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属下听命。”

“巳时正送百草姑娘到香山寺观红叶,午时正回王府大院。不得有误。”

“是,属下遵命。”

百草扬起小脸来,惊喜之情全写在一双清澈的眼中。独孤无涧不仅放她出去,他本人也不跟去?真好,真好。

这些细微神情被独孤无涧看得真切,他却不动声色,忽然慢慢踱到床边去,稳稳坐下了,盯着百草。

百草见他坐到床边,不由自主地向床里面缩了缩身子。

一只大手伸过来,轻轻捉住她尖尖下巴,逼着她与那双黑眸相对。

真是个楚楚动人的小女人,嘴唇上仍然隐隐有昨夜激情的绯红之色,竟是花瓣一样圆润,难怪夏侯寒捧在手心里当宝一样。十五年前,夏侯寒欺骗他的情义信,十五年后,他侵占夏侯寒的心头宝,如此公平至极,他有什么理由不继续?

还有百青子,九泉之下可死得安稳?

于是他心中冷笑了,声音也随之冰冷,“生意之道,诚信为首。你我昨夜交易,只是看红叶,你若敢有半点其他想法,我独孤无涧在此发誓,天涯海角,也捉你回来,至死方休。”

生意之道,诚信为首?

百草凄楚一笑,这就是蒲玉说的爱?于是哑了声音道,“我…想让蒲玉姐姐陪我一起去,可不可以?”

“蒲玉是谁?”独孤无涧眉头一皱。

“王爷的侍妾。”

“你得寸进尺!”她话音刚落,独孤无涧已抽身站起,炯炯黑眸,含了怒气。

百草沉默,脸色一点点淡白,忽然扬起一双隐隐泪光的眼,平静地望着他,“那你要如何才答应?再交易好不好?一夜?两夜?…”

独孤无涧呆了呆,目中怒色很快消逝,他垂下眼,冷冷地转身就走,“好。我答应你。午时正,你可记得仔细了。”

房中清冷,昨夜那绵暖一室的温情,仿佛是梦一场。

但无论如何,她终是走出了王府大院,带着蒲玉,没有任何阻力,初一冷着脸走在前面,仿佛一张活令牌,畅通无阻。连她们最担心看见的两个男人,也寂寂消失了,没有突然出现。

两个王府下人,缓缓关上朱漆大门,门上两个厚重的铜环,与门相击,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肃王府”三个赤金大字,在两个妙曼女子身后的头顶上方,熠熠闪光。

蒲玉微蹙眉心,终是忍不住回头一望。最美好的心,最美好的年华,还有那双刻骨铭心的凤目,从此杳杳。

那番残忍的真相,他隐瞒了她多久?他早看得清楚,却一直不肯告诉她,宁愿她一直恨他。

这荣华红尘,她一直珍惜的情意,却那么脆薄。她一直以为的恨,却是一个怕自己沉陷的借口。

可是理不清了,只好是结束。

她回过头,拍拍百草的手,一滴泪落在百草手背上,“好妹妹…”

百草望她一眼,忽然道,“蒲玉,能走多远走多远。”

原本她仍在挣扎,这样帮助蒲玉逃离,对或者错?可从独孤无涧那句“生意之道,诚信为首”开始,她想明白了,无情的男人,只会施予她们伤害。

蒲玉微微惊讶。

抬头却望见初一坐在一辆马车上,悠悠驾驭着两匹良驹,平静地等着她们,“两位姑娘,请。”

