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换,这次挨打,下次还得挨,我宁愿死了,也不再待在这府里。这个地方,破地方,鬼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君家都不是人!"我放声大哭。

李二娘大惊失色,赶快捂了我的嘴,四处看了看,一边压低声音严厉地说:"你不想活了?今天若不是少爷救了你,你哪里还能躺在这儿胡说!"

"少爷救我?"我冷笑了一声,"他哪里救我?昨天传夜饭的时候,我明明遇见了他,他明明知道我不可能下毒,还看着他爹打我。他救我?他指望能从我身上钓到指使我下毒的大鱼呢!"

"别瞎说,我说少爷救了你就是少爷救了你,往后你自会明白。少爷心里明白着呢,你快起来,我给你换了药,好回内厨房做饭。"二娘催促着,我不情愿地住了嘴。二娘是好意,朝她使脸色我未免不知好歹。她给我往下褪衣服,我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二娘咬着嘴唇说:"天,打得这么狠!你忍忍,这么热的天,可是要上药,否则会烂的,好得更慢。"她轻轻给我上了药,包上细麻布,把我的衣服全褪下来,"索性全褪下来吧,省得黏在腿上,下次换药更麻烦。你反正不能下床,也别翻身,先这么趴着。被单要记得盖严,不要忘了,姑娘家的,虽然包了细麻布,也不能让人看见腿脚。我先回去做饭,晚饭我让侍槐给你带来。别忘了我说的,盖好被单。"

二娘絮絮叨叨地说完便走了,又只剩下我一人。我哭了一阵,有些累,抬头打量一下这小房间--小,暗,只有一个小窗棂。刚才二娘说她要回去做晚饭,看这太阳,想必这是西厢房了。这样小,这样暗,不知是君闻书养什么动物的地方。我居然落到如此地步,心里又气又悲怆,索性在心里大骂一阵。君家都是什么人啊!一个老糊涂的爹,一个阴森的娘,两个小姐争一个男人,一个儿子阴险卑鄙。坏蛋,都是坏蛋!胖子刘还说君府这好那好,全是假的,真是驴粪蛋儿表面光!我怎么就到这户人家来了!我想走,一刻也不想待下去。我辗转了一下,被单滑落在地,正要去拣,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你在干什么?"

我抬头--杨骋风?!他…他来做什么?我一时愣在那里,他皱着眉头,"一个姑娘家,真不知羞耻,还不顾点儿斯文!"

被单!我挪动着,伸长胳膊想去拉被单,可它掉得太远,我一使劲儿,牵动了身上的伤,"哎哟--"我禁不住叫了起来。

"扑哧--"杨骋风竟然笑了!这个幸灾乐祸的东西!我也不去捡那被单了,冷冷地说:"私闯民宅,又擅闯女室,我失了斯文,只怕你连法令廉耻都没有了吧!"

"吓,一个丫头,都这时候了,还顾得上编派本少爷。"他轻轻走过来,捡起被单,轻薄地望着我,"你若是求求我,我便将这单子给你盖上,否则嘛…嘿嘿。"

我不理他,和这种人说话,怎么都讨不到好。

"说话呀。"

"你愿盖就盖,不愿盖就放下,这是君家的地方,又是女室,请你出去!"

他愣了一下,立刻又笑了,"小丫头真厉害。看你挨这打,估计是因为没干好事吧!"他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我可告诉你,这里是君府!"我有点儿害怕,君闻书说让我住畜栏,这到底在什么地方,半天没点儿动静,这杨骋风真要对我不利,我可是呼救无门。

第28节:第九章 无依(2)

"君府?君府怎么了?哪里有人顾你这丫鬟?"他说着,离得更近了。

我开始往床里缩,天哪,这到底在哪里啊?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扯着嗓子喊道:"救…"

"喊什么?"杨骋风手如疾电地捂住我的嘴,却紧张地四处看。我一边唔唔叫,一边挣扎着。他的力气真大,我本来就趴着,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不准喊,听见了吗?再喊我直接要了你的命!"他在我耳边恶狠狠地叫道,手却放了下来,把被单扔在我身上,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这下可没办法再硬了吧!我就知道,你这样的,在府里不挨打才怪。"

我正在气头上,眼睛一瞪,"无事请出去,这里是女室,不该少爷来。"

"这君府我是想逛哪儿就逛哪儿,你要怎的?"他拖长语气,似极无聊,又似极自负,好像这君府只是他的一个什么去处,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我突然想起来了,莫非昨日下毒的是他?我不禁转过头去看他,没想到他也正看向我,"你看我做什么?"

