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我长舒一口气,才发现后背都湿了。你这个死古板,君家的人都是死古板!我转过头,对着正房,一连把这话说了几遍。当然,只有口形,无声的。

自过了小年,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每天都有爆竹声响,我和二娘也越来越忙。林先生腊月二十八来给君闻书做年前最后一讲,中午歇息,我给他奉茶时,他头一次对我说话,还笑眯眯的,"你叫司杏是吧?一个丫鬟,懂理学,确实不易。若姑娘方便,可否与老朽说一说曾就师何人?"就师何人?我的老师?我摇头说我没有老师,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答话了。

年二十九,我和二娘终于收拾好屋子。君闻书的卧室前有扇屏风,我挂了个编织的圆鼓鼓的罗盘结,流苏垂到地上。这是我的得意之作。如意结我见得太多了,无甚新意,还是这罗盘结让人看着既朴素又美。我搬了一张玲珑几案,挨着屏风放下,摆上刚刚吐蕊的水仙。大红的罗盘结衬着素淡的水仙,颇为悦目。正房居室的窗上贴的是我买来的大幅牡丹剪纸,阳光下,怒放的大红牡丹浮凸又生动。牡丹花的影子倒映在地上,真是相映成趣了。我跑出去看,一格格的窗棂上,牡丹隐隐若现。要是太阳光从北边照进来,效果就更好了。不过也不要紧,到了晚上,外面俱黑,里面掌了灯,牡丹就活了。我后退几步又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吟道:"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你刚才念的什么?"我吓了一跳,君闻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也背着手,盯着窗子。我连忙垂下手,"少爷好。"他不易觉察地笑了笑,声音柔和地问道:"刚才所念那句是哪里来的?"

"张潮写的。"

"张潮何许人也?"君闻书这次并没有皱眉,只是疑惑地问我。呀,说错了,张潮是清朝的,离宋朝可还有好几百年。

我赶紧说:"张潮是我幼时村里的一个秀才。"君闻书这次没起疑心,却也不离开,仍旧站在我身后,看着那牡丹。

我如芒在背地站着,浑身像长满虱子一样不舒服,正难受着,君闻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司杏,你到底是谁?"

我疑惑地转头,他仍然把目光盯在牡丹上。什么意思?我是谁?我是我!我赔笑道:"少爷怎么问起这话来了,我是司杏啊!"他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我头一次和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神不如萧靖江温和,不如杨骋风明亮,却有一种深厚的光彩。我赶紧低了头,心怦怦跳着,却想到:君闻书怀疑起我的身世来了?一定是了,要不那林老头儿问我曾"就师何人"。他以为我是什么落难公主,或某个势力派来潜入他家搞阴谋的小人?切,我要是有第二条路可走,会来你们君家?

这么站了一会儿,我正思考脱身之计,锄桑从屋里蹿了出来,"司杏,快来看呀,灯挂好了。"我大喜,瞟了瞟君闻书,他皱起眉头,果然又老气横秋地说:"锄桑,说了你多少次了,要稳重要稳重,怎么还是如此毛躁!"锄桑垂了头站着,君闻书一摆衣角,进了屋。锄桑对我吐了吐舌头,我们也进去了。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从年三十开始,我们这群小厮便真正过上了年。琅声苑的事情本就不多,君闻书又过临松轩去了,晚上才回来,我们便如鱼得水地玩了起来。侍槐是被点名要跟班的,每次出门,他总是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如是过了几天,一天晚上,侍槐悄悄地告诉我,初六明州胡家来人送了年礼,胡家的二公子也来了,一脸的酒色气,见着不似好人。杨家说朝里人情忙,只派人送了份厚礼,杨家的公子并没有来。我问他是否再见过引兰和听荷,他说没有,进临松轩陪主子的,都是各房的大丫头,想来引兰和听荷是看园子的。侍槐还说,眠芍打扮得越来越鲜亮了,除了老爷和夫人,见着别人都不大搭理。大小姐的婚期定在三月十二。他有一次撞见扶桂在和采萱哭诉,言辞听不真切,只听着一句,好像说只怕这是最后一次见停霞苑的梅花开了。我听得心里也沉甸甸的,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

第51节:第十七章 停霞空矣(1)

