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上粟子秆儿,钻进地窝子,把火弄小,伸了个懒腰,抓起单子盖上,一会儿便酣然入梦了。我梦见在前世的家里,床铺厚厚的,我躺在那儿一边吃零食,一边看我最喜欢的《青年近卫军》。我的双胞胎外甥冲了进来,跑到跟前摇着我,“小姨小姨,讲故事吧。”我不理他们。老大手里端着一杯水,朝我的床上一泼,嗬,我的床湿了,躺着真难受…

我醒了过来,一看床上果然湿了。我晃了晃脑袋,终于想起来我是在地窝子里,顶上正密密麻麻地往下滴着水——雨,雨!

我跳起来,卷起粟子秆儿。雨越下越大,南方的天气真诡异,一点儿征兆都没有,都十月了还下雨。我一边抱怨着,一边匆忙抱起稻草往上扬。等把稻草都铺好,我也湿透了,正欲钻进地窝子,看见我扔在一边的竹枝,又冲上来把竹枝架在上面,这下就不怕起风了。

我钻进地窝子,把火拨拉大,往里添了些柴,脱了衣服在火上烤着。心想,真是幸运,若不是勤快着把梁做好,今晚便完了。雨越下越大,我清楚地听到雨砸在地面的声音。我看看棚顶,倒是滴水不漏。躲在地窝子里,也算自成一统了。越想便越得意,好歹我也没什么损失,地窝子里虽潮,但有柴,我也能支撑着。

正自鸣得意间,突然发现正对着我的坑壁正往下流水。我一惊,除了最浅的坑沿,三面都在流水,流得最多的便是正对着我的那面,也就是坑壁最高的一面。想了想,我便明白了。水从山冈顶上流下来,肯定要经过我这儿,岂不是要变成大水坑了!

水混合着泥已经汇成溪流了。怎么办?我调动了我所有的知识,努力地想,看来只有试一试了。

我踩在土床上,把最下一层粟子秆儿分成几步分解开,小心地抽出来,比画了一下坑的长度,分成两摞携出去。我摊开粟子秆儿,从棚顶抓起稻草裹在里面,打成卷儿,用铁板在坑的上面使劲儿挖了一条不宽的浅渠。泥土被泡软了,倒是好挖。我返身把捆好的粟子秆儿放在里面,糊上泥。这样,在棚子的上方便有一个小坝了。

行或不行,只能这样了。我钻进地窝子,冻得瑟瑟发抖,却想起来应该烧点儿水,喝了驱寒。于是我又钻出去把石头搬进来,把葫芦里的水倒出来烧上。水,仍然慢慢地往里渗,不过比刚才小多了。我喝光了烧开的水,好半天才暖和起来。

这一夜风大雨大,我不敢睡,不断地盯着我的棚顶及三面坑壁,又在地上挖了几个洞,把水都引到里面去。为了防止感冒,我不断地搓着手心、脚心,以促进血液循环——这是从孙思邈的医书上学的,现时没有药,也只好这样了。

天微微亮,雨渐渐地小了,我松了口气,煮了点儿吃的。终于,雨停了。

不论怎么说,先做最坏的打算。我下去打了水,捡了些柴——湿柴也是柴,得想办法混着烧,看来以后要多存点儿了。又一脚深一脚浅地去人家地里偷了几捆稻草。偷就偷吧,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稻草被雨泡得很重,贴在背上很难受,路又滑,我又做贼心虚,摔了无数次跤,等背回来时,我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不敢歇息,马不停蹄地拿起铁板在坑的三面挖了深深的渠,这样再下雨便可把水引下来。做好这些准备工作,我又钻进地窝子里,用竹筒往外舀水。待一切弄完,天也黑了,一天没吃饭,我饿得肚子咕咕叫。

雨,终究没有再落下来。倒是烧湿柴差点儿没把我呛死。我十分不明白,水盛在器皿里烧,就成了水蒸气。怎么放在木头里烧,就变成了烟。

太阳又出来了,真亲切啊!我忙摊开稻草,拉起粟子秆儿,拨拉了柴,慢慢地翻晒。天公作美,一连几个大晴天,我没有进城,把地窝子彻底弄好,柴草也堆积了一些,照我目前的用量,够撑三五天的,我放心了一些。

住的地儿先这么着吧,有问题了再说,眼下该打算一下谋生的问题了。我会修电脑,一分钟可以打一百多个字,Word能用到专家级的级别,能写论文,能代人打官司,懂IPO…有什么用?这一世全没用了。如今我只是大宋王朝中一个最普通的女人,而且还是逃犯,我能做什么?

