,夫人曾经说过要把我打发出去。正想说,听见锄桑又说:“这么去了几天,忽然有一天,他说你们不用再找了,司杏死了。”

“我们当时都惊呆了,怎么忽然说出这句话了?少爷却说死了就是死了,不要嚼舌头,免得被府里其他人知道,不安生。并告诉我们,如果谁把这事传出去,他就以家法论处。其实也是,你的东西什么都没少,唯独少了些单子,不是死了,是什么?谁想到你竟跑了,你真是能干,不愧是我们的老大!”锄桑竖起大拇指,一脸由衷的赞叹。

“只是少爷看着怪可怜的,我听侍槐说,他就念叨着‘我打她干吗,我打她干吗’。原来他打过你,所以你要逃。你也真是受不得气,多少打都挨了,非要跟少爷较劲儿。有一阵子,就连林先生都不来了。也许,他是觉得自己逼死了你。”

“那我的东西是谁收的?”我插了一句。

锄桑看了看侍槐,侍槐说:“不知道,也许是少爷,因为,二娘她…那时不在。”

君闻书收拾的?他明明知道我没死。难道,他预知我一定会回来?君闻书,真是深不可测呀!

屋子里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侍槐说:“司杏,按理这事儿我不该说,但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可别再顶撞少爷了,他再怎么着,也是咱的主子,更何况…”他看了看我,轻轻地说,“他其实对你不错。”

是的,现在看来,君闻书对我不错。虽然君家对我可没到不错的程度,但一码事归一码事,也许我原来对他的敌意太强了,于是我笑着说:“行了,我知道了,谢谢你们,害你们为我担心了。”

侍槐笑了笑,“大家都是下人,又都处得不错,担心都不算什么。你也太莽撞了,真要被寻着,不打死才怪。算了,今天不说了,先吃饭。”他动手拿起炉上的饭。

我吃着饭,听见锄桑说:“其实没什么,大家也处了这么些年了,听说你死了,我们还着实伤心了一阵子,毕竟你来之后,也给我们带来很多乐趣。”锄桑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嚼着饭,过了一会儿,锄桑突然又笑吟吟地说:“你知道吗,有一天少爷居然问我们,上次那个马球怎么玩。我们开始不敢说,后来他又问了,才敢教他。少爷打了两下,说‘原来这个东西是这样的’。又问我们你还教了什么。我们就把击戈儿告诉了他。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又说‘是司杏玩的东西’,然后叹了口气就走了。不过我觉得,看他那样子,哪天我们再玩,被抓着了,估计也不会被怎么的。”

君闻书会玩儿?我也觉得有点儿出乎意料。隐隐地,我觉得不对劲儿,怎么听着不对头啊。君闻书的表现不像是走失了下人,倒像是,倒像是…我不敢想。

我很清楚以君闻书的身份,和我这丫环相差十万八千里。这阴森森的君家,也不是我愿意待的地方。生活在阳光明媚、空气自由的现代社会惯了,让我给人做妾,生活在庭院深深的地方想都不要想。就像是自幼裹脚的结果是形成了畸形的金莲,而待到脚骨全部长成后再裹脚,就像折骨一样的不可能。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如果要以自己的价值、人格为代价,那只是胡扯。他有他宋朝大家族的背景,我有我现代社会的背景。我不会真的让自己做小,而君闻书也不会有勇气背离君家。他对我,至多只是一种习惯上的依赖吧。而对我来说,君闻书无论好与不好,在我心里,他与我有层级的生分。这种生分就像是师长,从认识第一天起便随之而来,根深蒂固,我不想、也不会和他发生感情。所以,君闻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我考虑范围之内。