第十七章停霞空矣

草长莺飞,东风越吹越高,草儿发了,叶儿绿了,花儿开了,君府也迎来了第一次办大喜事--君闻彩出嫁。我和君闻彩并未见过面,但听了侍槐对胡家二公子的描述,我也担心得紧。一个小姐,在娘家千日好,若夫君差了,便真不知命将如何,我希望是侍槐看走眼了。

婚礼那天,天气阴沉,一大早便鼓乐震天。李二娘因为内厨房忙,昨天就把君闻书的新衣服送来,让我和侍槐伺候着他穿。怪人君闻书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让我进去,不知在忙什么。临松轩来人传了两遍了,我十分着急,便又去敲门。

"什么事?"房里的声音低沉。

"少爷,夫人那边来人传话,催少爷赶紧过去,新郎官儿已经到了。"

好半天没动静,我又敲,还是没有动静。我急了,准备再敲,门却开了,君闻书两眼发红地站在我面前。哭过?我对他行了个礼,他并不看我,往卧房去了,我连忙跟上。侍槐给他穿衣,我在一旁帮忙。外面又来人催了,侍槐出去打发。我给他捋顺了衣缝,行了个礼,意思是他可以走了。谁知他竟又坐下来,发起了呆。过了好半天,似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司杏,你知道吗,我是多么不愿意她嫁出去。嫁到明州,嫁给那姓胡的…"我一愣,也不知该怎么答话,只听他继续喃喃地说:"那是我的亲姐姐呀,亲姐姐,亲姐姐…"越到后面声音越低,听得我心里也乱了起来。

侍槐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少爷,您快动身吧,临松轩都来人催了三回了,老爷急了。"出人意料的,君闻书冷冷地说:"他怎么那么着急把自己的女儿送出去!"却仍然站起来,出了门。

君府里所有下人被命令到停霞苑去送别君闻彩。内府里的丫鬟们自停霞苑正房的门口起,顺着路列成两排,小厮们则在停霞苑的正门外。胡家迎亲的车马停在临松轩正门,这样表示迎亲迎到门,却并不进闺房的意思。我本不敢去,怕被君如海或君夫人发现了再生事端,可君闻书说我也是君家的下人,既然让府里的下人都去,我自然也要去。末了君闻书还补了一句:"难道,你一辈子都不见人,只待在琅声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也只好随着去了。

我是第一次到停霞苑,果然院里遍植梅花,只是花期已过,发出绿色的小叶儿来。我一眼便瞧见君夫人站在院中,赶紧找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站着。突然发现眠芍站在最靠近正房的门口处,于是我又悄悄往里退了几步。侍槐说得没错,眠芍越来越光鲜了。她今天穿了一件紫色杭罗纱衣,一头乌发梳得一丝不乱,斜挑一支百花钗,珍珠做的花瓣,花中一颗紫色水晶做芯。她身前站着一位少女,鹅蛋脸,细长的眼睛,玲珑口鼻,身着粉红古香缎衣袍,头上别着粉红色羽毛,项上一串白里透粉的珠子,一副未践凡尘的样子。我再往旁边一看,几乎要叫起来--听荷,是听荷!她穿了件淡绿色的衫子,垂着头站在眠芍的后面,与前面两人相比,显得那么普通,像是随时被忽略的人。这样看来,眠芍前面的少女应该是君家的二小姐,杨骋风未来的夫人,君闻弦了。

随着司仪一声喊:"恭送大小姐出门--"停霞苑里站着的丫鬟一齐跪下来。君闻彩半垂着头,身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左右两个丫鬟扶着,引兰跟在后面拿着盖头。这是我第一次见君闻彩,她圆脸,凤眼,五官虽不绝伦,却也让人觉得温柔可亲。君闻弦对君闻彩行了个礼,君闻彩也半躬着身子回应,然后继续往前走。君夫人迎上去,只说了句:"我的儿啊…"便泣不成声。君闻彩也抱着她的母亲呜咽起来。顿时,停霞苑里弥漫着一股刺人的心酸。

我眼见君闻书也背过身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君夫人哽咽地说:"儿啊,为娘养了你十七年,如今…如今可是要到别家去了。你,你…"她说不下去了。我突然觉得,她虽然打我使威风,但在这一刻,她也不过是一个母亲,一个无助的母亲。她伸手给君闻彩擦泪,自己脸上的泪水却不断滑落,"儿啊,到了胡家,可别再像在咱家一样,凡事争着点儿。娘不在你身边,你更是…"君闻彩叫了一声"娘",便扑到君夫人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第52节:第十七章 停霞空矣(2)