两个天鹰堡侍卫,四个王府侍卫,化为便衣,骑马跟在马车后。

香山寺果然游人如织,香火鼎盛。

百草走下马车,抬头一望,竟是遍坡枫红,绚烂得近乎妖艳,她低低惊呼一声,心情渐渐好起来。

师兄说,红叶红到极致,便如火一般燃烧。果真如此。

而琉璃瓦、双飞檐的香山寺,就安静坐落在半山上,有陡峭的石阶弯弯曲曲而上,通往那洗涤尘埃的殿堂。

顺着香客人流,百草和蒲玉慢慢拾阶而上。

初一和六个便衣侍卫,跟得很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前面两个女子的背影。

初一心中想,但愿百草只是看红叶,他实在不想在她身上用强,带她回去。

走到半山腰时,蓦然眼前一亮,竟是一大片广阔的空地。空地上聚集了众多的商贾游贩,有卖香烛钱纸的,有卖锦囊杂货的,有卖小吃热点的,吆喝之声此起彼伏,香客们走走看看,欣欣向荣,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在半山腰上,真是一方宝寺活一方风水。

百草好不容易出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暂时忘却了清晨的不快乐,好奇地东张西望,忽然,目光被一处吸引了。

那是偏北的一棵大榕树下,一个佝偻着背的山货郎正靠着树打盹,脸上盖了一个常见的遮雨竹笠,几乎遮了半张脸。脚下放着一个山货担子,吸引百草目光的,正是那山货担子上挂着的一对布娃娃,不过半个巴掌大小,一个是大红色的,一个是艳黄色的。

“蒲玉,你看见那个娃娃了么?我们一人一个好不好?”百草拉了蒲玉,指向那布娃娃。

蒲玉一看,顿时心中柔软,百草是想给彼此互留下一点信物么?毕竟就此一别,不知相见何时。

于是微笑着,和百草一起走过去了。

初一不动声色,带了六个大男人,默默跟去了。

“老板,这两个布娃娃多少钱?”百草蹲下身子去,爱怜地摸摸那两个布娃娃,抬起头来,却猛然见一道凌冽的目光射来,顿时吓了一跳。

是那个山货郎斗笠下的目光。

但那山货郎却忽然咳嗽起来,咳得仿佛直不起腰般,连脸上低低压着的斗笠也没掀开,只沙哑地道了,“五文钱一个。”

“姑娘,”一直站在百草身后的初一却目色一动,盯了那山货郎,“姑娘要几个布娃娃?”

百草不知初一为何忽然说话,呆呆道,“两个。”

“好,不用找了。”一锭碎银扔在山货郎脚下,初一飞快地弯腰,扯了那两个布娃娃,递给百草,然后毋庸置疑地冷冷道,“姑娘还要上香,时辰可不多了。”

百草有些不情愿地瘪了瘪小嘴,却高兴地把其中一个黄色娃娃递给了蒲玉,欢笑道,“蒲玉,你要黄色的,我要红色的,不许弄丢知不知道?”

蒲玉也笑了,手里握了布娃娃,和百草一起转身走了。

初一心中冷笑,哪有眼见着银子落在脚边而无动于衷的山货郎。他微微感到烦躁,希望百草和蒲玉赶紧去上了香,好尽快回王府。

再走百余步,便真正到了那香山寺。

一跨入大院,便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宁静,肃穆,有鸟语,有木鱼声,有眉眼平和的僧者,有虔诚满怀的香客,来来往往如云,却不嘈杂,空气里飘了檀香的气味,让人心宁神和。

大悲殿。

慈颜圣目的金身菩萨高高端坐,百草跪在厚厚的圆蒲垫上,仰望着那俯瞰众生的菩萨,一时竟迷茫,她今日来,可所求什么?

自己的自由?师兄的平安?或是其他?

蒲玉今日穿了青衣裙,长发绾了简单的髻,没有半点发饰。她匍匐在蒲垫上,久久不起。

“蒲玉,你要好好的。”

耳边传来幽幽的话音,蒲玉抬起头来,百草果然见她眼中隐隐的泪。

蒲玉望了眼前这楚楚女子许久,忽然心中叹息。她已知道独孤无涧和百草之间微妙奇特的关系,下棋者和棋子?还是爱恨的纠缠?