在我的意识中,和君闻书从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躺在床上,我在想君闻书和锄桑的话。这样看来,君闻书确实是想放我一马,我倒是该感激他了——我逃跑没有错,但君闻书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我又怪起杨骋风来,不是他,我用回来吗?转念一想,祸之福所伏。原来,我终究是个逃亡的奴婢,没有身份,想正大光明地生活,毕竟没那么容易。既然回来了,又免了死罪,就好好过。我要堂堂正正地从这道门出去,堂堂正正地走在大街上。不知道荸荠怎么样了。那天骗了他,他不会真怀疑我吧?想起他那目光,心里怪不舒服的。刚回府,倒不好和君闻书提写信的事了。况且他又说后悔了,怎么办呢?走了这么多天,还真累,一个呵欠上来,我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按时到正房,听说君闻书正在洗漱,我便待在厢房。一会儿,便见看榆拎着食盒回来了。

“咦,怎么换你了,原来不一直是侍槐吗?”我问。

“哦,侍槐哥哥现在忙呀,就换成我拿了。”

“他有什么好忙的!”我笑道。

正说着,那边侍槐喊:“看榆,上饭。”看榆应了,拿起食盒匆匆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却又匆匆地回来了。

“司杏姐姐,少爷让你过去。”什么事?

进了居室,君闻书正在安安静静地喝粥,侍槐站在一旁。

“给少爷见礼了。”我行了一礼。

“你好些了么?还疲乏吗?”

“回少爷,我很好了。”当人家的下人,不能太娇贵,更何况我身体本就很好。

“唔,既是这样,那饭后你帮我把卧房收拾下吧,有日子没弄了,有些乱。”

嗯?卧房一向是二娘收拾的,怎么轮到我了?

“怎么,不愿意?”

“不不不…”我连忙说,“要不要等二娘…”

他沉吟了一下,似有话说,“二娘忙,你且先收拾了吧。”我应了,但觉得怪怪的。

早饭后,我便去了君闻书的卧房。还真是收拾得粗枝大叶,竟像有些日子没打理了。屏风上的罗盘结还在,水仙花也开着,就是衣服,竟然叠得很不平整,不像是二娘干的活儿呀。

我边收拾边想,二娘最近都在忙什么,屋子收拾成这样。君闻书素来整洁惯了,怎么也能忍受了?等我收拾妥当,把衣服拿出来一一叠好了,已经是晌午了,我回到了书房。

“回少爷,好了。”

“快来歇歇。”我有点儿头皮发麻,宁愿君闻书还是过去对我的态度。听他继续说:“以后,我的卧房都由你来收拾吧。”二娘呢?我不敢问,应了便往里走。

出去四个多月了,回来更不适应琅声苑的生活。除了枯燥还是枯燥,除了沉闷还是沉闷。日复一日,除了住处就是书房,除了整书就是收拾他的屋子。我时常想念我那露天的小地窝子,虽然怕风怕雨,但那是我的生活,我喜欢的生活。我觉得外面的阳光就是亮,而在琅声苑虽然天天也看到太阳升起,但就是暗,看着暗,心里也暗。什么时候能再出去呀!

君闻书比以前话多了,偶然也和我笑笑,让我觉得不大适应,我仍旧毕恭毕敬的——那张面具似的脸,再笑也不会有色彩的。偶尔觉得君闻书像是有话要说,只是最后都咽了下去。几天了,我都没见到二娘,每次一问起,他们都支支吾吾的。二娘病了?我想去看看她。

初八,我回来的第四天,刚到书库坐下,外面传来引兰的声音,“少爷,夫人命司杏过去回话。”

我浑身一激灵,夫人!什么事?君闻书疑惑的目光早就飘过来,转过头说:“你知何事吗?”

“回少爷,奴婢不知,只让带了去。”

我走过去站定,看得出来,君闻书也有些紧张,“什么事,我能同去吗?”

“回少爷,夫人只说带司杏去,没请您过去。”

君闻书转头看着我,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有点儿慌乱,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司杏,你去吧。什么事都先应着,别顶撞我娘。”又转身对引兰说,“引兰,如果夫人那边真要…你想办法送个信来。”

引兰答应了,我们便一起走出来。“引兰,到底什么事?”事发了?锄桑明明说君闻书没告诉他爹娘啊。

引兰摇摇头,“我不知道,昨天夫人才差人来送东西给少爷,今天便传你过去,莫非有什么事?对了,姐姐,你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上次二小姐出嫁,怎么没见你?”