丫鬟们各自暗暗垂泪。我也哭了,人的命运,女人的命运!如果有可能,希望天下的母亲都能无憾地嫁出自己的女儿。母女连心,做母亲的知道女儿即将成为和她一样的女人,女儿将来的路途是多么不可测啊。

过了一会儿,君夫人坚定地把君闻彩拉开,抹了把眼泪说:"儿啊,该走啦,胡家的车就在外面候着,可不能让他们看轻了你。来,为娘的再看看。"她扶着君闻彩的肩,仔细地看了看,又给她掠了掠头发,点点头,对两旁的丫鬟说:"走吧。"便扭过头去,再也不看。

君闻彩慢慢地走着,走到院门口,她又转过身来,无限留恋地看了一眼停霞苑,看了看地下跪着的人,又看了看她的母亲,然后转过头去。右边的丫头接过引兰手里的盖头给她盖上,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抬起脚,跨出了那一步。

君闻彩走了,停霞苑空了。从此,她便再也不是停霞苑的主人了。这停霞苑,终究留不住霞,去了。

我们跟在君闻彩的彩辇后面往临松轩去,胡二公子已经站在车旁,又高又黑又胖,果然如侍槐所说,一脸的酒色之气,我不禁皱起了眉头。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正是君如海,看不出他高兴,也看不出他不高兴,仿佛嫁出去的不是他的女儿。君闻彩被搀扶着下了彩辇,由人领到君如海跟前去拜了拜,嘴上说道:"闻彩拜别爹爹和娘,愿爹爹和娘长寿。"胡二公子也拜了,"岳父岳母大人在上,闻彩以后便跟了我了,请岳父岳母保重。"

司仪喊了声:"请新人登车。"君闻彩左边的丫鬟撑起红伞,右边的丫鬟抓起旁边小丫鬟端的托盘上的红豆、绿豆和米,撒在车顶和伞上。君闻书走过去,默默地抱起他的姐姐,送到车上。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流了泪。我也流泪了。

司仪又喊了声:"送新人出府。"唢呐声起,我们又跪了下来。胡二公子也上了马,对大家抱了抱拳,车儿便载着君闻彩去了。

我总觉得心里发凉。君闻书说,他不愿他姐姐嫁给那么个人。君夫人说,可不能再像在家一样。我不知道等待君闻彩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她,就这么走了。

车子走得不见影儿了,我们才被准许站起来。我敲了敲膝盖,准备回琅声苑,旁边有人拉了拉我的衣服,低声唤道:"姐姐,姐姐…"我扭头一看,是听荷。我一把拉着她,"听荷,可是好久不见了呢。"听荷一边拉着我,一边低声说:"姐姐,那边去。"她在前面,我在后面,慢慢地离开了人群,走至一段回廊。

这里我恍惚有些熟悉,想了想,依稀觉得可能是我进府第二年迷了路,遇见君闻书的地方。我们坐下,听荷便说:"姐姐最近好么?"

"还好吧。你呢?"

"我也还好。少爷平素没有难为你吧?"

"没有,你呢?"

听荷的头低了下去,"姐姐,过些日子你可能就看不到我了。"

我心里一缩,抓着她的手,"为什么啊,听荷?"

听荷苦笑,"姐姐没听府里下人传说吗,我可能陪嫁到杨家。"

啊!我愣住,陪嫁?对啊,引兰呢?我突然想起引兰的话,"引兰也陪嫁了吗?"

"她没有。"听荷抬起头,"是扶桂去了。"

"扶桂?她不是夫人房里的大丫鬟吗?"

"是。"听荷的头又低了下去,"二小姐要得了婆家却要不了娘。大小姐到底是夫人生的,夫人舍不得,便把自己的大丫鬟也陪了过去。两个大丫鬟,平日在府里也都算伶俐,去明州那么远的地方,大小姐好歹也不至于太孤凄吧。夫人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抓紧她的手,"那你呢?"

"我恐怕就没那么好命。"听荷又苦笑了一下,"如果只陪嫁一个丫鬟,就是眠芍,她自己也愿意去。但今天一看大小姐陪嫁了两个丫鬟,我的心就凉了,恐怕我是要陪过去了。"

听荷似乎麻木了,这样的事情,也不见她哭。我只抓紧她的手,也不知说什么好,杨骋风的影子在我面前摇晃起来,那晚他的话记忆犹新。这样的人,听荷…我看了看她,"听荷,你愿意去吗?"