我把女人能做的所有事情想了个遍。洗衣做饭就算了,我只会烧火;当歌妓,我这性子就不用去找打了吧;当女工,这个倒行,不过一般得有保人介绍,我一个逃犯,还是不要去送死。做工不成,我还是经商吧。卖水果需要本钱,我也摸不着路子;卖油盐酱醋,那得需要个店面,而且我一个人也不好收拾。我又把针头线脑、衣食布料都想了一遍,依旧没有头绪。

我枕着胳膊,盯着棚子顶,想到了萧靖江。几天没见面了,不知他如何了。这几天一直没顾得上问他,他去衙门了,不再考了吗?现在离他近了,倒可以经常指点他读书了。可惜啊,君家什么都不好,君闻书的书库倒不错,要是给我就好了,在前世买本书很贵的,君家真是有钱…我突然想到,对啊,我为什么不去卖书呢?

宋朝是中国古代雕版印刷的鼎盛时期,民间印刷尤其繁荣,宋代的书比以往任何一个朝代都易求也便宜,蒙学遍布每一个乡村,也间接形成了全民读书热。但由于发行的问题,在农村要得到书本并不容易。我没有本钱,也不敢在城里开店,为什么不走村串乡地卖点儿纸墨书本呢?

我跳起来,数了数我的钱,几番花费,如今只剩六贯多了,我也只能拿它做本钱吧。

于是,我的职业有了——走村串乡的书贩。宋朝社会总体比较开化,女性出来做小买卖的并不在少数。我从城里搞了些书纸墨笔,挑着担子卖,无论谁问,我只说丈夫病了等着抓药,我只好出来做些小买卖,倒也有人相信。

走到村子里的时候,我更是风餐露宿,有一次还遇上了狼,好在担子里有火镰,把它吓跑了。走街串巷地做小买卖本是件十分辛苦的事,又是女人家,我尽量打扮得朴素些。最开始,我发现人们总是注意我的打扮,可能确实不像一个已婚女人吧。后来,我索性换上萧靖江送我的衣服,倒没人在意我了。我发现农村妇女穿得都很普通,穿男人衣服的不在少数,打扮得和她们越接近,越不容易引起怀疑。只是我的湖州话实在不过关,好在在扬州待了些日子,说着杂七杂八的方言,也不至于太离谱。

萧靖江既不会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会担心我做不做得成,好像我是万能的。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我万一出了事呢?”

“你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你会想办法。”我泄气了,他就不会说句好听的?这个傻瓜!

每隔一些时日,我便进一次城,补充点儿新货物,顺便去看看萧靖江。我看得出来,他每次见到我都很高兴,就是不怎么说话。我们原来一直在方广寺门前见面,后来天气冷了,便将阵地转移到桥墩下了。我每次都给他带点儿好吃的,因为我现在能挣钱了。他每次要拉着我一起吃。他还是憨憨的,送给我两次东西,都让我忍俊不禁,在温暖中夹杂着心酸。第一次他送给我一副护腕,说我挑担子需要用,避免扭着手。第二次他居然送了一双布袜给我,说我走路比较多,多一双袜子备着总是比较好。我问他如何知道我脚的大小,他腼腆了好半天才说:“有一次你走了,地上有印子,我把我的脚踩在旁边量了量,看你的似乎比我小不了多少,就知道了。”气得我打了他一下。我是天足,脚确实不小,不过让男人这样说自己总是不太好吧!护腕我戴着了,袜子却没有穿,一直放在我的小包袱里。