“我…”我想了想,既然君闻书没说,我也不要自找麻烦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那天我不舒服。”

引兰点点头,“我说你也不会不去送听荷。唉,姐姐,听荷真可怜。那杨家公子我头一次见,气度倒不错,不似大姑少爷那么不舒展,可怎么就觉得不像良人呢!好像…所有东西都该是他的似的。”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良人,我暗暗想着,嘴上却不说什么,“听荷走时还好吧?”

“好什么!她没去找过你,倒是来找我了,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引得我也跟着哭。她怎么就那么命苦。话又说回来了,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哪个不命苦。不过,我好歹逃脱了陪嫁这坎儿。就我这模样脾气,做妾也轮不到我。可真要配了人,我又不甘心。唉,丫鬟啊,命苦,还不抵侍槐他们。对了,姐姐,我瞧刚才少爷挺紧张你,你莫不是已经…”

“引兰!”我轻轻打了她一下,“想什么呢,再乱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哎呀姐姐,”引兰拉着我的手,“你怎么就不开窍呢,多好的事!少爷他看不上我,你不知,培菊…”她停住了,看了看我,“我也不瞒你,培菊正打算着呢。府里就这么几个丫鬟,难不成夫人一个都不给?少爷总得要人服侍啊!真让外头的人来,夫人还不放心。”怪不得上次培菊那么防备我,原来担心我和她抢君闻书。我不觉有点儿好笑,什么时候我居然成为人家的情敌了!

引兰的小嘴叽里呱啦的,听得我笑了,“行了,我的好妹妹,姐姐的为人你不是不清楚,真有那想法,也不至于到现在了。培菊要愿意,我立刻让出来都行,只要能放我出府。”

引兰沉默了,“姐姐,听荷说得没错,你和我们不一样,有主见。可是姐姐,这出府哪是那么容易的。咱们当时都是走投无路才进来的,再出去,总得有个能依靠的人,要不怎么办?一个女人不成事。”我也沉默了,我不在乎有没有可依靠的人,自己一样能生活,我现在是想怎么能出府。

正寻思着,就看见了临松轩前的松树。这个鬼地方,每次来都没好事,这次呢?引兰去回了君夫人,便引我进去。

我垂头走进去,“给夫人见礼。”

没有声音,我感到有冰冷的目光盯着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今天,又是为什么?

“你们都下去吧。”君夫人冷冷地说。

培菊和引兰答应了,一会儿,就听到关门的声音。我不敢动,只觉得危险又要来了。屋里一片寂静,我感到她在打量我。突然,她冷冷喝道:“还不跪下!”

又怎么了?我不出声,只跪在地上。

“大胆刁奴,敢私逃出府!”

我一哆嗦,她知道了?才知道的?我垂着头,不敢动。屋里又是一片寂静,我只觉得两道寒光逼过来,我不得不说:“请夫人责罚。”

“哼,若不是三儿,我定要按家法将你打死!”

我跪在地上不敢出声,听见她拿了盖碗轻轻地刮着,“知子莫若母,三儿一天天往我这儿跑,每次又神色不定,我便知有事。后来突然又不来了,我暗暗使人探听,却回说不见有异常。我不信,亲自去了,发现你不在。再打发人去,都说没见你。我知道一定是你跑了,他怀疑是我带走了。自我入门,君家的下人还没有一个敢逃的,你胆子不小啊!是不是以为有少爷护着,我不能把你怎么着!”她把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连忙说:“奴婢不敢,请夫人责罚。”

“责罚?哼,你还不值得我费神。”君夫人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就你这性子,我就看不上。上次要打发了你,闻书护着不肯。他自小心重,我也不愿让他再觉得为娘的对他苛刻,便想暂时留着你。可巧你跑了,我也就装糊涂,量你也不敢说自己是君家的逃奴,索性让你跑出去吧。可是,你居然又回来了。说,你存的是什么居心!”