"愿意什么!原来指望着二小姐嫁了,眠芍走了,哪怕配给什么人,我好歹也有个指望。现在倒好…"听荷终于忍不住了,两只手掩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我犹豫着,问她:"那个杨骋风,你见过吗?"

听荷摇摇头,抽泣着说:"见了又怎么样?丑八怪老头子,又与我何干?我只是不想去。若是个好人尚且罢了,若是个恶人,我…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杨骋风倒不丑,只是,人确实不怎么样,听荷落入他的手里,我还真不敢想象。

我抓了抓头,摇着她的手,"听荷,要不你跑吧。"

听荷抬起泪眼,"往哪儿跑?怎么跑?要跑早跑了,现在往哪里跑?"

我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我曾经去过的那棵杏树了。树很高,如果能爬上去,肯定能翻过墙去。可是墙那么高,听荷又怎么跳下去呢?或许可以带根绳子爬下去。我把想法和听荷说了,她的眼睛里似乎又充满了希望,可一会儿又熄灭了。"不行姐姐,"听荷悲哀地摇摇头,"君府在扬州的势力大,以老爷那脾气,我出了府,他也要把我抓回来,那我就难逃一死了。"我正要劝她,听荷继续说,"姐姐,我不似你,你有主见,人又坚强,能够见机行事。我不行,从小便卖进府里受眠芍使唤,如今让我一个人出去,又要受追捕的,我…我没有那个勇气。"

第53节:第十七章 停霞空矣(3)

我也没办法了,两个人相对坐着,远处一个老妈子正往这边走,听荷急忙站起身来,低声催促我,"姐姐快走。"我愣了愣,翻身跳下了回廊,听荷还在向我摆着手,我便赶紧逃离临松轩,回到琅声苑。

侍槐跟着君闻书,锄桑几个全被派到前面打杂去了,整个琅声苑悄然无声,就我一个人。一下午,我都在想听荷,那么小,那么可怜。她说得对,君闻彩陪嫁了两个丫鬟,君闻弦必定也要两个丫鬟的。没想到夫人居然把自己的扶桂陪了过去,果然母女连心。引兰算躲过这一劫,可听荷呢?我拿着一支幸笔,在桌上画来画去。突然,一阵笑声传来,我站了起来。笑声!这琅声苑哪来的笑声?从来没有笑声啊!

我从窗子往外瞧,影影绰绰地见君闻书和一个人正往正房缓步走过来,侍槐在后面跟着。细细一看,杨骋风!不愿意见他,我犹豫着该不该出去,要不就窝在这里,关上门,君闻书该不会知道吧。书库和居室隔着一间,谁也不会发现。我打定主意不出去,悄悄关上门,猫在窗下听动静。

只听杨骋风说:"闻书的这园子真不错,既大又开阔,若我有这样一个园子,定当每日流连其中。"真能装,好像没来过似的。

君闻书淡淡地应道:"听闻杨兄在扬州的园子小巧精致,吾家这园子,虽大却土气,让您见笑了。"杨骋风在扬州有园子?怪不得时不时地跑来。

杨骋风又说:"闻书此言过奖,我那小园子,只是偶尔来落落脚,不值一提。咦,闻书,你这园里没下人吗?"花花肠子,他又想干什么?

君闻书仍是平平淡淡的,"几个小厮在前面跑腿,园里便空了。杨兄突然来了,闻书也无法通知他们来。"可千万不要问到丫鬟。

果然,杨骋风笑道:"我曾听说君少爷的园子里全是小厮,君家的规矩真奇怪呢。"我在心里大骂杨骋风,这君府你都不知来了多少回,还在这儿装纯情。

君闻书顿住了,又说:"侍槐,司杏呢?她今日原不在前面吧?"这个笨君闻书,你上当了!