“百草,今生我们便是姐妹,保重。”她压低了声音,“山西清河州,有座普山,普山上有个茶园,好妹妹,我去求支签,求我们来日再相见。”

说完,她凄楚而感激地一笑,深深望了百草一眼。

“我去点盏长明灯,蒲玉,希望我没有做错。”百草点点头,眼角含了泪光。

蒲玉点点头,她已明白百草话中的意思。

两人都慢慢站起来,一个走向签桌,一个走向点长明灯之处。

大悲殿是个两面有门的大殿。来的香客可从正面拜了菩萨,然后从菩萨背后的大门走出去,继续往里走,再接着拜下一个大殿的菩萨。

在菩萨左后侧,是签桌。右前侧,则是点长明灯之处。

所谓长明灯,就是香客布施了香油钱后,自己点亮一盏铜灯,可许下自己的愿望,也可在灯下的签纸上,写下自己的愿望,保佑自己安康幸福。

百草手里握着三支细细的香,微微有些发抖,几次都无法点上长明灯的灯芯。

初一炯炯的目光从大殿门口射过来,百草不用转身也知道,初一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半刻。

忽然,她手一颤,衣袖一抖,竟将一盏长明灯扫落在地,桐油溅了衣裙上,也不知一截断香怎么就触了那溅油的裙裾,随着那长明铜灯落地“砰”的一声,百草的裙裾竟忽地燃了起来。

“火——”女子的尖叫声顿时响透大殿。

“姑娘——”

柱子般立在大殿门外的七个大男人顿时脸色惨变,想也不想地就一起扑了过来,脱了外衣就猛扑百草裙裾上燃烧的一小撮火。

菩萨左后方,一个青色丽影一怔,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百草会用这种危险的方式来掩护她,但她一咬牙,飞快地消失在殿后。

本是不大的一簇火,却因为百草惊恐的东跳西跳,让几个大男人扑得惊惶不已,但终于是扑灭了。

初一顾不得多想,焦急看了百草,“姑娘,你可有受伤?”

百草一皱眉头,面容显出痛苦之色来,“…我小腿有些疼…”

初一望着百草被烧坏的一小片裙裾,竟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想看看百草的伤势,可他却无从下手,百草是女人,还是堡主的女人啊。

此时,一个王府侍卫忽然大惊失色道,“蒲玉姑娘呢?”

初一面色一凛,放眼一看,果然不见了蒲玉的身影。

百草转头望了望,“蒲玉姐姐不是说去找大师解签了么?你们快去找找她…哎唷…我腿疼…”

她转过头来,眼巴巴望了初一,“初一总管,你带我去找大师要点药成不成?我的腿…好疼…”

初一沉了脸,一指四个王府侍卫,“你们四个,快去寻蒲玉姑娘。”随即又指了两个天鹰堡侍卫,“你们,跟我来!”

一瘸一拐走出门,一个青衣中年僧人已闻声而至,“施主出了什么事?”

初一冷道,“烦请大师带路,我家姑娘被火烛烫伤了,急需上药。”

大殿外,香客依然如云。

百草心中叹口气,蒲玉蒲玉,我们可还会相见?

本书由首发,!

[二十九 妖瞳男子之祸]

穿过一片尚未开花的梅树林,便到了香山寺的后堂。

一个身穿玄灰色僧衣的僧人已迎了出来,修眉阔鼻,不过三十出头,双手合十,低低一揖,道,“贫僧心定,乃香山寺后堂知客师,敢问施主出了何事?”

初一急急指了一瘸一拐的百草道,“我家姑娘点长明灯时出了意外,不慎烫伤了腿,请问贵寺可有药膏?”