我心虚地扭头,暗想不能说,万一真是他,他岂不要杀了我灭口?或者,他今天来就是想灭口?我想着,吓出一身冷汗。我一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喘地等着他的行动,一边脑子里如一团乱麻地想着对策。

"喂,你怎么那么讨厌我?"他俯下身来看着我。

"你不招人喜欢,不是君家的人,我也犯不着装作喜欢你。"

"嗯?脾气不小嘛,君家的丫鬟如果都像你这样的,我可不敢要了做陪房。"杨骋风的语气极为狂妄。

"杨少爷尽管放心,君家陪嫁一百个丫鬟,我也不会去的。"我毫不示弱。

"哟,多少丫鬟都盼着做陪房,好混个身份,你怎么不想去?"

我不理他,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只愿与把我当人的人说话。他见我没了回音,似乎也很无趣,想了想,问:"哎,你怎么挨了打?"

正问在痛处,我更懒得理他。只听他在喋喋不休,"偷了东西?弄坏了东西?做坏了事?顶撞了主人…"他猜来猜去地没完,最后居然问,"是不是勾引了那个君老头子,挨了人家的打?"

呸!君家那些货色,我稀罕勾引他们?我气得脸都要青了,刚要破口大骂,只见他脸色一变,"有人来了。"闪出门就不见踪影了。

妈的,这口气硬生生地憋在肚子里,我觉得肚子都要撑破了。好半天,才听见脚步声到了门口,我不禁佩服杨骋风的听力,却又好奇,是谁呢?怎么不进来?脚步这么轻,不像李二娘啊!我正犹豫着,脚步声竟然又悄悄地远去了。奇怪,谁啊?

一直到晚饭时都没有人再来,饭是李二娘亲自给我拿过来的,居然有一碗没浮一点儿油花的鸡汤。二娘说是胖子刘专门给我炖的。我觉得荣幸不已,又想到内厨房出的荤菜一向都要记账的,不知这碗鸡汤怎么下账。二娘说不要紧,她已经料理好了,让我赶紧喝。我让她也喝,她却笑着说:"傻丫头,我又没病,我喝它做什么!快喝吧,凉了就腥了。"

一天没吃饭了,真是饿,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二娘忽然问我,今天有没有什么人来过。我警觉起来,难道杨骋风被人发现了?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他,只是担心又牵连到我头上,我这条命就保不住了。于是我便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说没有,反过来问李二娘为什么这么问。李二娘也只说随便问问,便转移了话题,和我闲聊起来,问我小时候的事,又问我的家里。我以为她是在摸我的底,反正除了和萧靖江的相识,我以前说的都是实话,也不怕她再问,于是她问什么我答什么,说着说着便说起入府的事来了。

我问她怎么到府里的,她说她家男人原来也在扬州给人当差,她嫁给他之后也跟着来了。本来想着两人一块儿辛苦几年,将来回家也能置点儿产业,没想到男人突然得急病死了,也没留下骨血。她一个女人,再嫁也难,不嫁回去也过不成,索性就在君府做起了老妈子。府里对她倒还好,一群下人多数和她命运差不多,她虽然孤身一人,但觉得在府里的日子也过得去。

我挺同情她,一个女人,目不识丁,在那样的社会确实不容易。我把自己的感想说给她听,她却笑了,"一个丫头片子,还可怜我,你还是先可怜可怜自个儿吧!这么点儿年纪就入了府,将来怎么出去,怎么嫁人?"说罢,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也黯然了。命运,什么是命运?命运把我推入这个据说是当时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但给我的是什么?在二十一世纪,我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改变命运,而现在,我怎样才能不让他人主宰我的命运呢?现在发生的一切,不恰恰说明着我为鱼肉吗?李二娘见我不说话,便收拾了东西,给我换了药,悄悄地走了。

屋里又剩下我一人,李二娘带来的一盏豆灯,照着这屋子,显得有点儿鬼影幢幢。后背的伤疼得我睡不着,又不敢翻身,趴得腰都要断了,四肢僵硬,胸口发闷,越发睡不着,苦不堪言。三更天刚过,突然起风了,接着雷鸣电闪,大雨铺天盖地,砸得屋外噼里啪啦作响。跟着一阵风吹过,那微弱的小豆灯闪了两下,终于灭了,我有点儿害怕起来。

第29节:第九章 无依(3)

