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顿时垮了一张脸,转过身,果然见谢小桐屁颠颠地跑出屋子来。

“死孩子!”他低声咒骂。

百草笑,霜霜也嘁嘁笑。这农家院子里春意浓浓,阳光正好,百草想,也许这样的日子也不错。霜霜和小桐,都是多么可爱的孩子。

同是阳光灿烂的通州,天鹰行馆,风尘仆仆的独孤无涧,却是满脸阴云密布。

“七叔如何?”

初一赶紧道,“七叔毫发未伤,只是这些日子来,那寒肺的老毛病似乎越来越厉害了,日夜咳得不停。”

独孤无涧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第六院厢房。

独孤无涧还未踏进门,就听见七叔的咳嗽声,走进去,便见七叔一张青白消瘦的脸,好几个月不见,这老人越发垂垂老矣。他心里一沉,那寒肺的宿疾,只怕是会要了这老人的命去。

“七叔,堡主回来了。”

初一的话音刚落,七叔抬头,便看见门口出现一个人影,那明媚阳光顿时被那人影遮住,衬得那人影更是高大。

黑衣黑甲的独孤无涧,远道归来,历经战火洗涤,他虽容色不变,可额角却又多了一道伤疤。

七叔眼睛一亮,撑着要坐起来,“无涧…”

独孤无涧赶紧走到床边,坐下,扶了七叔坐起来,“初一,拿热参水来。”

喝下一口热热的参水,七叔喘口气,上上下下看了独孤无涧一眼,喃喃道,“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独孤无涧开门见山问,“夏侯寒有没有对你怎样?”

七叔藏在棉被中的右手抖了抖,面上却笑着道,“没有。他毕竟吃过我做的饭,穿过我做的衣,怎么会害我?”

独孤无涧眸色冷冷,“他会不会害人,七叔比我清楚。”

“无涧…”

七叔刚开口,却被独孤无涧打断,“七叔,你想说,别去苗疆?”

七叔叹气,“无涧,你比我清楚,你若带人去苗疆,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咳咳…”

独孤无涧沉默。七叔说的是实话,若他要杀去苗疆,必定有更多的人死伤。

他想起那塞北战场上,荒草被鲜血浸染,秃鹫在天空中盘旋,那些死去的战士,睁眼望着蓝天,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有些还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孩子。

七叔转目望向了窗外,“你当初怎么报复夏侯寒,怎么报复小小姐,你也比我清楚…咳咳…就算父债女偿…七叔没有说话,也知道拦不住你…”

独孤无涧垂目,心中那抹沉痛被唤醒,像一把利刀,缓缓割开。

“你是个好孩子…”七叔颤颤伸出左手,抚过独孤无涧冷冷的脸,眼中忽然有了泪光,“七叔也一直知道,你很苦…咳咳…咳…你现在是朝廷的大将军,如果独孤庄主地下有知,一定会骄傲…”

“可是七叔求求你…小小姐如今生死不知,七叔已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老爷…咳咳咳…寒儿他此次来,只是想看一眼小小姐是否安好而已…”

独孤无涧忽然道,“她很平安。”

七叔怔了怔。

独孤无涧声音沉沉,“她选了她想要的生活。”

七叔笑了,浑浊的泪却流出来,叹气,“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该多好…”

独孤无涧起身,面目冷然,看向七叔,“七叔,我此番回来,便是要解散天鹰堡,我既已入朝堂,自然不便再与江湖牵扯不清。我已答应王爷,代管锋将军从此驻守边关,边境苦寒,无涧不能带七叔同往。不过无涧会送七叔到京城去,住进肃王府,七叔放心,有王爷照拂,便如无涧在你身边一般。”

七叔心里叹气。他哪里还能活到那天。

但是他欣慰地一笑,“七叔知道你对七叔好。”

独孤无涧扶了他睡下,“七叔,别担心,我会叫白管事陪着你,下棋,听曲,你想做什么都行。”

七叔点点头,深深看了独孤无涧一眼,沉重地阖上了眼,“无涧,若有一日,你再看到小小姐,别再伤她。错的是老爷,不是她。”