我一面暗叹君夫人厉害,一面又不停地叫苦。我也不愿回来,是杨骋风要挟我,我不得不回来。我想了想,听她的意思,也不想我待在府里,这倒与我是一致的。可是,我万万不能得罪她,毕竟我还不想死。

“夫人,”我磕了个头,“奴婢自知有违家规,是死罪。”我停了一下,她问我是什么居心,定是怕我打什么主意,索性我摆出困难,让她知道我不得不回府,“奴婢不敢对夫人撒谎。当日出走,已是一时糊涂,出去后,没有卖身对券,真是寸步难行。没奈何,奴婢便回来了。奴婢万万不敢做他想。”如果让她知道是杨骋风找到了我,我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沉默了,也许在心里盘算我说的话,果然,“你倒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个小小的下人,君家若要追你,走到哪里,都能把你捉回来!”

我又磕了个头,“请夫人责罚。”

又是沉默,突然听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儿子都是为娘的心头肉,我不愿太难为闻书。但你若是敢对他动念头…”

啪——一个茶碗扔在我面前,砸得粉碎,吓了我一跳,“这个便是例子!”

我趴在地上,“奴婢万万不敢,奴婢心里知道,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奴婢不敢多想。”心下一转,又补了句,“夫人若是不放心,就请将奴婢打发了出去吧。奴婢不敢劳烦府里给配人家,奴婢自己能生活,万万不敢给府里丢人。”

“哼,给你配人家,我还懒得管!”她又冷冷地说,“要我,早打死了你,不打死不足以正家规。”我暗自发冷,听她继续说,“你刚回来,要再打发了你,恐闻书怪我。暂时留得你的命在,他日我必定和你算今天这笔账!”

我的心咚咚跳着,这君夫人怎么如此狠?难道,她不想让我活着出府!

“我今儿就是让你记着,君家的人,没一个是你能欺蒙的,别以为二娘死了,你就猖狂起来。你若是真和少爷怎么了,别说我无情无义!”

二娘死了?!我吃惊地抬起头,“夫人,你可是说,二娘死了?”她皱着眉不说话。“夫人,二娘是怎么死的?”

“你这是问我?一个下人,居然敢问我!”

我不敢说话了,心里却反反复复地想,二娘真死了吗?二娘怎么就死了?

她喝了一口茶,“今日我说的,你都记住了?”

“回夫人,记住了。”我仍沉浸在二娘的死讯中。

“回去之后,不得和少爷提起。”

“是。”她挥了挥手,我磕了个头,便要起身出去,脑子里却突然闪现一个念头,或许,或许可以…

“你还有什么事?”

“夫人,您既是不放心奴婢,就请再派个丫鬟过去。”君夫人似乎有些惊讶,但没有说话,“请夫人三思,奴婢可以教她如何整理书库,您再打发奴婢,少爷也无话可说了。”

虽然再拉一个人进来,也许会使我丧失目前的“垄断优势”,而失去君闻书这座屏障,我的处境会更危险,但我还是不愿意君闻书对我有什么想法,能打消还是打消,我不愿拿别人的感情作为我的挡箭牌,我不想利用别人。更何况,我要的是,自己能够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而不是给人做妾,靠别人的庇护才能活。

君夫人不说话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奴婢谨记夫人今天的教导,如无事,奴婢告退。”我磕了个头,出去了。引兰关切地看着我,培菊则只是敷衍地点点头。不是说话的时候,我冲她俩勉强一笑,便往琅声苑跑。

二娘死了?二娘死了!我不敢相信,二娘怎么会死呢?我一口气跑回园子,看榆正在修剪树枝,我一把揪住他,“看榆,你老实告诉我,二娘究竟怎么了?”