我很想镇静下来,但身上的伤痛和白天受的惊吓使我无论如何都放松不了。我一遍遍地念着阿弥陀佛,一遍遍地想着前世我那些亲爱的朋友兄弟们,想着他们对我的鼓励,他们温暖的微笑,但他们离我太远了,太远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都隔了一世了,他们早就忘了我吧?我又努力地想萧靖江。是呢,萧靖江,这世间唯一关心过我的活人,他如今也早忘了我吧?我又想前世我学的那些知识,想康德的大作,想《金刚经》,甚至想着我学的唯物主义哲学,想我曾经写过的光彩的文章…然而,一切信念在那时都崩溃了,天地间,仿佛就剩下我自己。门外仿佛有什么东西随时可能闯进来,逼近我的床头。我一动也不敢动,可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动啊!哪怕跑出这间可怕的屋子,在雨里站着。我不想待在这儿,我不想待在这儿!我想着,精神越发紧张。又是一个闪电,照亮我这间破屋子,我隐约看见外面似乎站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我的意志崩溃了,大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司杏,司杏…"耳边似乎有人不断叫我,还有哭声,似乎还有人在摇晃我。我这是在哪儿?我晕乎乎地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收拾得很干净的内室,床帘上还垂着流苏。太阳暖暖地照进来,我恍如隔世。

"司杏,司杏…"还是那个声音,有些耳熟。我又努力地睁开眼,哦,是侍槐呢!再看旁边,原来是引兰满面泪痕地在摇晃我,听荷在旁边哭。

"司杏你醒了?"侍槐大喜道,"可是醒了,吓死人了。"

我没有回答他,缓缓地看了看周围。侍槐像是懂了我的疑问,连忙回答说:"这是琅声苑,少爷拨了间房给你养伤的。"

少爷?君闻书?那个恶人,他拨间房子给我养伤?怕是有什么阴谋吧!我对君闻书全无好印象,想说话,却张不开嘴,只动了两下,仿佛嘴唇有千斤之重。我怎么了?

"姐姐,你快别说话了,大夫说你伤了元气,可是要养着。"引兰的眼睛红红的,俯身说。

"姐姐,千不好万不好都是听荷不好,让她寻了你的绊子,害你成这样。"听荷小声啜泣着。

侍槐叹了口气,"事到如今,还说那些干什么。幸好司杏醒了,否则…唉,司杏,你觉得怎样?要不要吃什么东西?"

吃东西?我摇了摇头,真是一点儿也不想吃,也吃不动。引兰急了,"滴水不进,不吃东西怎么行?我去内厨房给你寻点儿吃的来。"

侍槐拦住她,"你别去了,如今不比以往,还是我去,省得你们又惹乱子。你们在这儿好好看着,我去去就来。"

侍槐说完便走了,听荷也凑了上来,看着我,依旧是哭。我很想安慰她几句,却说不出话来,泪水一个劲儿地流。引兰过来给我擦,无奈越擦我的泪越多。引兰也禁不住哭了起来,一时三人哭作一团。

第30节:第十章 琅声苑(1)

第十章琅声苑

我第一次深深感觉到做下人的不易,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我其实是一个现代人,现代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不平等,但人的生命是平等的。虽然我来君家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但这种冲击真的来了,我还是受不了。我可以对他们行礼下跪做出恭敬的样子,但没有办法从心理上认为自己是个下人,比他们低一等。

自从挨了打,我便蔫蔫的,天天下不了床。我住的地方极安静,少有人来。许是那晚受了惊吓,我潜意识里一直很紧张,每天晚上睡不安稳。因为少有人来,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更闷了,伤也好得很慢,有些地方竟然化脓了。二娘也叹气。听她说,那天还是君闻书听见我那声大叫,才打发人过来看看。房子是他拨的,大夫也是他派人请的。我怎么都不相信,况且相信又怎么样?能改变他拿我当下人,觉得我死或不死都无所谓的事了吗?下人怎么了?就应该成为主子乱发脾气的牺牲品?我不喜欢他这种自以为比我高一等的想法。但讨厌又怎样,我还是君府的一个丫鬟,一个随时可能被碾成齑粉的小蚂蚁。如今,我一心只想着离开君家。

伤口好了又烂,烂了又好,总不见消停。一个月后,我能下地了,二娘嘱咐我只能在屋里走走,不要出去,我估计她是怕我遇见君闻书。也罢,君府多事,这一个月我没干活,白吃白喝的,早有人看不顺眼了吧!还有那君闻书,估计也早等着审问我了吧!哼,我在心里冷笑,以为自己了不起?历史长河中,你也是要死的,和我一样。

