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吧,也没有做到老的。这也只是权宜之计,攒了银钱就赎出来。本朝是允许丫鬟赎身的,去君家也好,多见识些世面,你是个伶俐的,这么讨下去,可惜了。况且,你现在还有更好的路么?"

我不答话,好半天长叹一声,"攒了银钱,什么时候能攒够银钱?"

"这个…"他挠了挠头,"车到山前必有路吧。真想出来,总会有办法的,我现在也不敢说什么…要不,你眼前怎么办,再讨饭?"

一夜沉默,我在思量。当丫鬟,我要把自己卖了?不当丫鬟,我又能讨多久的饭?当了丫鬟,我便不算个人,做不得我自己的主,打骂任由人。最可怕的是,真碰上个恶主子,受了欺负,除了死,也不会有第二条出路,甚至嫁给谁都不能自己决定。他说给他姑姑当粗使丫头,应该离主子比较远,就是做做粗活就行,那还可以考虑一下。君子不图时而图势,即便我有智慧,我也要先养命。

东方即晓,旁边又传来翻滚草铺之声,萧靖江起床了。看来,我必须做决定了,我坐了起来。

"公子小哥,我…我愿意去君府做丫鬟,劳烦替我说一下。"

"你…真要去做丫鬟?"

"除了做丫鬟,我还有第二条路吗?"我强笑了一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许将来我可能活出个头来。"

他看着我,"你想好就行。我也觉得你小小年纪,手无寸铁,既然能独身从登州流浪过来,活下来必定不是问题。一个女孩子,与其在外面流浪,还不如做个丫鬟,也许能盼个出路。我那姑姑说,君府家大业大,也许,你能过得更好。"

我笑了笑没说话,他却认了真,"司杏,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俗女子,你有想法,也知书明礼,去君家虽然做下人,也未必是件坏事。本朝也有女子出头的,你去寄身养命,也见见大户人家的世面,早晚会好的,又不是一辈子在那儿了。"

我笑了,"希望吧,希望吧…"我真不知道给大户人家当丫鬟究竟是什么样子,萧靖江说的也是道理。退一万步说,我总得找个地方养命。也是,将来总是要出来的--一切以出来为目标。

萧靖江本来说要先去探探他姑姑的口风,想了想又说还是一起去,人都在跟前了,一般不会当面拒绝。见他那积极的样子,我心里很感动,他似乎比我更尽心打算我的前途。唉,只可惜呀,我要离开了。要是将来真能出来,一定要来找他,我暗自想着。

他带着我七弯八拐地走到一所看起来已经很旧的房子前站住。

"怕么?"我摇摇头,他笑了,用安慰的口气说,"不要紧,我姑姑是个好人,你叫她李二娘就行,我知道你肯定会好好对付过去的。"我笑了,萧靖江是个好人,怎么也不能把这事弄砸了。

他叩门,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出来应门,身着布衣,盘花扣,滚花边,头发一丝不乱,戴着一支珠钗,面色白皙,浑身透着利落。

"小侄见过姑母。"萧靖江深施一礼。

"原来是江儿,快进来,这位是?"李二娘脸上带着笑,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

"哦,姑母,小侄前几日路过桥头,看见这丫头正在乞讨,觉得她可怜,也施过几顿饭。昨日听说姑母所在的君府少个粗使丫鬟,小侄想,姑母要是看得上这丫头,也少了姑母再托人寻找之忧,对这丫头也是个善事。"

第12节:第四章 卖身(2)

李二娘的眼光在我身上转了两圈,然后把我们让进小院。我不敢四处打量,只低头跟着她进了正屋。

"你叫什么?"

我赶紧行礼,"回二娘,我叫司杏。"

"哪里人氏?家中还有什么人?"

"登州人氏,家中原为出海渔民,父母出海再没回来,家里没人了。"

她点了点头,"你会做什么?"

"我…"我会做什么?打字复印不用说了,宋朝女子该会的绣花描红我都不会,我灵机一动,"我会扫地。"

"哈哈…"李二娘声音洪亮地大笑起来,就连萧靖江也忍不住笑了。蠢,扫地谁不会?我抬起胳膊抹了把汗。

"你这女娃儿倒实在。"我有些尴尬,李二娘满含笑意地说,"一旦进了君府,便要随君爷君夫人打发了,你真愿意卖身?"

"司杏十岁,不进君府做丫鬟,也没有别的去处,求二娘可怜我。"

"嗯。"李二娘又对萧靖江说,"江儿,你觉得如何?"