独孤无涧手一抖,牵过棉被,为七叔盖上,便转身离去了。

他转身的一瞬间,并不知道七叔睁开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流下。他更不知道,七叔藏在棉被中的右手掌中,有若隐若现的青色。

夏侯寒终究是恨七叔当年救起独孤无涧,可七叔却再也不忍心那仇恨错缘再深一层了。

七叔缓缓吐口气,如释重负。

夜深。

连城岭上,天鹰堡。

独孤无涧已上了山。不过几月时间,从冬到春,大山上一切如旧,该绿的绿,该红的红。

独孤无涧夜来无眠,披了寒衣慢慢踱步。

停下脚步时,他抬头,果然见“沉香居”三个字,在头顶上微微闪光。

沉香居里,漆黑一片。

点起一灯如豆,一寸一寸照亮那熟悉又生离的房间。

海棠锦枕,蔓花床帐,都是百草喜欢的淡淡红色。锦被是白色的,绣了一朵一朵的碎花,床前还放着百草最爱穿的玉合色彩绣拖鞋。

宝翠那丫头,将这里打扫得很干净。

可物是人非。

往事像潮水一般哗啦扑来。

她哭,她闹,她一颦一笑和温软身子都似乎还在昨天,可他知道,他和她之间已隔了一条银河。

想起那日幽城,她和那个绿眸男子离开,毫不犹豫,毫无眷恋,他终于明白,他和那大雪之夜的夏侯寒一般无二,作茧自缚。

忽然,他就累得抬起不起头,于是吹了灯,趴在那桌上,昏昏睡去。

黑暗中忽然又看见西雀在哭,许多人倒下,血流成江河,他被江河冲得东倒西歪,不能自拔,百草一身白衣白裙,默然站在岸上,他向她伸出手,她转身离去…

血水滔天,冲了过来,他孤身一人,忽然想起母亲,可母亲在大火中挣扎,他只能痛哭流涕…

一夜惊梦,醒来时天色已大明。

他收整情绪,理了理衣服,想起那塞北苍茫大地浩瀚长空,终是明白,那里更适合他生活下去。

刚走出门,却看见初一默默走来。

“堡主,七叔昨夜咯血,大夫抢救不及,一早便去了。”

独孤无涧身子晃了晃,扶住了门。

“大夫还说,七叔临终说,请堡主答应他。”

山上长风吹过,初一终究不忍抬眼去看,独孤无涧那深深黑眸。本书由首发,!

[九十三 劫变]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

这个不知名的小村落,甚至比沙家庄和凤凰镇还要偏僻安静。

百草近来的笑容越发多了,虽然都是淡淡的,她很喜欢霜霜,手把手地教霜霜识药、做药。

至于谢小桐,整天就更忙了。他跟着锦城学武功,又或是跟着锦城入山去打猎,又或是到集市上去办事买东西,又或是上山去砍柴。但是他非常快乐,尤其是在晚饭后,锦城扔他在院子练马步练到深夜那段时辰,霜霜总是要偷偷塞给他一个馒头,又或是果子什么的。

锦城睁只眼,闭只眼。

十日后。

这一晚,锦城心情好,围着院子里站马步的谢小桐转了几圈,笑嘻嘻问,“谢小桐,你是不是想赶紧长大呀?”

谢小桐看见他这师父笑就发毛,蹲着马步,惴惴不安地侧脸看锦城,“啊?”

锦城道,“这样吧,谢小桐,若你十八岁前做了一件我很满意的事,你十八岁时,我便将霜霜作主许给你如何?反正她也没有父母。”

谢小桐一听,眼睛就亮了,嘴巴都笑歪了,“师父,真的真的?”

锦城似笑非笑,从谢小桐怀中取了霜霜给的苹果,放了在谢小桐头顶上,“真的。站好了,下盘扎稳了,今晚这果子要是落了,你就别想娶你小媳妇了!”