无事的时候,我便在窗前站着,伤口虽然长了一层薄皮,但下面并未长好,我也不敢坐,仅仅站着而已。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住的房子到底在琅声苑的什么方位。窗前对着一小块空地,空地前是几竿竹子和几丛花木,竹子后面是什么我看不见,反正不是院子,因为一直很安静,听不见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我觉得自己住的应该是西厢房,因为每天能看见日出,却不见日落。竹子旁还有一径青石小道,一直往南延伸,通往何处我就不知道了。

早听说琅声苑广植花木,我的住所附近就有不少。有一种树,高大挺直,树皮灰而平滑,叶子硬而油亮,叶柄还有点儿红褐色。我刚来时,树上还零星地开着白花,看着既挺拔又有风姿。竹子下面种了几丛花,泼辣的芍药我认识,重叠的花瓣,压在颤巍巍的枝上,风一过,不胜婀娜。还有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花,叶子也很光亮,有些厚,小小的花儿,黄色中带有紫晕,有一种特别袭人的香气,在屋子里都能闻到。我倚在窗前,看风走过时树的姿态和花的姿态,时常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

日子就这么平淡又死气地过着,除了来送饭的二娘,侍槐和引兰倒偶尔结伴来看我,听荷就很少见了。听引兰说,眠芍管得紧,不让她往这边来,甚至传饭的都换了人。想想我和眠芍算没什么接触都这样,听荷恐怕更受罪了。但是我自身都难保,也不去想听荷的命运了。

一天傍晚,夕阳下山,天光还微亮。黄昏,一直是我喜欢的时分,因为我觉得这时候特别安静。离晚饭还早,天天闷着也没意思,出去吧,看看那几竿竹子。我慢慢地走出门,恰巧有徐徐晚风吹来,倒像把几世的旧事都吹过来了似的。是啊,风,似曾相识。湖州方广寺的风,幼时登州家里的风,恍惚间,还有前世校园里的风。我也算活了两世的人了,但这风似乎不管时光,一径地吹着,我不禁感慨起来。

夕阳这时并没有完全落下,余晖静悄悄地洒在高高的树梢上,我便顺着南下的小径一步步地走着。路不长,尽头是一扇小巧的石门,石门上爬着青藤,绸缎般的叶子,倒也动人。穿过石门,仍是一条小径,再走走,便到了一个岔口。我犹豫了一下,不知是退回去,还是该走哪条路。我抬起头,看着微亮的天光,二娘一般是天黑时分送饭,此时回去也无事,再溜达溜达吧。我想了想,拐向了右边那条路。

仍是幽静,夹道两边皆是花木,偶尔见着几处玲珑的太湖石,或立或卧,跳跃在这片绿色的天地里,似乎天地间只有我,真安静啊!

抬头看看,再往前又是拐角了,我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往前看,没人。往后看,也没人。正寻思着,小径的拐角处,一个淡青色的身影露出来。我仔细一看,一个少年。谁?君闻书。他刚好也见着了我,目光相对。君闻书?我不想也没有权利和他说话,便只往旁边挪了挪,低头垂手站在那里。他走了过来,我依旧不做声,只轻轻躬身行了个礼。

"你好些了?"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声音。

"托少爷的福,"我带着讥讽的语气说,"奴才未死,还活着。"

他没了声音,我也不抬头,只盯着那双薄底的靴子,等着它离开。那双靴子停了停,正待迈步向前走,突然,我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少爷--"他停住了,转过来看着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我想知道,要多少赎身钱,才能够离开君府。"

他站住了,看着我。我的头又低了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这个问题,虽然这问题我想了几千遍,但说出来时,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儿疯。也许是这个环境太让我放松了,让我又有了自由的感觉,又觉得自己是个人了。问都问了,我也无法后悔,只好等着他的回答。

"既入了府里,能不能打发你走,是府里说了算。"还是那个冷冷的声音,明明是个小少年,非要装得老气横秋,和君老头子一个样儿,也不见得更年轻些。

事已至此,我发了狠,抬起头,"少爷,按照律例,允许做工的赎身,难道府里要破这规矩?"

