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月转头望望她,不知在想些什么,也垂头坐下了。

夜色已浓。

那千肠百转的清韵却让溯雪阁分外安静。三个女子,围桌而坐,白衣女子痴痴听琴,绿衣女子若有所思,紫衣女子垂头抚琴,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深深黑瞳。

窗外,风过,梅枝发出呜呜的鸣声,衬得这个夜,竟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之情。

一曲终了,余韵绕梁。

百草仿若还未回过神来,痴痴抚掌,“紫香姑娘,可弹得真好。”

紫香浅浅一笑。

这时,十五恭敬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百草姑娘,时辰不早了。”

百草站起身来,微笑了望着绿月,“谢谢。”说完,转身离去。

珠帘落下,屋子里两个女人却仍然一动不动,相向而坐。

良久。

绿月才面如死灰地冷冷牵动唇角,“解药。”

深夜。

沉香居。

红罗纱帐里,入眠之人却睡得并不安稳。

百草额头上渗出了微微的汗,身子辗转反侧着,似乎想找一处安心的温暖。

可是独孤无涧不在。

她从一股微微的湿意中醒来,软软坐起身来,为何她觉得头疼腰酸?一挪身子,身下一滴拇指大小的鲜红血渍却刺伤了她的眼。

“宝翠——”惊恐的声音划破夜空。

铁索桥上,两骑如风,驶入天鹰堡。

独孤无涧翻身下马,将爱马交给一个黑衣侍卫,却不想十五迎面奔来,额上汗水黄豆一般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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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爱恨两相煎]

独孤无涧一身黑袍穿行在冷冷夜色里,疾快如风。

“…大夫说百草姑娘不知为何见红了…或许…或许胎儿不保…”夜风飕飕,十五焦灼不已的话音一直叠响在他耳边。

远远的,沉香居隐隐的灯色穿破夜色树影透出来,似乎有人影惶惶,来来去去,不甚安宁。

暗夜里,独孤无涧抬起的左脚忽然硬生生定住,“沉香居”三个大字在院门上隐约闪烁深红镶金的微光,冷风吹来,哗的一声,像一把利剑,直刺他心中,劈开他矛盾的心智和情感。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紧跟其后的初一默默站定了,从侧后面,不声不响地望着独孤无涧微微跳动的眉梢。

“初一…”良久,独孤无涧终是收回迈出去的左脚,垂下了头,背影深深,融入了夜色。“你说,是不是上天也不容这个多余的孩子?”

“那为何堡主如此心急?”初一却淡淡道。

独孤无涧霍地转过身来,黑眸竟灼灼如火烧,“我最后连我爹的尸骨都找不到,我娘最终只能孤苦伶仃埋在地下,我情何以堪?”

初一心中苦涩,他在那双眼中看见仇恨和痛苦纠扯的光芒,利芒如刺,刺得人心痛。那些恨,堡主如何放得下?忽然的爱,无论堡主想不想正视,敢不敢承认,都与那仇恨水火不容。

独孤无涧转过身,沉沉一步踏出去。

初一道,“堡主想好了么?”

独孤无涧仍然不语,却是心知肚明,这一脚迈出去,他已无可回头。

屋里,灯烛昏黄。

百草无力地躺在床上,鬓发散乱,面色苍白,轻轻喘了一口气,小腹间的酸痛仍然隐隐,她想了想,伸手进被子里,抽出手来,雪白的指尖上,赫然一抹鲜红。

堡中医倌开的药仍然没有效果,虽然见红并不多,腹痛也不剧烈,但她知道,胎气已极度不稳,体内没有中毒的迹象,她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但一个多月的胎儿,本就是十分娇气的。

“宝翠…”她挣扎着缓缓坐起来。

宝翠飞奔进来,红肿着眼睛,“姐姐什么事?”