科举的事,我问过萧靖江,他说三年考一次,他因去年省试未通过,故要明年重考解试。我很想和他探讨一下读书的问题,他却总是绕开不讲。有一次我急了,他说:“你放心好了,难道我读了这么多书,却还不知书如何读?我知道你读书多,可科举便是科举,策论便是策论,你没有考过又怎会了解。”我想一想,也对,我虽然也算是应试能手,但毕竟没考过科举,什么命题规律、命题思路,也许还真不如他。萧靖江人好,心眼儿好,对我也好,只有一点——太固执,我总有一股隐忧。希望他真的能考上。

我曾几次问他,有没有人来找过我,他都肯定地说没有。我十分纳闷,难道君家放了我?怎么可能!君闻书怎么应付他的爹娘?还是,有别的原因?我又让萧靖江复述了一遍我教他自保的话,他背诵如流。我稍微放心了,却又时常在想:君家到底为什么不来抓我?我真的这么跑了?我这个无籍的人,总不能躲一辈子吧!怎样才能正大光明地生活呢?

 冬天眨眼就到了,过去的冬天要比现在冷得多,江南的冬天居然也经常下雪,而且下得挺大。我现在知道二十一世纪的科学家说的是真的,地球确实越来越干旱,而且越来越温暖。

我过得含辛茹苦,却没有一句怨言。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我选择了从君家逃出来,便是选择了含辛茹苦这条路。易卜生有部名作,叫《玩偶之家》。衣食无忧的家庭主妇娜拉为了争取平等自由,终于冲出家庭的牢笼去寻求自由。可鲁迅先生写了篇《娜拉出走以后》,好像是说娜拉因在外面无法生活,而最终又回去了。我不是娜拉,只是个丫鬟,也没有多高尚的目的,但既然出来了,我便绝不会学娜拉,我有一双手,终究能够活下去的,而且我也不似娜拉,我无路可退了——再回君府,就是送死了。

这年冬天似乎分外的冷,我终日走街串巷,脸和手都生了冻疮,有的地方竟往外流脓水。不过我的精神分外好,和农村人打交道也比较简单。我并没有赚多少钱,有时孩子们觉得书太贵,我便让他们押点儿钱,讲好租金,下次再去取。我发现这种方式其实比卖书并不少赚钱,而且更受欢迎。

由于有了经济来源,我的生活过得宽裕了一些。我给自己添了身棉衣棉裤,不过是用最普通的蓝布做的。萧靖江说穿着像个村姑。村姑就村姑,我平日也就和村姑打交道。我买了个锅,虽然锅盖是自己编的,但好歹我也算有家当了。有了锅,就陆续添了刀和铲子。地窝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最后,我添了一盏小油灯,这样我就不用摸黑升火了。有时躺在那儿,我便满意地欣赏着地窝子,这里越来越像个家了。

那年冬天干冷,降水极少,我的地窝子再也没出事。天冷了,地冻上了,北风一吹,稻草和粟子秆儿都变得极干,地窝子里也不那么潮了。不过,每次外出回来,我都要照萧靖江说的法子打开“窗户”晾一晾。我的铺是用稻草铺的,厚厚的,很保温。被子是买的旧棉花弹的,死沉死沉的,却不暖和。有时我幻想,要是被子也能用稻草做就好了。由于棚顶都是干草,铺上也是干草,我不敢在地窝子里升大火,夜里十分的冷,我经常冻得睡不着。有一次无意中说给萧靖江听了,下次见面,他居然给了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皮囊。我问他这是做什么用的,他说这是装酒用的。我既然觉得冷,他便买来给我,让我盛点儿热水,睡时抱着也暖和些。我接过来时真想亲他一下,丑荸荠,想得还真周到。

自此,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要带着它。其实在村子里卖书的时候,热水稀少,并不能拿它取暖,但看看它就觉得很温暖了。我又去买了个一样的皮囊,放在地窝子里,这样我的生活条件便改善了很多。每次我回到地窝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水,把两个皮囊装满,做成热水袋,放在被子里,到睡觉的时候被窝里便暖和多了。