"律例?"他重复了一下。

我接着说:"像我这样的,不会讨好府上,对府里用处也不大,也请早点儿打发了我吧。当然,前提是府上查明我不是下毒的人。如果府上觉得是我下的毒,或者因为要找事不让我出府,那也不必费事了,早点儿把我打死吧。士可杀不可辱,我不告了,我也不争了,这条命,赶紧拿去吧,免得费事。"

"哼!"他冷笑了,"你那条命有什么好拿的?值钱么?你告诉我,你的命能换来什么?"

商人就是商人,利欲熏心。钱钱钱,我在心里愤恨地想。

"少爷,我的命是没什么好拿的,不像主子们的金贵,也不能给府上带来什么,但我也是个人,与其这样被人诬蔑,被人闲来寻事,被人打得半死不活,我宁愿去死。"

他微微皱眉,停了停,才慢慢地说:"你还是回去慢慢养着吧,莫要乱想,君家没有那么不堪,你若是没有做过什么,君家不会难为你。"

没有做过什么,什么意思?我平生最恨别人冤枉我。我张口欲再说什么,他却淡淡地说:"天晚了,二娘该回来了。"说完转身就走,不再看我,一会儿便消失在小径中。我心里恼极了,也没有办法,只得一步步地沿着路回到我的住处。

第31节:第十章 琅声苑(2)

又过了半个月,我渐渐能坐着了。二娘反复验看,说应该没有大碍了,我也欢喜,但又有些惴惴不安,不知等待我的是怎样的未来。我想离开君家,但天下之大,何处有我的容身之所,怎样才能离开呢?我再没有看到君闻书,除了屋前的小空地,我哪儿都很少去,能静一天是一天。但我真想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我想离开君家。

该吃晚饭了,我站在屋前等着二娘,这时侍槐匆匆走来,说少爷要见我,什么事情他也不知道。一路上,我不断地想他找我干什么,难道又是为了青木香的事?看君府对我的态度,绝不会是找到凶手向我报告喜讯。那便是凶讯了?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躲躲藏藏的了,我的权利要自己去争取,哪怕活不了,也强于现状。我要直面他们,直面我的命运!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跨入了琅声苑的园子。原来从我的住处顺着小径一直往北就是琅声苑,路上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荷花池,园林中多采用的假山在这里倒很少见,只有一些石头,有的古朴,有的灵巧。这儿并不是上次我误入临松轩时的回廊,穿过一扇垂花门,一排正房显现在眼前。房子不大,约五间吧,房上是雕花青瓦,并没有富贵人家的琉璃瓦。青瓦与周围的绿色倒也协调。侍槐在正中一间房子前停住脚步,先进去禀报一声,才让我进去。里面并不大,屋里陈设也并非别样豪华。墙上挂了几幅字画。北墙角放着两个白胎青釉镏金丝的大花瓶。右边的几案上摆着我叫不上名儿的花。正中间是一张雕花桌子,桌子后坐着君闻书,他正在看着一本书。审问开始了,我想。道声少爷好,上前行了个礼。

君闻书的眼睛仍盯在书上,"你好了?"

"回少爷,好了。"

"既是好了,就要开始干活了,你要明白你的本分。"君闻书一副主子腔调,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怎么不明白我的本分啦?是你们冤枉好人乱打无辜,我何时偷懒了?我垂下头不说话。

"听说你识字?"他的目光仍在书上,并不看我。

"回少爷,略识几个。"

"会写?"

"回少爷,没写过几个毛笔字。"

"侍槐,把我书房里的《史记》第四册拿来给她。"

侍槐应了声,一会儿又回厅里递给我一本青布面、线装的《史记》,里面尽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繁体字。说真的,我还没见过这种版本的《史记》,前世的家里倒有全套《史记》,还有几本《史记选》,不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就是中华书局或上海古籍的,这种版本的,还真没见过,我不知他要干什么。

"你选一章告诉我里面讲的什么。"

"这…"我翻了翻,《史记》的列传部分我并不陌生,但我不知君闻书要做什么。虽然中华书局的书一向多繁体字,但这个,我还是有点儿犯怵。我略微翻了翻,忽然看见《魏其武安侯列传》,这章我看得最多。我合上书,抬头对他说道:"列传第四十七《魏其武安侯列传》,说的是汉文帝外戚魏其侯,与汉景帝外戚武安侯,以及因军功而封将的灌夫间争斗的故事。"

"哦?你以前读过?"他把眼睛稍微抬起来看着我。

"回少爷,略读过几行,不太精细,有些字不认识。"

君闻书点点头,"我的书房缺整理和抄书的人,从明儿起,你便开始吧,每天卯时三刻准时到书房。"

什么?让我待在琅声苑抄书?书童不是侍槐吗?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侍槐也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有事吗?"