看榆的脸色变了,“杏姐姐,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你快说,快说!二娘她,是不是真的…”我说不下去了。

看榆点了点头,我的头嗡的一下,二娘死了!

“她是怎么没的?”

“少爷让过几天再说的,你怎么就知道了?”看榆往正房看看,怯生生的,“听说是那天老爷要吃河豚,叫厨房的人做,结果胖子刘不在,宋九掌勺,他没做过,二娘试筷,然后…然后就死了。”

河豚?我想起来了,河豚确实有剧毒,以春天为盛。君家一般在秋冬吃。以前都是由胖子刘做的,也是二娘试筷,可是胖子刘不在还非要吃?二娘的命就不是命吗?!

“老爷知道胖子刘不在吗?”

“不知道,这个没听说。”看榆摇了摇头,“知道不知道的,老爷要吃,敢不做吗?反正有人试筷,好不好吃的,他也吃不了几口。”

二娘原来是这样死的!我心里发酸,却并不想哭,就那么站着。二娘死了。我恍惚中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她站在门口,她给我银子,她给我擦药…似乎又听到她说“你不像有些丫鬟争尖儿爱俏”。她一边拧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说“人的皮肉都是父母给的衣裳件儿”。她说“二娘将来老了,你能看望着点儿,二娘就真的要念阿弥陀佛了”…二娘死了,死了!

我呆呆地站着,直到看榆过来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才又往前走。没有河豚吃,老爷会死吗?可是,二娘死了。这府里最疼我的二娘,死了。

我似无知觉地回到了书房,君闻书见我回来,立刻起身,“司杏,你回来了?我娘找你做什么?”

我仍旧呆呆的,“二娘,死了?”他愣住了,脸色突然有些黯淡,低声说:“你知道了?”

我的泪流下来了,二娘真的死了。

“她知道我逃了吗?”我觉得我对不起二娘。

“没有,我和她说你死了,也许…她能猜出来。二娘,是个好人。”是,二娘是个好人。虽然我后悔进君家,但我不后悔认识二娘——一个人,命苦却乐观地活着。我愧对你啊,二娘,二娘!

“司杏,你别太难过。”君闻书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娘没受多少苦,从毒发到身亡,没多少时间。”

我转过身去,一字一句地说:“是,没多少时间。我们这些人的命,原就没有多少时间。”

君闻书的脸色更黯淡了,“司杏,你别这样,我也难过。我不愿他们告诉你,就是怕你瞎想。真的,我也难过。若是我,我宁可不吃那河豚。”

我擦了泪,不理他,兀自去我的工作台前坐下。一只麻雀忽然落在窗棂上,喳喳地叫着。我呆呆地听着,麻雀虽无利爪尖牙,尚有翅膀可以飞,我们这些人呢?难道我们的命也这般不值钱?在君府里,主子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我不想死,这个地方,我不要待下去!

第二天,我托侍槐买了些冥纸,乘着晚上,在屋子东面悄悄地烧了。我一边烧冥纸,一边想,二娘一生操劳,早年死了丈夫,又无子嗣,如今竟死了。难道,这便是女人的命运?我没有再落泪,只觉得心很麻木,也许真应了那句话——老去渐见心似石,存亡生死不关情。

火渐渐灭了,风吹起了纸灰,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坐在地上,默默地想:我要离开这个君府,我一定要活着离开君府!