窗外,两个医倌蓦然见独孤无涧,正要行礼,却被初一止住。独孤无涧站在窗外,望着屋里那个白衣白脸卧坐在床上的女子,沉默,只是凝视着。

“宝翠,你拿笔和纸来,我开两个方子,你马上去煎药…”百草抬手抹抹额头上的汗,让宝翠端来一只凳子放在床边,自己侧着身子,就坐在床上,开始凝思着为自己开方子。

“败青花…”百草的笔尖一抖,一滴墨汁落在纸上,她拧着眉,左手轻轻按在小腹上,似乎犹豫不决。这是一味药性强烈、极少使用的药,但强力定气血之效不可忽视。她犹豫的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和胎儿能不能承受药性的强烈。

沉思片刻,她轻轻放下笔。兵行险招,她不得不如此一试。

宝翠接过方子,伸手抹抹眼泪,转身要走,却又被百草叫住了。

“宝翠…你…去问问…堡主今晚回山上来么?”她咬咬嘴唇,眼中隐隐有了泪光。如果孩子没有了,她怎么跟他说?他说过,他准备要当爹的。

宝翠点点头,快步出去了。

百草慢慢又躺了下去,侧着身子,闭上眼养神。

这时,屋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她睁开眼,一怔,顿时欢颜逐开,眼中却滑落一滴泪水来,“你,回来了?”

撑着身子坐起来,扑进那个她思念的怀抱,心中的害怕和无助,顿时找到了依靠,“对不起…对不起…宝宝现在一点都不好…”

谁对不起谁?

独孤无涧拥住她,沉默许久,忽然垂下头,轻轻在她额上一吻,“我们留住他好不好?你一定可以。”

百草仰起头来,凝视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忽然更紧地抱住了他,用力地点点头,“嗯。”

她轻叹口气,仿佛心安了,小腹间的阵阵酸痛也减轻了一般。

站在窗外的初一想了想,转过身,面色顿时萧杀,“十五,带人随我去溯雪阁。”

屋里静静。

百草已喝下自己配的一剂汤药,出了满额热汗,在独孤无涧怀中昏昏睡去。

独孤无涧凝视着怀中那张苍白的容颜,指尖抚过她的脸,忽然苦苦一笑,用一种轻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他有多爱你,你就会多恨他,你有多恨他,他就有多痛苦…对不起…”

他放下她,为她盖好被子,决绝地转身离去。

走出门,初一已候在门外,神情颇为复杂,低声道,“堡主,溯雪阁人去楼空。”

独孤无涧侧目,面色凌厉似刀。

溯雪阁。

果然人去楼空,满室清冷。晚上还未吃完的菜品狼藉一桌,炭火已灭,散发袅袅青烟,有一种奇怪的气味。

独孤无涧冷冷站在屋中间,看着一个医倌用银针刺入桌上每盘菜品里。然而,银针依然呈亮,不见丝毫发黑。

医倌垂头道,“回禀堡主,菜里绝对没有毒。”

他想了想,皱眉走到屋角的炭火旁,伸手捏了一小撮炭灰,放在手中细细捏了,又闻了闻,“这气味似乎有些奇怪…或许…”他一惊,回头道,“添了少许麝香!”

麝香,有致堕胎的影响。

独孤无涧皱眉,没道理啊,麝香气味特殊而浓烈,若添加在炭火中,就算一般人不至于察觉,可百草精通药理,应该不会无所察觉。

他想了想,挥退医倌和其他人,只留了初一和十五在屋里。

“紫香也来过?”他看着十五。

“回堡主,是。今日一早,绿月姑娘就邀请百草姑娘晚上作客溯雪阁,紫香姑娘是在两位姑娘吃完饭后才来的,说是弹曲为绿月姑娘送行,百草姑娘听了曲子才离开的。属下在门外看得清楚,紫香姑娘始终与百草姑娘相距三步之遥,未曾有半点接触。”

初一想了想,挥挥手,让十五出去了。他从背后伸出手来,手上赫然提着一双绣鞋。

绿月的绣鞋。

“堡主,”他皱皱眉,“难道我们一直怀疑错人了?”

“什么意思?”

“堡主请看。”初一取过桌上火烛,凑近绣鞋底一熏,片刻后,屋里顿时飘起一股奇特的香味,若有若无,有些腥甜。

独孤无涧眉头一皱,难道进暗室的是绿月?

他在暗室里的地上洒了一种特殊的西域香粉,平常无色无味,偏偏火熏之后,气味淡而腥甜。

“还有,”初一放下绣鞋,走到墙角,搬开一块松动的砖,抓出一把白色的泥土来,“堡主可还记得,两个月前的苗疆毒蛇‘金线美人’?”