"呃,少爷,我的字写得不好,而且我是内厨房的人,这是夫人吩咐的。如果少爷不问我青木香的事,我还是做些粗活儿吧。"我不想侍候君家的人,避之不及,觉得离得越远越好,省得又把事情赖到我身上。

"内厨房自有二娘料理,你不用管了,让你做什么就做,夫人那儿我自会去说。能做好书房的事,也是你有用了。"

"可是少爷,我的字真写得不好,好多字不认识。"我会写的繁体字不超过一百个,再出点儿什么差错,我可怎么担当?

"先抄吧,好不好再说--以后没我的话不能出园子--你先下去吧。"

我糊涂了,君闻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侍槐明明说琅声苑里一个丫鬟都不要,怎么又要留下我抄书?还有内厨房是怎么回事?难道另外有人了?我想念笑容满面的胖子刘,甚至想念老叫我注意淑仪的宋九。可是,我怎么就被留到琅声苑了?我不是嫌疑犯吗?他不怕我给他下毒?他怎么去跟他老爹交代?揣着一肚子的疑问,我回到了我住的小屋。

二娘终于送来了晚饭,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二娘静静地听着,不见一丝诧异的表情。我倒疑惑了,难道她早知道了?"二娘,你不觉得奇怪吗?"李二娘笑了笑,摇了摇头,只让我吃饭,说少爷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别想太多。看她的态度,我更诧异了。二娘交代了以后送饭的地点和时辰,收了碗筷就走了,留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我准时赶到书房。琅声苑有五间正房,中间一间是君闻书的起居室,挨着起居室的是他的卧房,最东面那间只放些他的衣物,书房共两间,西面第二间是他真正的书房,第一间其实是个书库。我第一次进去便被满屋的书所震撼,图书馆我去过,但这么多私人藏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三面墙壁都是从脚到顶的书,一层一层的。屋子中间也摆着很多架子,有的还是空的,有的全放满了。两排架子之间的缝隙只能容一个人走过。我这才知道君闻书为什么要找人管书,这活儿实在不轻松。南面的窗户下放着一张小桌子和一把小椅子,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估计这就是我的工作台了。

君闻书说了工作的要求:一是保证他要什么书,我能随时找到;二是保证书本不能蒙尘更不能生虫;三是所抄之书可以不美,但要保证他能看清楚,不准有讹误。他说得云淡风轻,但我听得心里发愁--对着一屋子的书,我真是发愁,如果要管理起来,就凭我一个人,太难了!且不说抄书,这一屋子的书,又没有电脑,怎么能保证他要什么书,我随时找到?这间屋子通风不好,怎么能保证不生虫?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第32节:第十一章 再见故人(1)

第十一章再见故人

我开始了在琅声苑的生活,几天后侍槐才偷偷地告诉我,府里分炊了,现在各园子自己做饭,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已经找妥了人,内厨房只供老爷夫人的膳食。但琅声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厨子,少爷吃惯了胖子刘的手艺,因而还是由内厨房供应。我问为什么要这样,侍槐摇头说只知道这是少爷的主意,大家都同意了。侍槐还叮嘱我千万不要在府里乱走动,尤其不要到那几个园子里去,省得惹事。

我不明白君家在变什么戏法,总觉得他们怪怪的,但再怎么怪也和我无关,我终是要出府的,这里不过是我打工的一个地方。自从进了琅声苑,引兰只偷偷来过一次,听荷却像消失了一样,影子都见不着,我也不敢偷着跑出去。侍槐说引兰的日子还是那样,至于听荷,他也不常见,只听园里的其他下人说,眠芍使唤得更厉害,澧歌苑新添了厨子,听荷反倒更累了。我听着,也只有在心里叹气的份儿。

我费了很大劲儿才熟悉了现在的工作,还挨了君闻书不少骂。君闻书对书非常挑剔,我曾怀疑是不是他老爹给他取的名造成的。闻书、琅声,全都跟书有关。他除了要书,还时不时到书库检查,看是不是蒙尘、生虫。他的书房也摆满了书,那也是我的责任范围,我要随时清点整理。有些书他只是翻阅一下,而有一些书是常读的,我得分清楚并摆放好。什么书该在书库里,什么书该在书房里,我真是闹不清。最可怕的是他要的书,我根本做不到随时能找到,因为书太多了,摆放也没什么规律。有一次他要一本书,我一连找了两天都没找到,他脸色阴沉得让我提心吊胆的。我悄悄问过侍槐,他说君闻书以前就这样,他也找不到,最后一般是少爷自己动手找的。侍槐连我都不如,字都认不全,不知道君闻书是怎么忍受的。