一会儿,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住了,有人推门,见推不动,便当当当地敲起来,"司杏,司杏!"我不情愿地拉开门,一群笨蛋,以为杨骋风多么好对付,我暗自准备对付他的词儿。

我出去行了个礼,"见过少爷。"我感觉杨骋风的眼睛在我身上骨碌碌地转着。

"你方才在里面做什么?不见你来迎接客人。"君闻书言语似责怪,口气中却没有不满。这是做给杨骋风看的,我心里有了底。

"回少爷,司杏以为今日大小姐大喜,不会有人来。刚在整理书,也不曾注意外边。"

君闻书点点头,"这位是大理寺少卿的公子杨少爷。"

我不情愿地对他行了个礼,"见过杨少爷。"

杨骋风却是一副初次相见的表情,"原来这便是闻书园子里的丫鬟。"装的那样子,我真想上去踹他一脚。

君闻书淡淡地说:"琅声苑里的下人都粗陋,让杨兄见笑了。"

杨骋风装模作样地说:"闻书,你园里小厮多,只一个丫鬟,还是这般模样,真是眼光异于常人啊!"

君闻书的脸红了。我扫了杨骋风一眼,后者正得意地冲着我笑,我开口说话,"司杏见过这位少爷。少爷风度翩翩…"君闻书愣了,杨骋风也瞪大了眼睛,我继续说下去,"想必府里多美貌的丫鬟,远远看来,司杏竟以为是位小姐。"侍槐在君闻书后面悄悄地把头扭向一边,脸上肌肉抽搐,像是憋着笑。杨骋风却冲着我咬牙切齿,君闻书咳嗽一声,"司杏,怎么对客人如此无礼?"

我口中委屈道:"司杏说错话了,可刚跟着侍槐出来时,我还以为少爷带来哪位小姐呢。"

"司杏,还不快去和杨少爷赔不是。"

我忸怩半天,正欲行礼,杨骋风道:"也不必了,一个丫鬟,也无甚眼光,说笑而已。若真让她赔了不是,传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么像女人,闻书也不必了,且带我在园里走走。"

"也好,"君闻书手一摆,"杨兄有请。"

侍槐跟在君闻书后面,我跟在杨骋风后面,大家绕着园子慢慢走着。看着杨骋风假惺惺的样子,我心里不禁作呕,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君闻书就笨,以为是好人进屋了呢,还当客待。只听杨骋风说:"江南君家,颇有盛名,闻书乃君家独子,想必对君家的家业亦有所承吧。"

君闻书仍淡淡地应着,"闻书无能,家中之事,暂由爹爹携领。"这个杨骋风,又开始打人家家业的主意。

"哦?闻书倒是谦虚得紧啊。"杨骋风一阵虚伪大笑,听得我一身鸡皮疙瘩。我瞅了瞅,旁边的小灌木上有甲虫在爬,经过它时,我伸手抓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发现。

"闻书,平日所读何书啊?"

"闻书不才,平日也只读些经、子,其他很少涉猎。"

"哦?闻书想做圣人不成?"又是一阵大笑,我实在忍不住了,乘侍槐扭头的时候,我对着杨骋风的衣领一扔,甲虫攀了上去,跌跌撞撞地顺着衣领爬到里面去了。我挑了挑眉毛,得意地笑了。

不一会儿,杨骋风开始扭动起来。当着生人的面抓挠身上是最失礼的一件事,杨骋风是官家子弟,深谙礼仪,他一面把手背在后面保持着风度,一面不断地扭着上身。我目视前方,尽量不去看他。

过了一会儿,杨骋风终于忍不住了,他停下脚步,"闻书,失礼了,我这里有个小东西,不得不先把它抓出来。这个…你看…你看是不是回你的卧房?"君闻书赶紧说无妨无妨,将杨骋风引至卧房,我们都留在外面。片刻,杨骋风出了房门,手里捏着甲虫,笑道:"闻书园里生气茂盛,连这小虫子也泼辣得紧,哈哈…"一边说,一边瞟向我。我低下头,做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君闻书客气了几句,两人便一同往临松轩去了,临走时吩咐我,晚上不必等他,等锄桑他们回来了,我便可先去安歇。

月色初上,锄桑几个回来了,一同吃了晚饭,我便回住处。由于有月光,也没提灯笼,一个人慢慢在月色中走着。绕过茂密的树林,远远地,我瞧见一个人站在屋前的空地处,不用细看,我便知那是杨骋风。

第54节:第十八章 心系(1)

第十八章心系

空地前是一片花丛,我现在知道了,那是含笑。含笑的香气极其馥郁,宜远远相闻。我甚爱其美人态,花开时仿佛美人的唇微启一条缝,香气扑鼻。含笑旁边高大的花木是木莲。木莲和木兰、木笔同种,前世我只见过木兰、木笔,却不知木莲的形态比它们更美更耐看。我在离杨骋风十步远的木莲树下停住,旁边就是袭人的含笑。木莲开得极盛,月光照不到我。