君夫人并没有加派丫鬟来,我不知这是为什么。君闻书也问过我她找我的缘由,我搪塞地说夫人只是教导我让我守本分,好生做事。君闻书明显怀疑我的话,却也没有多问,也许他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

转眼便是上元节,君闻书对我明显比以往好,和颜悦色的,经常问我住的地方冷不冷,要不要加东西,偶尔也和我开开玩笑。我心里怀着忐忑,每次都假笑着装出一副很感激的样子,心里却想:不要再问了,不用这么关心我,我不想和你有什么关系。但无论如何,琅声苑渐渐有了笑声。

引兰偷偷来看过我一回,还是劝我那些话,我只是淡淡地笑,并不为之所动。她也叹气,自己的命运都难保呢。不过引兰的到来,倒令锄桑很紧张,连话都不会说了。看他那副窘样,我暗自猜想:他是不是喜欢她了?锄桑人不错,真能凑到一块儿,倒是好姻缘了。其实婚姻这东西,多么有钱、多么风光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对你好。知冷知热,两人一起奋斗才好。否则,相对几十年,有什么意思?我想着,却没有多说。引兰是个有心的,谁知道她看不看得上锄桑。

这一天,林先生来过之后,君闻书让我依着林先生说的找书。我看了看内容,是关于诸子百家的渊源问题。林先生所列之书,我一本都未读过,但看著者,都是些理学派人物,我觉得看或不看,不会增长多少见识。

“少爷,这书库里倒都有,不过,就这些吗?”

“你有何想法?”君闻书语气平稳。

这个问题,吕思勉老先生有谈过。诸子百家,其实本为一家,原无门户之见,只因后世发扬,而各立门户。但具体内容我确实记不清了,于是我笑笑说:“没什么,我只是问问。”

“不对,你一问,我便知道你肯定有所知晓。”君闻书开始较劲儿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些人见识有限。少爷有没有想过,其实各家也许原本是一家。”

君闻书愣了,“一家?”

“是啊。少爷,百家之中我不记得了,我们只说儒、释、道。这样大的分隔,三者不也是一家吗?释家强调不执著,道家强调无为,儒家则说要爱人。天地之间人为大,三者所说,岂不是一样?只不过角度不同而已。”

君闻书想了想,点点头,“有些道理。”

我来了劲儿,“少爷,理学这东西,好,不过也有点儿钻牛角尖。少爷不要太过执著为好。太执著了,反而不容易旁见。其实这些东西好比铺子上挂的招牌,有的写着酱油,有的写着是醋,但无非都是调和而已,真正的作用,还是得为了饭好吃。”

君闻书大笑起来,“你这舌头钝得跟木头一样的人,还好意思说为饭好吃?似你是吃得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舌头钝得跟木头一样?我心里想着,却跟着笑,“好不好吃的,就这么个理儿。”

君闻书不说话了,忽然笑了,“司杏,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一个讨饭的丫鬟,怎会知道这么多?”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朝代。也许是老天怪我怨天尤人,才故意让我到更苦的环境中好好思考吧。这世间的事,有时竟是解释不了的。于是,我便半真半假地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前世读的书未曾忘了吧。”

君闻书真信了,“我也觉得你有前世,说不定,竟是个男子。要不,哪个丫鬟敢跟老爷讲律法?哪个丫鬟能编书目、造车子?哪个丫鬟能领着小厮们踢马球、击戈儿?还有…”他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哪个丫鬟敢逃出府去?”

我也不好意思了,我只是依性行事,并未想到要取悦谁。如果这就是不平凡,那么我就不平凡吧。

停了停,君闻书又说:“你真是个怪丫头。不过,懂书的怪丫头,便也不怪了。其实,我也常想着…”他顿了顿,“我就想着,读书挺好,我觉得读书有乐趣。尤其…尤其有你给我找书、抄东西,你…你愿意和我读一辈子的书吗?”

我吓了一跳,另一个世界的君闻书,跳出来和我说这些?不,我这丫鬟身份,和少爷差得太远了。

“这个…”我不知怎么回答,索性抹稀泥混过去得了,“少爷言重了,什么一辈子不一辈子,司杏和引兰、听荷一样都是下人,我们在一日,便尽力服侍少爷一日。书嘛,有了新人,自然也会教她,让少爷不致受累。”

君闻书有些黯然。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男女之间,只要牵涉到感情,便无法再像以前一样了。其实,君闻书也挺可怜,家规严谨,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