就这样,夏天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就是爬上爬下地找书,东擦擦西擦擦,不断到君闻书面前领命令受训。世界只剩下他、我和书。每天我拖着沉重的腿回到我那间小屋,倒头便睡。府里是不是有别的事发生,没人和我说,我更无暇顾及。

慢慢地,挨训的次数多了,我也开始动脑筋。我好歹也算读书人,曾经蝉联校图书馆年度借阅冠军,自认对书还有些感情和热情,为了书让人骂,前世的我做梦都未曾想到。什么是世事颠倒?这就是。

怎么办呢?我首先想到的是中图分类法。这个办法我很熟悉,虽然隔了一世,但还是能记住从A到Z所代表的类别。我先按照这个思路整理了几天,发现不太实用。古人的书和我们今日的不同,根本没有政治、经济、文学的分别。一本论著里既有政治又有文学还有哲学,怎么划分?那些政客,本身又是文人,亦文学亦论道,真是没有办法区分。我又试着按古人的经、史、子、集的传统分类来分,也很快败下阵来。

我读过吕思勉的《经子解题》,可就是搞不明白怎么分类。经当然就是《诗》、《书》、《礼》、《春秋》之类,那研究这些经的算什么呢?算经?算集?还有,什么才叫史?这个很难分清。我左思右想,决定试验一下现代的笨办法,什么都不分,只按书名第一个字的英文字母排序。可是又出现一个问题,君闻书有时进书库并不找书,只是浏览,同类书放在一起,他容易瞧见,如果只按字母分,就缺少了"触书旁见"的方便。我也是个爱读书的人,知道有些书并不是查找的,而是碰见的。怎么办呢?

我想啊想啊,对于工作,我一向追求完美,能做到八分,绝不只做七分。而且我也是爱书之人,面对这么多书,我由衷地生出感情。我很希望自己能做好,不是为了君闻书,而是为了这些书,是为了我自己。

第33节:第十一章 再见故人(2)

我终于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分门别类地按字母排序。比如说,合集全放在一起,按姓氏首个字母排列。而不成集的书,综合中图分类法和经史子集分类,大类下面有小类,小类中再以书名的第一个字母排序。

我决定实施了,这样就意味着我不仅要把全部的书挪动,更意味着我首先要把书都看一遍。过去的书没有目录,只能将全部内容翻一遍。我怀着对书的热爱,开始干了。

我先收拾出一排书架,准备按我的标准重新放书,好在有空书架可供腾放,否则堆在地上,君闻书见到非疯了不可。这项工作非常巨大,几万册书,我要逐一检视,而且要不停地搬、插、放,有时放错了,还要抽出来重新放。但和书打交道是我乐意的事,不用与人打交道,很清静。唯一不好的是,君闻书时常来找事,而且我进出书库必定要穿过他的书房,他又喜静,害得我提心吊胆的。

最让我心烦的还是抄书。其实所谓抄书,有点儿类似于前世的做笔记。君闻书把需要我抄的部分做上标记,由我抄下来,注明出处及页码。在前世,毛笔字被视为书法,属艺术范畴,我这应试人才没写过几笔。而今世,没上过几天学,毛笔字写得也少,每次拿起那软搭搭的笔我便犯怵,在纸上一画就是一堆墨滴,别提什么蝇头小楷了。

起初,君闻书见我在纸上画的几个好似虫子般的字,都要耷拉几天脸。好在他修养还不错,只让我重抄,并不曾当面给我难堪。慢慢地,我也有了自己的办法。所谓办法,其实也挺丢脸的,还是回到硬笔的老套路上,只是我始终无法参透前世用的签字笔的原理,没办法造个珠儿让墨流出来,于是索性自创了铅笔与毛笔的结合体--把槐杨木削尖,蘸着墨汁写,虽然写几下就要重新蘸墨,但比写毛笔强多了。我还自鸣得意地给这种笔取名叫"幸笔",因为它的主要功能是帮我对付君闻书。君大公子第一次见我用幸笔的成果,惊讶之情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然后我们就有了如下对话--

"这…这是什么?"他抖着那几张纸。

"回少爷,您要奴婢抄的书。"我毕恭毕敬地回答。

"我是问你这是用什么涂的?"