"姑母,侄儿小,不懂事,只是觉得她虽然是个叫花子,倒也不是什么坏出身。看她的手脚,做粗使活儿应该还可以。姑母与其托人再找,不如收下她,两边都好。"

"倒也是,只是不知她的根底。司杏,你把身世再说一遍,别想诳我,若有破绽,我听得出来。"

"司杏不敢,一定说实情。"我原原本本地把我的身世、我的流浪经历又说了一遍。她抓住几个问题盘问了一番,对萧靖江说:"女娃儿牙口倒伶俐,做事情应该也有几分眼色。让她在我这儿住几天,我留着看看。"

我偷偷看萧靖江,他也面露喜色。他们又闲聊了几句家常,萧靖江便告辞回家,我和李二娘送他出门。因为二娘在场,我也不敢说什么,只躲在她身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

起程的日子终于要到了。这天,萧靖江说他爹爹想为二娘送行,李二娘答应了。看着萧靖江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于是我去找李二娘,她正在梳头,我过去跪在地上,"司杏受二娘恩情,带我进府,感激在心,但司杏有一个不情之请,说出来请二娘体谅。"

"你说。"

"司杏父母双亡,流落在外,乞讨为生,途中又染疾病,若不是方广寺方丈慈悲,司杏可能活不到今天。以后司杏进了君府,虽免去风餐露宿之苦,但不知何时能见到方丈,表达谢意。故司杏难以启齿,却不得不说。"我顿了顿,接下去,"司杏卖身,应有卖身的钱财。司杏父母双亡,自己又进了君府为奴,要银钱也无多大用处,按理应把银钱给二娘作答谢。但方丈于我有活命之恩,司杏想把这银钱留给方广寺,以表达我对佛祖的诚心和谢意。对二娘,司杏以后再找别的机会孝敬。司杏自知提前向二娘讨银无理,但在此一别,再见就不知要什么时候。求二娘可怜,暂借我些银钱,待卖了身,再还给二娘。若府里不收,二娘亦可将我卖与他人,司杏绝无怨言。"

李二娘盯着我,点点头,"你倒是个有心的。只是你说的虽在理,但万一你拐了银钱跑了,我又当如何处置?"

"司杏不敢。"我仍跪在地上,"司杏要去向方丈辞行,二娘若不信,可跟了司杏去。若二娘自重身份,明日萧公子来为您送行,您也可让他跟着我。"

李二娘盯着我又想了半天,然后说:"我可怜你是个孤儿,难得有这份心,且信你这一回。你要多少钱?"

我按捺着心中的喜悦,小心翼翼地说:"任二娘赏赐。"

李二娘缓缓地说:"我亦是君府的下人,只是做的年岁多了,工钱比其他丫鬟略微多点儿罢了。这样吧,君府新进小丫鬟,一般是七两银子,我照数给你如何?将来君府多给你的我不要,只取回七两。但君府少给了,便从你的工钱里扣。君府不收你,我便只好照你的说法,将你转卖他人了。这里是湖州,江儿的爹爹又是衙役,只怕你拐了银钱也跑不出去。"

我狂喜,"司杏多谢二娘。"

第二天,萧靖江跟着他父亲前来给他姑姑送行。我这才见到萧父,萧靖江和他十分神似,都是长瘦脸,小眼睛,只是他父亲更粗壮一些,两眼通红,一看便是常年喝酒的人。李二娘和萧靖江说了,他看了看我,我点点头,他便答应了。散席后,我收拾妥当,拿了李二娘给的银子,和萧靖江出了门。这次他与我并肩走着,没有再一前一后。

不知哪年再能见到自由的阳光。我感慨地望着阳光下走动的人群--熙熙攘攘地,有人笑着,有人苦着脸,有人在溜达,有人在忙生计,众生百态。我们一路无语地走到了方广寺,我让他在大殿等我,我先去见了方丈。

"见过方丈。"我行礼。

方丈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小施主身上见好?"