我的枕头是用单子裹的稻草,也是自己做的。不过枕头下面有玄机,我的剪刀、砍刀和菜刀全放在下面了,以防不测,我也算枕戈待旦了。

独居的日子苦是其次的,最怕的是遇见什么东西。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点了灯便钻到被子里想暖和暖和。一伸手却摸到一个冰凉凉滑溜溜的东西。我掀开被子跳起来,提灯一看,啊的叫了一声,连灯都扔掉了。原来是一条和我胳膊差不多粗的竹叶青蛇正一动不动地盘在我的床上。我跑出地窝子,在风里站了半天也没见它出来。不得已,我战战兢兢地回去再看看,又吓得跑出来,它还在那儿。我本来就怕蛇,两世都害怕,又是那么粗、有剧毒的竹叶青。眼看天就要黑了,我没有办法,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再也不敢进去了,只好掀开棚顶,从上往下看,它还是一动不动地盘在那里。我用棍子戳它,它也没有反应。我才想起来,这么冷的天,蛇恐怕是冬眠了吧。我站在坑边想用棍子把它挑出来,挑到半空中,棍子断了,蛇又掉在了床上,当时吓得我的手都软了。好在蛇可能进入冬眠了就不会动,我便又换了根粗的棍子才把它挑了出来。明明不敢看,却不得不看,我挑着蛇,走了老远,把它扔在一个背风的窄沟里,扔了棍子撒腿就跑了回来。我拉上棚顶,紧紧地塞住门,生怕它跟在我后面。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蛇会被冻死的,我不想害它的性命,又壮着胆子回去看。它还趴在那里。我又往前走了走,挖了个坑,硬着头皮把它埋了,又在上面扔了些稻草,心说:阿弥陀佛,再活不了我也没有办法了,我只会这些,死了别来找我。不过我真庆幸,许是这里离人烟比较近,倒还没有狼和豹子等动物来拜访我。否则,我那棚子一定架不住要塌下来,我便成了它们的口中食了。

破家值万贯,由于有了财产,我不在的时候经常担心是否会有小偷光顾。我采用最古老的办法,把铜钱埋在地下,地点是进门土墩的后面,那地方是我放锅碗用的,比较隐蔽,一般人不会注意到。但锅和被子我却没有办法收起来。可能现在是冬天,也没小偷来过,我的财产一直也没见少,总算是托老天照应了。

这些经历都促使我下决心:天气转暖之后,一定要另寻住处。天气转暖,雨水增多,地窝子也确实住不了了。或许我可以盖个窝棚?我筹划了一下,我不会做门,这就是大问题。野战军生存手册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告诉你如何做门,因为他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有军用帐篷。我曾动念头让萧靖江来帮我,刚想一想,又被自己坚决否定了。我不能把他拉扯进来,他知道我的住处就有危险,我不能害他。由此我又想到,我出来都三个多月了,君家就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是不是君家真的败了?那我就自由了!转念又一想,君家败了,我也拿不出我的对券来,还是空欢喜一场。真要那样,便只好用手上这份卖身契以假乱真了。可君家真败了吗?李二娘呢?她有没有因为我的逃跑而受到牵连?其实她不算我的保人,我进府时便言明我是叫花子,和她本不认识,君夫人是知道的。非亲非故的,按理不用她负什么责任。

过了腊八,农村的蒙学便放年假了。孩子们总要添点儿新东西,我在腊八节前狠狠进了批货,卖出去后,便打算自己也好好歇一歇,过个年。过年后我便十五岁了,是个大人了。我是第一次在自己家里过年,不,还有荸荠。这个年,我要好好地过。

我先数了数自己的钱,辛苦了三个多月,我的积蓄有十多两银子了。我心花怒放,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呀”。我吃苦受冻的,能赚到这些钱倒也值了。这可是我开开心心赚的钱呢——别说在君家挨打受冤,饶是君家给我锦衣玉食,我也还是喜欢现在的生活。

我思索着给萧靖江什么新年礼物。送个砚给他,又觉得他肯定有了,不实惠。送书,不知他需要什么书。突然想起平日见面时他总是光着头,莫不是没有帽子?这么冷的天没有帽子怎么行!于是我决定送他一顶帽子。

我一连几天进城,把湖州卖帽子的店逛了个遍,挑了样式挑颜色,最后看中一顶藏青色的棉帽。萧靖江挺白的,只是有些瘦,估计戴藏青色的帽子会比较好看。我要掏钱,老板问:“姑娘,你要多大号的?”