"回少爷,不是涂,是一笔一画抄出来的。工具嘛…"我停了停,不敢说是幸笔,"是奴婢自己做的。"

"拿来我看看。"

我不情愿地回到我的工作台,把幸笔递给他。君闻书扫了一眼,举着它说:"这算什么?木棍?"

"少爷,您当初只说要字迹清楚,不准讹误,您可没说非要用什么笔。上次奴婢倒是用毛笔写了,您却看不清,可见用什么笔不重要,您要看的也只是内容不是?"

"…强词狡辩,对待书要恭敬,你居然用木棍,实在太不像话了!"

"少爷,伯乐相马只见马而不见色,君不闻欧阳母以荻画地而教子乎?"狡辩就狡辩,反正我不会写毛笔字。

君闻书张口结舌了一阵子,终于挥挥手让我去了。我取得了小小的胜利,从此之后,我便用幸笔工作。

书的防蛀工作我也做得十分上手。经过观察我发现,书之所以生虫,是因为不常搬动,通风不好,因此一定要常晒。于是我每十天就取一格书,搬到外面晒,收时擦干架子,撒上一层艾蒿粉,再把书摆上去。

搬书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我照前世平板手推车的样子让侍槐帮我做了个车--两根木棍钉在一块宽木板上,棍子两端安上又粗又矮的木头轮子,木板上面再钉两根粗木棍,中间横架一根木棍,手推车就做好了。虽然我做的车比较简陋,笨木头轮子也不会灵活转向,但比起用手抱书,已经省力不少。君闻书第一次看到这车也惊奇万分,盯着车和我看了老半天。我又用湖草做了张草帘挂在窗上,只要天气不冷,就只拉上草帘而不关窗子,这样书库就能够保持通风了。

做完这一切,我终于得空休息了一会儿,坐在我小小的工作台前,环视四周,觉得很有成就感。嘿嘿,这些书,都要听我的指挥!

君闻书平日并不常出门,人也非常木讷,除了对侍槐有时还有点儿表情,对其他人无一例外的冷漠--冷漠就好,我也不想做"贴身丫鬟"。在宋朝,主子有权利霸占丫鬟,他越君子越冷漠,我越觉得安全,反正除了老板和员工的关系,我也不打算和他走得更近,到时间就出府,君闻书怎么样,与我无关。君闻书似乎也没什么爱好,佩戴的饰物也和他的性格一样--一只小乌龟,真是什么人爱什么。他有一位林姓老师--中年,严肃,很少和我们说笑。"幸笔之事"发生不久,他曾颇奇怪地看了我几眼,只是本姑娘向来不怕被人看,越看我,我头仰得越高。我暗中觉得他行事的作风和君府还真像,真是东家如此,找的西席也意气相投。他并不住在府里,每隔十天来一次,常听见他们谈书论道,每当这时,我也竖起耳朵听着,觉得受益不少,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我不知道这林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科举成功的才子?还是科举失意的落魄文人?我也不明白,君闻书明明要继承君家家业,怎么不学着做生意,反倒天天读书?

第34节:第十一章 再见故人(3)

我天天泡在书库里,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年底了。天气很冷,我房前树木的叶子早已掉光了,房子朝东,更显得清冷。当下人的,没有厚被子盖,也没有炭火,我宁愿天天待在书库里。听侍槐说,府里忙着过年,李二娘每天忙个不停,我什么气息都感受不到,无论君府如何热闹,我只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与书相对。虽然挨点儿骂,但很清静,只是没人可说话,有时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人,没有人牵挂,死了都没人知道。偶尔也托着腮帮子想萧靖江,不知他怎么样了?要考试了吧。

过了年,我便十二岁了。正月里,君闻书总算休息了一段时间,我也趁机继续整理书。算来君闻书有十三岁了,依我看他像三十岁的男人,天天紧闭着嘴巴,仿佛怕我们从他嘴里撬出点儿珠玉什么的。他看的书也很杂,不仅仅是传统的经部、子部,似乎更注重看各家的评论。宋朝的理学冠绝后世,这是由当时的大氛围决定的,整个学术水平都很高。虽然我没有资格收拾书桌,但偶尔路过瞟一眼,发现他似乎在研究什么。难道他要做学者?君家可就他这根独苗儿,他不子承父业,君家的家业怎么办?君家两位大小姐,大的十五,小的十四,都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了,不知她们的夫君争夺战如何了?那个自以为是的杨骋风会娶谁?嘿嘿,一个君家,还挺热闹。我晃晃两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