他指指手中的白土,“那种毒蛇除了吃活牲畜,还要定期吃这种白土帮助消化。这种白土只有苗疆才有,北方是绝不可能有的。”

独孤无涧没有说话,盯着那捧白土想了片刻,道,“落云轩那边?”

落云轩是紫香的住处。

“我已派人暗暗盯住了,自亥时之后,便无人进出。至于紫香,我们也试过多次,她确实并无半点武功。”初一道,他想了想,“只是我很不明白,绿月如何会活生生不见了?后山是悬崖,照理说是逃不出去的…”

独孤无涧冷哼一声,忽然一掌拍下去,顿时木桌裂为两半,桌上菜品哗啦一声坠地,满屋狼藉。“只有死,才无所对证。”

他转过头看着初一,“你叫十五带人全堡搜查,若天明之前不得结果,便称绿月暴病,已连夜送下山去。明日一早,照样送红袖蓝玉下山。还有,从明天开始,堡中大小事务由你打理,我明日会带着赫颜西雀和紫香下山,住进天鹰马场,天鹰堡所有对外生意,全部由我亲自打理,你不必操心。”

初一微惊,“为什么?”

独孤无涧冷道,“我自有打算。”

“可是百草姑娘…”

独孤无涧抬眼,冷冷凝视着他,“初一,不管孩子保与不保,都及时通知我。我现在命令你,保她平平安安,直到我上山,直到…夏侯寒出现。”

说完,他转身出门。

初一想了片刻,顿时忍不住叹气了,堡主可是在逃避?

落云轩。

有一点灯色如豆,床帏深深,可见一个躺在床上的人影动一动,缓缓坐起身来。

忽然,床下闷声一动,竟然开出一个方形空洞,爬出一个男人身影来。

那男人站定在床边,冷冷一哼,压低了声音,“你可知忤逆宫主旨意的后果?”

床上的女子轻声冷笑,赫然是紫香淡淡的声音,“我已掉了一个孩子,终生不孕,如何会不知道宫主的心狠手辣?”

男人道,“你知道你还…”

紫香忽然撩开罗帐,昏色灯光里,一张平日风轻云淡的脸,早已被愤恨和怨毒扭曲,“既然我不可以有他的孩子,别的女人也不可以有!”

男人一怔,忽然嗤笑道,“六音,这戏你是不是太投入了?你不过是一枚安插在独孤无涧身边的棋子,套取那个上古秘密,通报他的动向。难不成你还真爱上那个男人了?别忘了,你不过是一个杀手。”

“对,我和你一样,都是宫主的杀人机器。我贱命一条,七岁被宫主从沙漠里救起来,十三岁开始杀人,为他整整杀了七年人,满手鲜血,下辈子都洗不干净手上沾的鲜血。难道我今生就再也无自由?为何我就不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嫁人生子?”紫香咬咬嘴唇,脸在灯色中惨白,失神地摇摇头,“你不会明白…”

她的思绪回到一年多前,漫天黄沙,她第一次看到独孤无涧,一身黑袍,策马而来,眉目如刻,抱起沙漠中快要渴死的她。

她醒来后,独孤无涧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连自己的血都喝,女人你叫什么名字?”他却并不知道,那是她故意咬破的手指。

男人冷冷笑,“愚蠢的女人。独孤无涧可又爱你?你偷偷怀的孩子,即便宫主不让五风下药毁了他,独孤无涧知道了,也未必会留下。五风死,是因为劫了那个女人。在洛州,那女人被二宫主劫走,独孤无涧连天涯追缉令都差点动用了,六音,你自问你在他心中有那样的分量么?”

紫香冷冷咬着嘴唇,脸色越来越苍白,唇上已沁出殷殷鲜血来。

男人又道,“六音,我们同门一场,我奉劝你一句,宫主最欣赏的,就是你的狠毒。你我助宫主完成宏图大业,自然有你的好日子过。”

他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枚朱红色的药丸,扔在床上,“这是返功丹,宫主说,吃了此药,便可自行冲破任督二脉,恢复你被宫主封住的武功。今晚因为你的鲁莽,虽然你已找了一个无辜的替身,死无对证,但独孤无涧不一定就完全相信了,你什么时候该恢复武功,自己心中有数。”

他说完,转身要走,忽然又想到什么,“你记好了,宫主要的是,那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种,活的,不是死的。我会想法留在山上,伺机协助你。”

说完,他身子一蜷,消失在床下,仿佛从未来过。

罗帐垂下,一阵冷风吹过,桌上那豆大的烛火跳动了几下,无力地灭去,满屋漆黑。

黑暗中,忽然传来隐隐的压抑的哭声。

为什么?