我点点头,"小女自北方流浪而来,途中染病,幸遇方丈收留,大恩大德,小女感激于心。如今,小女得到一个机会给人家做丫鬟,明日起程,想着方丈的大恩,特向方丈拜谢。另外…"我从怀里拿出三两银子,"有劳方丈慈悲照看,这是我的卖身银,小女愿捐给寺里做香火钱,求方丈莫嫌微薄。"我将银子搁到桌上。

第13节:第四章 卖身(3)

方丈一震,"阿弥陀佛,遇难施救乃我佛慈悲,小施主不必太挂心。况且,施主卖身之钱,贫僧万万收不得。"

"小女本是孤儿,要入府为奴了,留银钱无用,情愿捐给寺里,希望方丈也能多救几个似我这样的人。"

"阿弥陀佛,小施主你…"方丈有些不忍。

"求方丈成全。"

"小施主,你也只是个女童,以后路长,还应仔细收着银两,以备不时之需。"

"小女既卖身为奴,生死便不是自己能想的了。既蒙方丈所救,这银钱也算为自己积德吧。小女名司杏,要是方丈实在可怜我,可叫人在寺里种一棵杏树,当做我受菩萨庇荫,也让司杏心里觉得自己有个根基。"

"阿弥陀佛,小施主真该是结缘之人,贫僧答应你。"方丈对我施了一礼,又唤来一个小和尚,收了银钱,吩咐他去后山寻一棵杏树幼苗,移栽在院里。我谢了他,便出去寻萧靖江,两人走至后山,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坐下,我把用布包着的银子塞给他,"你拿着。"

"这是什么?"他打开一看,有些惊讶,"哪来的?给我做什么?"

"公子,司杏是流落来此地的,蒙公子相助,施饭在前,又伴住在寺庙中,公子于司杏,实有大恩。"

他打断我说:"你别这样想。我从小无母,亲娘待我心狠,我常常觉得心里憋屈,和你是同病相怜,分外话多。两人互相说说,心里也好多了。你莫要再这样说自己,我也是可怜人,不是可怜你,你就当我们互相可怜吧。"

我盯着地面,"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这银子非偷非抢,是向李二娘提前支的卖身银。虽然少,却是干净的。我给了方丈三两,算我捐的香火钱。剩的这点儿钱留给你做个体己用度,哪日家里不方便,也可应急。"

萧靖江又塞给了我,正色道:"司杏,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我帮你就是为了你的钱财?你这般不屑我?"

"你误会了。司杏在心里只有感激的份儿。你收着钱,有一天家里不宽敞或庶母不仁慈,这钱或者可凑个数拿去上学。"

"司杏,你想得真细。"萧靖江眼里充满感激,"你的心意我领了,但钱你留着,以后就给人家做丫鬟了,怎么还不知道…把这钱都撒了出去,你不想赎身了?你这丫头…"萧靖江的声音也有点儿哽咽,"至于我,你不必多虑,一个男人,怎么都好对付。倒是你,要多加小心,富人家的丫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可也别灰心,只要有了钱,你便可出来。我若有空,也去看你。出得来,一定出得来…"

我点点头。他接着说:"与你相处这几日,我也知道你非寻常见识的女子,只是生不逢时罢了。因此,更要好好活着。进府当几天下人没什么,反正咱要出来。司杏,你一定要记住,没有人能打倒你,只要你自己不放弃。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小心,我们这等平凡人,没有什么靠山,但只要我们努力,我不信老天不给我们活路!"他的目光充满坚定。

"嗯,你的话我记住了。"

"只是以后,我也不知再在哪里寻个说话的伴儿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天要晚了,再不回,二娘要着急了,别真的惊动了我爹,就不好了。我们回吧!"我跟着他,回到了前殿,正遇见小和尚们移栽杏树。我向他讲了杏树的缘由,他目光温柔地看着杏树。我跪在佛像前,在心里悄悄地许愿:此杏树虽托名为我而栽,但希望福祉落在萧靖江身上,愿菩萨保佑他,考取功名。

回李二娘家的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话,都是让我好好珍重自己,少说话,少惹事,并一再说有可能他就去看我,让我好生照顾自己,真想出来必有法子。

虽然前世有无数次前途茫茫的时候,但还从来没有失去过人身自由。我看着身边不断啰唆着要我好好照顾自己的灰布衣男孩,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会再见到他吗?觉得君府很遥远,很朦胧,那个暂时供我落脚的地方,会好吗?我将来,真的能出来吗?