谢小桐苦着脸,不敢乱动。他就知道,他这怪师父一说话,就好多圈套。

锦城抬眼,却看见霜霜站在门边看着他们,她刚洗了头发,披散着发,湿漉漉地遮了半边脸,看不清什么表情,眼睛却很亮。

她见锦城看过来,似乎又害怕了,赶紧转身回屋了。

锦城道,“我说谢小桐,你怎么就喜欢这种小绵羊。”

说着,他摇头叹气向屋子里走去,不想才走了两步,一个苹果就咕噜噜滚落到他脚边。他嘴角抽了抽,“谢小桐,看样子你是娶不成媳妇…”

但没等他说完,谢小桐的声音结结巴巴传来,“师…师父,人…”

谢小桐眼中有些骇意,“有…怪人…”

锦城一惊,蓦然觉得身后有股冷意迫来,耳侧感得有微微风声,下意识地一个转身,一把拖了谢小桐过来。

夜色中雪光微闪,刚才谢小桐站的那地方,一蓬冷针弹过,忽忽飞去,钉在了地上。

谢小桐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他口中那怪人也缓缓踱进了院子,冷冷道,“皇弟,找你真不容易啊。”

玄铁面具,暗紫锦袍,右手上戴硕大一颗紫色宝石戒指,在夜色中泛着妖异诡秘的光。

锦城面色顿冷,绿眸点燃两簇火焰。他终究不能如愿以偿,过平静的生活。

皇弟?谢小桐望望锦城,那个面具男人是在叫他师父么?

锦城却不看他,推一把他,“进屋去。”

谢小桐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掉头就往屋里跑,但刚转身,他就愣住了,百草和霜霜已被一个红衣男人用刀押着,慢慢走出来了。

霜霜缩着身子,紧紧靠着百草,而百草一见那面具男人,便打了个冷噤。

锦城转身一看,脸色蓦变,九刀向来是十二杀手中最冷血的一个。他望向那面具男人,咬牙,“你若伤她半丝头发,你想要的东西,便永远得不到。”

面具男人眼中寒光闪闪,似乎有揶揄的冷笑,“皇弟,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他负手而立,“我想要什么?锦城。”

这时,十二箫像只苍白的幽灵,从夜色中飘出,垂首站在他身后。紧接着,一个身着青衣的瘦脸男人也慢慢走出夜色,他走路的姿势很怪,似乎在飘一样。

四羽。轻功好如会飞的羽毛一般。

锦城心中一沉。他大哥这次看来是势在必行,起码带了三个红宫杀手来中原捉他。

他冷冷看着那面具男人,“我没有兵权。”

面具男人道,“那是因为蒙恩还没找到你。”

锦城道,“我不要。”

面具男人道,“你必须要。”他冷笑,“锦城,父王死了。”

锦城身子一晃。

死了,死了?他有多少年没回过连国,没见过父王了?他承认这些年来,他心里是怨他父亲的,五个儿子,为何偏偏是他偏偏是他?尽管那一年,那个是他父亲的男人重伤在床,几乎无法进食,可母妃哭得多伤心,但那男人终究是狠心送了他去那敌国,让他受尽磨难和凌辱。

可忽然那个男人死了。他甚至不能想象,那个男人这些年心力交瘁,已老成什么样。

面具男人缓缓道,“父王已半月不上朝。噶玛巴对群臣说,父王抱恙,可我知道,父王死了。”他低声叹气,“他早该死了,苦苦撑这么久,我都替他老人家累。你说那老不死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是老大,老三老四老五全都死了,你说皇位不传我传谁?难道留给三皇叔?”

锦城又是一惊,垂下的拳头都捏紧了,厉目望向那面具男人,“你…”

面具男人轻轻摇头,“你想错了,老四可不是我杀的,他是三皇叔杀的。”

他继续道,“三皇叔这个人真是不甘寂寞,快要憋不住了,父王的死骗不了大家多久。可是你知道父王的兵权去了哪里?”他冷冷看一眼锦城,“蒙恩代为执掌。”

锦城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垂头冷冷道,“连国二王子死了很多年了。”

面具男人道,“可偏偏蒙恩到处寻找连国二王子!”