号?我还真没想过。他的头好像不大,可是到底多大号?我没了主意,依然用暗号喊他出来,在祠堂找块破木头坐下了,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我要说什么?我想知道你的头多大啊!

“这个…”我抓了抓头发,不想让他知道我要给他买帽子。

“怎么了?”

“你的头…”我又停住了。

“头怎么了?”他摸着自己的头,觉得莫名其妙。

“这个…”还真不好开口,我又开始抓自己的头发。

“哎,你别动。”他慢慢地凑了过来,专注地看着我,“别动。”

干吗?

“别动,闭上眼睛。”

干吗啊?我好像特别听他的话,让我闭眼睛我就闭上了。

我的睫毛轻轻一抖,就听见他说:“好了。”我睁开眼,他的手指上挑着一条小绒毛说:“呶。”原来是给我摘绒毛啊,这个傻瓜。我的脸红了。

我眼珠子一转,突然有了主意,“哎,荸荠,我瞧着你的头不怎么圆呢。”

“哦,你看出来了!”敢情还是真的?我暗自嘀咕,我只是胡说的,这么巧!

“真的不是很圆,小时候没躺好,右面比较扁。”

“不是吧,我看着明明是左面扁一些。”

“真是右面扁。”

“肯定是左面。”

“真是右面,不信你摸摸。”哈哈,笨荸荠,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我挨着他坐下了,伸手摸了起来。

终于摸到他的头发了,嘿嘿,挺浓密的,比我的软,挺舒服的。“我觉得还是左面扁。”

“不是,是右面,我知道!”

“左面!”

“不信你量。”哈哈,笨荸荠,你又上当了。

我用拇指和中指为尺量了起来,我不放心,左量右量,一遍又一遍。

“量出来了吗?是右面吧!”

他的头确实不圆,右面扁。“哦,是呢,怎么看着左面比较扁。”我垂下手。

“跟你说你不相信,我的头我还不知道么!”他把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在地上乱画着,显然未曾识破我的诡计。

“哎,荸荠,要过年了,你们衙门还要当班吗?”

“要吧,总得腊月二十七八才能歇了。”

“哦。”想拉他玩,看来没戏了。

“哦,对了,腊月二十八是我们湖州年前的大集,那天我们去赶集吧!”

“赶集?好啊,一定很热闹呢!”我兴高采烈地说。

“嗯,有吃的,有玩的,很热闹呢。不过小偷也很多,你可不能多带钱,而且要藏严实了,不能别在腰间,要藏得严严实实的。”他很啰唆,真是荸荠,一点儿都不浪漫。

“好,好…”我忙不迭地答应着。逛街,和他?哈哈,甜蜜哟!不过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荸荠,我是女的,你和我…怕于你不方便吧?”

他想了想,“你穿上我送你的衣服不就行了?”

是呢,那身衣服我穿给他看过,他当日也点头呢,觉得还算合身。我又想起另一个问题来,“不行,我的嗓子太细,人家一听就知道是女的。”

“你笨呢,你只和我说话,我听得见就行了,不要让他们听见。”只让你听见,不让他们听见,呵呵,我愿意。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天色渐黑,我便先出城回家了。

腊月二十八很快就到了。

这天我早早进了城,直奔约定的地点:方广寺门口。他早在那里等着了,换了士子衫,仍旧穿着蓝布棉袍。我还是喜欢他这样子,觉得他虽然朴素,却让人很安心,这才是我的荸荠。我里面穿着棉袄,外面穿着他给我的浅蓝布长袍,又特地把头发挽起来,在他跟前一站,仔细瞅瞅,我俩便笑了起来。

“走吧。”我皱了皱鼻子,他老是那么寡言少语,真木讷。

腊月二十八,湖州大集,万头攒动的场面让我想起了招聘会。人真是多啊,虽然很冷,人人冻得鼻子通红,但大家乐此不疲。我跟着萧靖江东瞅瞅西看看,一会儿他指给我看这个,一会儿我又拉着他看那个,我俩都很开心。走到卖吹糖人的地方,我眼看着那师傅吹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猴子,真像呀。我灵机一动,走上前去,“师傅,你能帮我吹样东西吗?”