我心里很忐忑,虽然谁都没有说出来,但两人都很伤感。为了缓和气氛,我和他玩打鼻子打耳朵的游戏,赢的人往前跑十步。玩闹之中,我乘他不注意,把那四两银子包起来,悄悄地别在他的腰上。四两银子不起眼,希望小偷不会看上吧。

第14节:第五章 君府(1)

第五章君府

我们一早就出发了,萧靖江没有来送我,我理解,他确实做不了自己的主。昨晚,我咬着被子哭了半宿--到这份儿上了,居然要卖身了!早上李二娘见了我的肿眼睛也不以为意,只让我去洗了脸。一路沉默,我是因为实在不知未来如何,没有心思说笑。而李二娘也只对我看得十分紧,许是怕我跑了,她的七两银子没有着落。但对于君府的情况,她并不多说,也许是怕我被君府拒绝。第三天傍晚,我们终于到了一所大宅院门口。李二娘叫开了门,引了我进去。

好大一所宅院,入院迎面为左右两座青石假山,之间有一处空地。左面额曰:清香樾。右面有匾:垂翠岭。顺着夹道往里走,只见前面立石如壁,东有一处小亭依附于山脚,曰沁芳亭,亭内做成流杯渠。进了垂花门,里面便是院落。李二娘熟门熟路地引着我,左拐右绕地一进一出,终于停在几间大房子前。她问门前的一个圆脸丫鬟:"培菊,夫人可在房内?"被唤作培菊的小丫鬟答道:"在,刚传了晚饭,这会儿还没上呢。"说罢,眼睛瞟向我,我赶紧低了头。李二娘转身让我在门外等候,自己先进去了,隔了一小会儿,又挑了门帘,唤我进去。

房内有一种淡淡的香,我心里怀着忐忑,也没有心思多想,只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听见李二娘道:"见着夫人,还不快跪下!"

我慌忙跪下,"司杏见过夫人。"

一个低缓的声音响起,"抬头。"

我慢慢地把头半抬起来,面前的榻上端坐着一位夫人,身着紫金穿花锦袍,头梳凤凰髻,横挑一根紫水晶钗。饰物虽不多,浑身却透出一股富贵气。她盯着我看了看,缓缓端起盖盅问:"叫什么?"

"回夫人,司杏。"

"这名字是后来取的,还是生下来就有的?"

"回夫人,是生下来爹爹给取的。"

"你爹爹呢?"

"父母出海遇事,已亡了。"

"你几岁?又是如何遇到李二娘?"

我看了看李二娘,不知该如何回答第二个问题。

"我问你,你望二娘做什么?"她声音里透露着威严。

"回夫人,小女十岁,遇着二娘是因为在湖州讨饭,二娘探亲,机缘巧合就遇到了。"

那夫人停了停,又问:"小小年纪讨饭,想必是连讨带偷吧?"

我一听就气了,我讨饭不假,偷什么?我直起腰来,挺身跪着说:"夫人或许见到别的叫花子这样,但小女从小家教严,讨饭便是讨饭,宁可饿着,也不偷别人的东西。为了自己,偷了别人的也不心安。"

我面无惧意地看着她,半晌,她点了点头,"入我君家需卖身,你可愿意?"

"回夫人,小的来时便知,甘愿卖身。"

她又转向李二娘,"二娘,既然是你那儿少丫头,那你领去吧。回头写了契约,让她押了,八两银子。"

二娘满面喜色,估计是觉得债权兑现了,她躬身道:"谢夫人慈悲,只是她叫什么?"

夫人沉吟了一下,道:"她既本名就叫司杏,倒也合我府的规矩,不必再改了,仍叫司杏吧。"说罢,她又转向我,目光冷冷的,"我君家为商贾之家,第一要紧的是规矩、手脚干净,若是被发现偷盗或对主子不敬,直接处了家法。"

我伏地谢了她,随二娘出去,这样我便开始了在君家的生活。

听说君府占地很大,共三进。第一进中间是园林,两边是下人和部分伙计的住处。第二进正房是君家主人君如海会客、谈生意的地方,四周是仓库。第三进最精致,是君府内眷的住所,中间为君家夫妇所住,号临松轩,东边是君家大小姐君闻彩所住的停霞苑,东南是君家二小姐君闻弦所住的澧歌苑,西南是琅声苑--据说这是君家三少爷君闻书未来的居所,因君少爷现在年纪尚小,暂随君夫人在临松轩住。这几处宅子各有特色,临松轩近旁多松,停霞苑多种梅花,澧歌苑遍植茂竹,琅声苑不必说了,守着一大面湖荷,广植各类花木。

不过,这些都是我陆陆续续听李二娘或别人说的,我哪儿也没有去过。君家有内外两个厨房,内厨房主要负责君府家眷及内府下人的饮食,而外厨房主要负责君家伙计及庄内其他杂役的炊饮。外厨房在临街的第一进院落里,为的是地方大,他们取饭、吃饭方便,也省得扰了内府的安静。