我行礼,"见过杨少爷。"我知道,杨骋风今夜前来绝非善事。我心里烦他,却无他法。他是君家未来的二姑爷,真的闹将起来,我不占什么便宜。君家的事,能躲就躲,更何况是沾着眠芍的。

他默默站着,不说话。我又行了个礼,"见过杨少爷。"他仍不说话,我有点儿烦了,站在我的屋前,却不说话!于是我又行了个礼,"不打扰杨少爷在此欣赏月色,先行一步,请杨少爷自便。"你是君家的准姑爷,站在哪儿是你的权利,我管不着。我抬脚欲走,却听他说:"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戏弄本少爷!"

我仍然退回到那片阴暗处,这里虽是琅声苑,人迹稀少,我却不想和他有任何纠缠。于是我笑道:"杨少爷言重了,您是君府的客人,又是君府未来的姑少爷,司杏一个君府的奴婢,怎敢忘了做下人的规矩!"

"哼,你几次三番与本少爷作对,该当何罪?"

我懒得和他纠缠,便说:"奴婢已经说了,奴婢并无此意,也不敢有这念头,若奴婢有什么不对之处,请杨少爷见谅。"

"见谅?我问你,秋天我娶了君家的老二,你便也会如此对我么?"

这问题极难回答,我答应是,便承认他是我的主子,以后恐怕纠缠更多。若说不是,我又得罪了他,他毕竟终将成为君家的姑爷。我想了想,仍旧笑了,"杨少爷娶了二小姐,二小姐便和杨少爷是一家人,司杏一个君府的丫鬟,自是对君府的每一个主子都尽下人之道。"

"哼哼,我看你倒是滑头得紧。君闻书给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对他?"他说着,已慢慢踱步过来。

"回杨少爷,奴婢不敢,只是尽下人之道罢了。"含笑确实太香了,我被熏得有点儿迷迷糊糊的。

他已经到了跟前,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拽住我的胳膊。我吓了一跳,一下子清醒过来,颤声道:"你…你干什么?"一边使劲儿抽胳膊,他的手却像钳子,纹丝不动。我火了,"杨少爷,你放手,你这是做什么,你放手!"我的另一只手拼命拉开他,"你放手啊,你快放手!"我使劲儿向后仰着。突然,他松开了手,我一屁股跌到地上,疼得我哎哟一声。这个乌龟王八蛋,我想骂他,又不敢,只好气恼地说道:"你干什么?"坐在地上也好,离他远点儿,我索性不爬起来,装作揉胳膊,也不说话。

"不起来么?耍赖!"

"杨少爷请自便吧,我自会起来。"

他一步上前来,我收起胳膊,戒备地望着他,"你又想做什么?"

他并不答话,仍然盯着我,看得我身上发麻。反正死无对证,你总不能硬说甲虫是我放的吧!

好半天,他却笑了,"君闻书怪,弄了个丑丫头也怪。君闻书一个男儿,居然还需要个丫头来维护。丫头却又背地里算计人,这君家的人啊,哼哼…"言语中大有不屑之意。

"杨少爷说得真好笑。"我不示弱地回道,"堂堂三品大员的公子,又和我们二小姐行了聘,这大晚上的,在这个地方,恐怕让人非议。"

"非议?"他又往前跨了一步,我往后挪动,"你干什么?"

"哼,君闻书的好丫鬟!"他凑了过来,"你对你家那些木头主子怎么就那么好?今天本少爷明明看见你在那一堆丫鬟里跪着,送了你们大小姐,还在那儿偷偷地抹眼泪。啧啧,真叫一个感人!喂,到我娶那个君闻什么的时候,你也会哭么?"

第55节:第十八章 心系(2)

呸,就你!你快把那眠芍给娶走吧,你娶回去,你家就热闹了。我别过头不理他,听他继续胡说,"不过,人家都在前面吃喝,抛头露脸,风风光光,就你,跟着一个穿绿衣服的小丫鬟走了,你们君家的主子对你果然不错啊!"我心里一动,难道我的行踪都让他发现了?他这么留心我做什么?