一年多来,她已卑微到甘愿和三个女人一起均分雨露,可仍然没看到过他的心。

若他一直无心便罢了,为何他偏偏对他的仇人之女不一样?

他不知道那个孩子曾经短暂地存在,不知道她的心痛,她不怪他,因为他还来不及知道。可她不能原谅,他允许那个女人怀孩子,夜夜长伴,连回堡第一夜也流连在她床上。

七岁时,宫主给他们上的第一堂课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毁掉也不留给别人。

若非她八成功力被封,今晚一曲,那女人明日已是一尸两命。

她冷冷擦干泪,静静睡下。生有何欢,死又何惧?就算她负天下人,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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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腊八伤]

一早醒来,百草便发觉腹间的酸痛已消失了,那断断续续的见红也已止住,顿时心中一宽,撑着身子坐起来。

身体像一团棉花似的,用不上力,百草却并不担心,她知道这是败青花药性强烈的原因,只要稳住胎气,她自有办法慢慢调理身体。

真好,自己和宝宝终于熬过这一劫,清晨淡淡的阳光照进来,让她精神一振,“宝翠,宝翠…”

宝翠闻声飞跑进来,见百草气色明显好转,顿时喜上眉梢,“姐姐,你好了么?”

百草微微一笑,点点头,坐在床上让宝翠为她梳洗。“宝翠,看见堡主了么?”

宝翠正在帮她梳理长发,闻听此话,手上动作一僵,讷讷地抬起头来,“嗯…堡…堡主他一早就下山了…”

百草一听,顿时有些失神,眼中的光彩黯然了下去。

“初一总管说,堡主有事出了远门,说不准什么时候回堡呢。总管还说,姐姐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百草叹口气,“宝翠,取了纸和笔来,我开些安胎调理的方子。”

两个月后。

后花园。

清晨,百草裹了狐绒大裘,在宝翠的陪伴下,在萧条的树林中慢慢散步。

她的手伸进狐裘里,轻轻抚过已有些微微凸起的小腹,算起来,已有三个多月了,渐渐开始显怀,掌心里传来温热的暖意,让她心中也一暖。

两月前的一劫,让她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敢下床。好在,宝宝有很强的生命力,安然无恙。

为了孩子,她每餐都尽量不挑食,什么对身体好就吃什么,如此一来,身体也好了不少,渐渐显出少妇的丰腴来。宝宝因此也长得快,只可惜,宝宝的父亲无法亲眼看到这样的变化。

想到这里,她轻轻叹口气,两个月了,为什么他还是不回来呢?她转过头去,望着灰蒙蒙的一片寒山,眼前渐渐迷蒙。她后来知道,他是带了赫颜西雀和紫香一起下山的,宝翠不忍心告诉她,她也就装作不知不问。

初一又拨了两个经验丰富的老妈子过来服侍她,如今的沉香居颇为热闹,一个丫环、两个老妈子、二十名侍卫,任由她差遣,锦衣玉食,哪怕她忽然想吃南国的葡萄,初一也会毫不迟疑地派人去各地寻找。

独孤无涧给了她丰足的物质,却唯独一去两月,杳无音信,甚至连一句问候也不曾托人带回。每当她忍不住问初一,初一总是平静回答:堡主办完事,自然会及时赶回堡中。

她却并不知,此时,独孤无涧正站在连城岭下的天鹰马场上,背手而立,微微眯起眼,望着铅灰的天空下,一只雪白的信鸽由远及近,无声飞来。

他伸出手,信鸽便乖乖停到他手心上。

抽下信鸽腿上绑着的小纸卷,展开,一行挺拔的墨色小楷字:“三日后,腊八节,她问堡主赶回来吃她做的腊八粥么?”

独孤无涧心里一抖,腊八节?

记忆里,腊八节是一个温暖至极的日子,那是亲人相聚的日子,连空气里也会漂浮起暖融融的腊八粥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