“行,只要你说。”

“我要你吹个荸荠。”我一面说,一面甜甜地朝萧靖江笑。他一脸忠厚,看了我一眼,也跟着嘿嘿地笑了。那师傅哈哈大笑,拿起吹管三下二下,嘿,一个活灵活现的荸荠出现了,圆鼓鼓的。我给了钱,高兴地举着糖荸荠,和萧靖江走了。

“你看——你!”我在他眼前转着糖荸荠。

“嘿嘿,你真能想出来。”

“嗯,那是。”我扬了扬眉毛,极其自负。“那是”是我在得意扬扬时的口头语。

“快吃吧,人多,别挤掉了。”

“你这个笨荸荠,就不会说‘别吃,好好保存着’?”

“保存干什么?会化了。”我气结,这个笨荸荠!我还是舍不得吃,依然小心地举着,不一会儿,手冻得通红。

“冷吧!让你吃你不吃,看手冻的。”

“哼,我愿意。”笨荸荠。

“给。”他摘下手套递给我。

我一下子接过来,心里美滋滋的,甜甜地说:“荸荠,你真好。”想想,又补充一句,“不过,你真笨。”

“呵呵,荸荠不就是笨么,本就不是灵巧的果儿。”他把手抄在袖筒里,更是一副傻傻的样子。我也想把手伸进去,拉着他的胳膊也好啊!可我没敢,这里是宋朝。

前面的人潮突然澎湃起来,原来是舞龙队过来了。不一会儿,人流量增大了,我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的,眨眼就离得萧靖江老远。

“荸荠,荸荠——”我摇晃着糖人喊,“荸荠,荸荠——”

周围的人都在看我,估计以为我有神经病。萧靖江却奋力地挤过来。他看着瘦,没想到还真有点儿力气。“咱们快出去吧,这里人太多,你摔倒了可就糟了,不就是舞龙吗,没什么可看的。”

我点点头。他在前面走,我跟着他。可不一会儿,我又落下了,实在挤不动了。他转身回来,“你抓住我的衣服。”我们又开始挤。没多久,我抓他衣服的手又被人群挤得松开了,他又转回来,看了看汹涌的人流,犹豫地说:“看来…只有我抓着你了。”

“好啊。”我伸出了手。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握住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甩开他的手,摘下左手的手套,“戴着手套使不上劲儿,万一你抓不稳呢!你戴着这只手套,右手拉着我,这样保险些。”

荸荠就是荸荠,老实得很,再加上我说的确是实情,他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心里甜丝丝的,悄悄地分开手指,与他十指相扣。他转过头来,目光温和。我冲他点点头,笑了。他也笑了。

我们就这样走着,他不时回头看看我,我的脸上挂着笑容,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荸荠,荸荠,我的丑荸荠。茫茫人海,我们十指相扣,共同奋力向前。如果时间能够停留,我真想就停在这一刻,不要再往前走了,不要再往前走了…

终于挤了出来,我们狼狈地站在桥头,互相看看,不由得都笑了,手却没有分开。谁也没有说话,我悄悄地靠近他,抱着他的胳膊,把头倚在他的肩上。他微微一颤,却没有动,两人就这么站着,直到人群三三两两地往这边走过来,我们才分开。

“我要走了。”脚下却不动。

“好,你快走吧,城门要关了,晚了就出不去了。”

我撅嘴,“笨荸荠。”

他又笑了,露出白牙齿,“确实是晚了就出不去了,出不去也没有地方住,早些回去,也早些收拾着做饭歇息,天短,一会儿就该黑了,也不知你住哪里,不放心。”他伸手整整我被挤歪了的领子,“过两天,不还得来吗?”