我被安排在内厨房中,主要工作是负责烧火,也就是通常说的烧火丫头。这是极粗笨的一项工作,既见不到主子,也讨不到什么巧,天天只是和炒饭的大厨、净菜洗碗的老妈子共事。入府第二天,李二娘便拿着契约来找我,我毫不犹豫地按了手印,八两卖身银我全给了她,七两还债,剩下的一两算作对她的谢意。我们这个小厨房在君府的西北角,李二娘是内厨房下人们的小头目。当然,这内厨房总共也没多少人。两个师傅--大师傅胖子刘和二师傅宋九,两个给他们打下手的,四个老妈子负责净菜、洗碗,再就是我这个专管烧火的小丫头。每天吃罢晚饭,各房都把第二天的菜单随着碗筷一块儿送来,由李二娘负责记下并负责传达,往各房传菜时,也由李二娘负责检查核对。开始时我以为李二娘识字,后来发现,她只是用她编的一套符号代表不同的菜。我从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仓颉造字应该是真的。

我的工作不是很轻松,虽然只是烧火,但几个灶一块儿忙起来,有猛火的,有文火的,有隔一会儿要再续火的,也很麻烦。君家虽富,吃的却比较简单,但因为各房吃各房的,花样倒不少,每顿汤汤菜菜、冷的热的素的荤的挺费事。除了烧火,我还要负责煎药,一煎就是几个时辰,看着火,左扇右扇,无聊至极。

第15节:第五章 君府(2)

君府待下人还算体恤,但家规森严,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或许是我离得远吧,我待在内厨房的小天地里,每天只与这几个人打交道,虽然累,但也比较乐和。内厨房中,我最喜欢胖子刘,他天天乐呵呵的,白胖的脸像一个发面馒头。我刚入府那会儿,他天天向我吹嘘君家如何富有,我进君府是如何幸运。开始我怀着崇拜的心情听着,慢慢地就开始嬉皮笑脸地对他。他也不生气,有时做菜就把我叫到身边让我学。可惜我的味觉神经不是很发达,什么菜吃在嘴里都差不多,更别提做了。他也不以为意,只继续雕着我这块朽木。李二娘对我不算好也不算坏,她不爱说笑,见天只是忙。我暗暗地把她和胖子刘登对,觉得一严肃一温和,还挺配,纳闷他们为何没擦出什么火花。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是第二年春上,我十一岁了。虽然日子比讨饭时好过不少,但就是比较闷,时不时地我会想起萧靖江。他也十五岁了,不知他怎么样,是不是还在受庶母的虐待。我想从李二娘那里探点儿消息,她也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也是,我从未见过有什么人来探过李二娘,她也不会写字,估计得不到什么消息吧。

李二娘越来越忙,据说是君少爷搬到琅声苑了,夫人让她前去收拾照应。李二娘两边跑,顾不上,有时菜单也来不及收,只好委托我这个内厨房唯一识字的小丫头替她抄好,让胖子刘从旁协助,再由她安排。

总算做点儿有知识含量的活儿了,我觉得比烧火有趣多了。因为收菜单、发饭,也认识了各房负责传饭的小丫鬟,有老爷房里的培菊、大小姐房里的引兰、二小姐房里的听荷,至于少爷房里的,起先一直是李二娘里外带,后来有时她赶不上,那边就差人送来。可琅声苑很奇怪,来的从来都不见丫鬟,总是个小厮,叫侍槐。

大家年纪相仿,难得主子不在跟前,话就比较多。培菊性子温婉,引兰快言快语,听荷老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像是怕惹什么祸。侍槐是君少爷的书童,爱在我们面前吹牛,说自己见过如何多的世面。我曾偷偷问过侍槐,为什么其他房来的都是丫鬟,只有琅声苑来的是小厮。侍槐红着脸,只说这是家规,不肯再多说。

这一天晚饭后,侍槐说二娘正在给少爷收拾衣物,差他送来碗筷,恰巧听荷来送残食和第二天的菜单。我抄了他们的菜单,三人又闲聊一阵,听荷怕二小姐找她就先回去了,只剩我和侍槐。我俩东聊西聊,侍槐问我怎么会写字,我便把自己的身世简单地说了一遍。他感叹道:"你倒也是好人家的儿女,真是命不由人。"我问他是怎么进府的,他说是家里闹水灾,五岁便被卖到君家。说是卖,其实跟君家救了他一命差不多,否则他也活不到今天。只是爹娘不识字,想问个信儿都不知道。我心里一动,问他这君府能否寄信。

"寄信?能啊。每次都是我把少爷的信送到驿站。你要寄给谁?"侍槐很机灵,一听我问便猜我打算写信。

"那我们能寄吗?"