锦城干脆道,“我无意皇位。”

面具男人忽然声音一扬,厉声道,“可蒙恩对你有意!”他咬牙冷笑,“或者说,父王对你有意。锦城,我真是小看了父王当年的心思。”

锦城有些不解,眉头一皱。

那面具男人却转目瞅向百草,“又是这个女人?”他语气中含了冷冷轻蔑,“独孤无涧不要了?转手送给你了?”

百草闻言,顿时心中如刀刮过,痛得发颤,抬头望向那面具男人,目色清冷,手指甲几乎掐进手心里。

霜霜感觉到被百草抓得生疼,抬头望她,惴惴如小鹿般,又有些惊讶。

锦城努力控制着自己发抖的手,冷青着一张脸,“我要自由,你要兵权。”

面具男人哼哼冷笑,“我还要蒙恩的命,逆我者亡。没有蒙恩,噶玛巴就是纸老虎。”

锦城终于大怒,怒极而笑,“好得很,我的命要不要?”

面具男人却伸手一指百草,“皇弟,你要冷静。你看你现在,拖家带口多不容易,那女人,还有那小丫头,你说我送她们进军营里去鞠躬尽瘁好不好?”他想了想,又摇头,“要不送到独孤无涧那里去赌一赌?中原的大将军啊,啧啧,金玄豫那狐狸,这些年真是用心良苦。”

百草垂头,长发遮了半边脸。那面具男人说的话很奇怪,有些她明白,有些她并不明白。可是她听得最清楚的,是独孤无涧四个字,那四个字,像猫爪子,一下一下挠着她的心。

锦城怒笑,毛发倒竖,脚下一沉,脚底一片泥土顿时裂开。

这时,十二箫不声不响举起了墨绿长箫,轻轻送到唇边。锦城变色,顿时收回脚来。

面具男人难得地轻笑,“皇弟,冷静。为兄有很多办法让她们生不如死。”

是的。十二箫的箫声,他能运功抵御,可百草三人却毫无抵御之力。

以一敌四,他终究只能垂首,退步,轻吐一口气,“我要怎么做?”

面具男人冷道,“五日。你的女人,我只能保证五日毫发无伤,五日之后,城西白花林,我要见兵符,和蒙恩的人头。”

锦城冷道,“之后?”

面具男人侧身,淡漠道,“母亲临死前,我答应过她,无论如何不取你命。锦城,沧粟山你可还记得?我允许你带着你的女人住进去。”

沧粟山?长秋宫?终生囚禁。

锦城沉默,终于说话,“好。你记清楚你说的话。别逼我。”

“两个都带走。”面具男人转身,“蒙恩应在平州。”话音落,人已隐没入黑暗中。

锦城抬头,看了一眼四羽,忽然开口,“四羽,鹅毛飞起来有多快?”

四羽面容如蒙灰的石刻一般,仿佛没有血肉,一声不吭走过来,和九刀一人一边,押了百草和霜霜就走。

锦城嘴唇抽了抽。

谢小桐眼睛瞪得雪亮,咬得嘴唇乌紫,但是他站在锦城身边,也强忍住不动。他早明白一个道理,当自己都不能自保时,妄图救别人,不过是白搭上一条命。

他要留着命。

百草走到锦城身边,忽然站住了,望着锦城,很久才一笑,“对不起,又拖累你。”

霜霜紧紧抿着嘴,单薄的身子有些发抖。

锦城也笑了,“习惯了。”

百草忽然倾身,张开双臂,便抱住了锦城,脸颊蹭过他温热的脖子,声音如呢喃,“记得每日吃药。别乱杀人,尤其是对你好的人。我真的能保护自己,从此不拖累你。对不起,锦城。”

霜霜别过脸,不好多看。

锦城轻叹,拥了百草在怀中,嘴唇蹭过她耳边,“我原本无争,沧粟山终年覆雪,却也不是寸草不生。你记住,上上策,是等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