我撅起嘴,尽管他说的是实情,但是也不要说啊,或者他可以夹在一大堆甜蜜的话里说啊!笨荸荠,就不会说甜言蜜语。

我一步三回头,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就要拐弯了,我奋力地朝他挥了挥手,露出大大的笑容。他也挥了挥手,依稀能看见他洁白的牙齿。

我一路幸福地走着,戴着手套的手还拿着糖荸荠。荸荠,荸荠…

不知不觉,又回到我的家了。是啊,这是我的家,今年,我要和萧靖江一起度过新年。我们已经约好初二见面,还是在方广寺门前。到那时,我就要送给他我买的帽子了,他一定还是傻乎乎的神情…一想到这儿,我快乐得都要蹦起来了。

我小心地插好糖人,不舍地摘下手套,拿锅盛了水烧上,准备钻到床上暖和一下再做饭。

我灌好热水袋,塞到被子里,转身拿起稻草捆刚要堵上洞口,只觉得眼见一道绿色晃过,一个人用手撑着我拿的稻草,我的心脏顿时漏跳一拍——是他!他怎么来了?他来干什么?!

我想过千万次会有人来,谁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他!

他盯着我,把稻草捆往旁边一扔,撩起前襟,往前跨了一步。事已至此,我也只好往旁边挪了挪。他一弯腰,人便站在地窝子里了。我犹豫了一下,仍然拿起稻草捆堵住洞口,地窝子里顿时黑黢黢的。

“不掌灯吗?”他轻声道。

平素为了省灯油,干坐着的时候我并不掌灯。我默默地走过去,打了火镰,油灯亮了,昏暗的光映照着他帽子上镶的玉,杨骋风的脸露了出来。

“这几个月,你…便是住…这里?”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更加轻声地问。

我不答话,揣测着他的来意。他也没再说话,仍只是打量地窝子,更多的时候是打量我。

地窝子里很冷,我的脚不一会儿便有点儿开始发麻。这里离真正的山还很远,寻一捆柴要好半天。我平日多是在外面用草和落叶煮饭烧水,因为烟很大,地窝子里根本散不出去,只有在夜里,我才会烧点儿柴驱驱寒气,今天也不例外。寒冷最消耗体力,也最能使人的思维能力下降。来者不善,我必须要集中全力对付他。想到这儿,我不理他,兀自脱了鞋,上床盖上被子,把两个热水袋一个捂在怀里,一个放在脚前,盘腿朝南坐了。枕头紧挨在我的身后,下面有菜刀、砍刀、剪刀,如今,这里倒是最安全的了。

杨骋风似乎吃了一惊,站了一会儿,他突然也猫腰解了靴子,一掀被子钻了进来,却坐在床的西面,脸朝东,然后对我一笑。

我暗暗吃惊,悄悄地又往枕头那边挪了挪。

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杨骋风突然说:“嘿,这里真冷。你那里好像比这边暖和,怎么回事?”

我不理他,仍然坐着。他一掀被子,看见了我的热水袋,一把抢过我脚下的那个,抱着坐下来,笑嘻嘻地说:“这下好多了。”

幸好我把荸荠送我的那个抱在怀里,否则拼了命也要抢回来。

“喂,为什么每次看见我都不说话?”杨骋风开口了,我就知道,他肯定又要叽里呱啦地说一通。

我仍旧坐着,不理他。是福不是祸,只等他把来意说明白。

“喂…”他在被子里用脚踢我。

我瞪了他一眼,“你若不想我怀里的热水浇到你脚上,最好老实些。”

“嘻嘻,你怎么不说话?好几个月没见了呢。”

我仍旧板着脸,心想,快进入正题,你来干什么?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绝对不是帮君家。无利而帮别人,对于杨骋风来说,想都不要想。

他突然也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我,喃喃地说:“脸怎么冻成这样子了…”说着,竟缓缓地把手伸过来。

我一把打掉他的手,“杨少爷,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