侍槐摇摇头,"不知道,难吧,府里是一起走的信,并不单结,也不知人家会不会单收。"

我让他帮我打听打听。一整天,我都想着给萧靖江写信,那是我在这世上的唯一的好朋友啊!

又到传晚饭的时候了,听荷来了,我打发了她,仍坐在那里盘算。引兰来了,我正在给她拾掇食盒,听荷一脸焦急地跑进来,"司杏,我昨晚送的菜单中有百合粥没有?"

我抬头看了看灶头的菜单,"没有啊,你们没要粥,倒是大小姐房里有。"

引兰也说:"对,昨儿我们大小姐特地说:"这春上,喝个粥,既有滋味又进补"。"

听荷的脸色更加紧张,问她怎么了也不说,急急忙忙地又回去了。

引兰目送着她,嘴里说:"听荷也挺可怜的,守着那样的主子,上头还有那样的大丫鬟。"

"怎么了?"

引兰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没什么没什么。"

我心中疑惑,原听说府大人多是非多,看来不假。这君府看起来家规森严,暗地里也是波涛汹涌啊!二人拾掇好食盒,正要盖上盖子,一个妙龄女子跨进门来。她瓜子脸,狭长目,嘴角长着一颗朱砂痣,水蛇腰,穿着丫鬟少着的月青色细纱裙,手上拿着粉红丝帕,头上缀满珠翠。看穿着,或者是哪一位小姐,但看气度,又不像。我正疑惑间,听荷满脸惊惶地跟了进来。引兰一见,立刻起身,"见过眠芍姐姐。"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眠芍?谁?听名字像是丫鬟。

她理都不理,冷冷发言道:"李二娘在哪里?给我传进来。"

吓,好大的口气!我上前施了一礼,"回姑娘,李二娘在少爷处尚未回归。"

"哼!料想也是,否则她便老糊涂了,敢少了我们小姐要的东西。"

少东西?少了什么?我记得与听荷核对过的呀。我又施一礼,"敢问姑娘,少了何种饮食?"

第16节:第五章 君府(3)

她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你是谁?"

"回姑娘,奴婢叫司杏,是内厨房的丫头。二娘事忙,有时便让奴婢帮忙收收菜单,偶尔她回不来,也代她发饭。"

她打量了我一番,"我看她是老糊涂了,找你这么个笨丫头!我问你,我们小姐要的百合粥呢?"

百合粥?昨天只有两个粥,一个是大小姐要的百合粥,另一个是少爷要的荷叶粥,再没有了啊!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引兰,又看了一眼听荷,躬着腰回道:"回姑娘,昨日传粥的只有大小姐和少爷,不知姑娘是哪一房的?"

"哼,你这粗丫头,昨日我明明让听荷传内厨房做百合粥,你敢不做?!"

我心里明白了,原来她是二小姐房里的。我赔笑道:"这位姐姐,昨日二小姐房里确实不曾吩咐百合粥,二小姐若是要,现做好了,东西都是现成的。"

"哼,你搪塞谁?这粥明明是你漏做了,却说我们没吩咐。等你做,要多久?你这懒丫头,讨饭出身的!你知不知道这百合粥要多久才能做好?你敢蒙我?"

我的气上来了,明明是你们没说,偏说我们没做,都是丫鬟,你凭什么恶语伤人?我瞅了一眼听荷,她正低着头,两手绞在一起,一句话也不敢说。忍一时风平浪静,就这样吧,不闹事,过去再说。我低着头,也不做声。

眠芍发了威,抬眼见食盒里有一碗粥,上前一步把粥拿在手里,"今天先饶了你,这碗粥我拿走,再有一次,看我怎么让你长记性。"说罢要走。

我和引兰齐声喊道:"请姑娘稍等。"

眠芍转身睥睨着我们,"怎么了?"

我施礼,赔笑道:"姑娘,菜单之事也许是没弄清,出了纰漏,奴婢给您赔罪。但这碗粥,实在是大小姐昨日传的,引兰都来拿了,请姑娘海涵,把它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