不容多想,我也笑道:"杨少爷这么留意观察君家,是因为着急见你的心上人么?"一语既出,我便自知失言。君闻弦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能在人前抛头露面,往临松轩送君闻彩时,君闻弦和眠芍并没有去,这么大的规矩,我怎么给忘了!倒是我说错话了。

杨骋风果然笑了,"不错,我是着急要见我的心上人,只是她泼辣得紧,对别人总比对我好些。"

我不敢再往下接,该躲时躲,别自找麻烦,于是我沉默下来。

"说话啊!"他得寸进尺地,声调高了起来,脚下又往前迈了一步。

含笑太香了,我鼻子痒痒的,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先一愣,接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看他那得意的样子,我决定讽刺他,"杨少爷好心计,一个小丫鬟都让你注意到了。君家有君家的规矩,像我这等下人,不在前面也有好处。要不,杨少爷到琅声苑,有谁招待你呢?"我故意把"下人"和"招待"两个词说得重了些。

"哼,司杏,"他收起笑,"你对君闻书这般忠心,他会对你如何?我可以告诉你…"他把头仰起来,"他是绝对不会放你去和姓萧的小子在一块儿的。"

我一惊,看着他,"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他一甩袖子,头偏到一边,"傻!你越这般对他,他越不会放你走。到有一天,你想要去找你的心上人时,他只会从中作梗。"

"你…你…"我忽然想起来,这样一说,我便等于承认萧靖江是我的心上人了。我正眼一瞧,果然,他虽歪着头,却紧紧地盯着我。于是我不动声色笑吟吟地说:"多谢杨少爷挂记。只是不好意思,我和萧公子只是患难的朋友,君少爷是我的主子,以后不敢再劳杨少爷费心了。"

他又冷笑了,"司杏,你是说我说得多余吧!那我们就走着瞧!不过呢…"他像只苍蝇一样,围着我转了一圈儿,"你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姓萧的那小子家世有限,你不要指望他帮你赎身。"

我念头一转,失声叫道:"你去查了他?"

"哼哼!"他极无耻地笑了笑,"我不是说了么,我随便写封信给湖州的老官,保准连他祖宗八代都查得清楚。你看,你老不信我的话,老拿我当恶人看。"

"他又不妨碍你什么,你查他做什么?"我冷冷地问。

"没什么。"他轻松地吹了声口哨,"司杏好歹也算我的一个熟人,我认识一下她所说的患难的朋友,也没什么不好。你说对吧,司杏?"

"你…你别打他的坏主意。"

"哟,心事不少,既维护着君闻书,又维护着那个萧…萧什么来着?"他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地说,"哦,对了,萧靖江。啧啧,你那小小的心儿还能承受得住么?"他蹲了下来。

"你干什么?"我往后缩,他伸出手似要抓我。"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我打开他的手,赶快从地上爬起来,离开树丛,站在月光下。

"哈哈,这不起来了嘛!装得倒是弱不禁风。"我气晕,死杨骋风,又让他算计了。我甩开他的手,"弱不禁风与你何干!"

"我舍不得你在那凉地上坐着。"他懒洋洋地说,"君闻书不疼你,我疼你。"和这种人不必废话,我懒得多言,采取沉默战术。

他也似极无趣地伸了伸懒腰,"今晚月色正好,本少爷想和你多谈一会儿,可君家那几段木头还等着我过去喝酒呢。不要紧,待少爷我娶了君家的老二,这园子便可经常来了,到时再和你叙叙旧也不迟。对了,今天拉你走的那个绿衣丫鬟看着眼熟,是君老二那边的吧?长得倒真标致,只是太小了。"

听荷?他说是的听荷!我一下子喊了起来,"杨骋风,你…不准你碰她!"

"这么激动?连本少爷的名字都喊出来了。"他冷冷笑道,"我杨府有的是人,君家陪嫁的人,我一个都不稀罕,可只怕你们君家非要送吧!你可以对着君如海喊,让他别把她陪嫁了。"

"你--"我的口气一下子软了,"听荷可怜,请你一定要好好对她。不…不用好好对她,只是别打她骂她,让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也别让她再跟着眠芍…眠芍是二小姐的大丫鬟,这样就好了。"

杨骋风看着我,"你这算求我吗?"

我点点头,"算我求杨少爷了。"

"哼!"他又仰头冷笑,"哪里有这样口气求人的。司杏,你没求过君家的主子吗?是这样求的吗?你好歹得跪一下,是不是?"他一副挑衅的模样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