心定望一眼百草被火烧出一个窟窿来的裙裾,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跟贫僧来。”

初一感激地还礼道,“劳烦大师了。烦请大师带路。”

百草默默看了初一,初一的性子冷静和知书达礼让她生出了些许好感。

西厢房。

因为百草伤在腿上,为了避嫌,初一等人都站在门外等候。心定将一只小巧的瓷瓶递给百草后,合十道,“请女施主自便,贫僧告退。”

百草微微一福,“多谢大师赠药。”

心定退出后,还轻轻放下了门上的帘子。

百草坐下来,这才感觉到小腿上火辣辣的疼痛。她轻轻撩开裙摆一看,果然看见靠近足踝处已被灼伤,鼓起一个大拇指大小的水泡,疼得厉害。

那淡黑色的药膏敷在伤处,顿时传来幽幽凉意,让百草忍不住叹了口气。

唉,背上的鞭伤还未脱痂,腿上又添新伤。

她叹口气,从怀里掏出那个红色的布娃娃,呆呆望着出神,蒲玉如今可逃离了香山寺?

蒲玉是爱而不得,决绝离开,因为金玄豫此生与她实在相距太远。那么她呢?她想起独孤无涧那句冷冷的话,“生意之道,诚信为首”,竟难受得鼻子一酸,要是师兄在该有多好,师兄从不会伤害她半点。

“姑娘,药可上好了?”门外传来初一略微焦急的声音。

百草放下长裙,慢慢走了出去,将药膏还给了心定和尚,略微红了脸,低了头,声音细若蚊吟,“敢问大师,…贵寺可有…方…便之处?”

心定听得明白,伸手一指前方,“女施主向前走十步,向右转,再走十步就到了。”

初一皱了眉头,女人怎么这么麻烦?他焦急地回头望了一眼来的方向,那四个寻蒲玉而去的王府侍卫仍未到来,蒲玉姑娘是王爷的侍妾,这两个女人,可是一个也出不得事。不行,他得亲自去找。

于是他向两个天鹰堡侍卫使了一个眼色,“仔细保护了姑娘,等我回来。若有闪失,你们拿人头来见我!”说完,足下轻点,离开了后堂。

西厢房后,竟有一大片红枫林,风吹过枫林,发出沙沙的声音,漫天都是红叶乱舞,安静而美丽。

百草简单整理了烧破的衣裙后,从茅厕走出来,转头望见这美丽景色,竟流连至极,不愿离开。

一个侍卫皱皱了眉头:“姑娘…”

忽然,枫林里一阵异响,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竟从枫林中传出来:“…救…救…救命…”

百草一怔,两个侍卫已飞身挡在她身前,“什么人?”

“救…”一个浑身浴血的细瘦男子从枫林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后,无力地倒在了地上,抬起脸来,赫然是满脸刀痕,鲜血横流,竟异常恐怖。

百草顿时吓得捂住了嘴巴。

事发突然,两个侍卫也一时愣住了。佛门清静地,如何见此血光?

此时,一个冷而沙哑的声音缓缓传来,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楚,却又仿佛被冰过一般冷,让人寒意四起,“追魂刀下,谁能救你?”

那受伤男子闻声,顿时吓得疯了一般,一双染血的眼睛鼓得几乎要凸出来了,拼命扭动着向百草等人爬来,两只血手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了,身后渐渐拖出一道惊心的血痕来…

一只靴子,一只很普通的纯黑色靴子,忽然无声无息地从枫林里伸了出来,稳稳地,无声地踏在地上。

靴子的主人是个男人。

是一个戴斗笠的男人,瘦高,挺拔,穿了青灰色布衣,手背在身后,慢慢走了出来。

明明是很普通的靴子,很普通的衣着,很普通的斗笠,可不知为何,穿戴在那男人身上,却无一不散发出一股阴凉之意。

他的脸遮在斗笠之下,百草却忽然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她认得他,他不是寺庙前那个卖布娃娃的山货郎吗?

可现在他背不佝偻,他不咳嗽,他每走一步,都平静而有力,他每走一步,那地上的受伤男子都会吓得流出一滴泪来。

那男人却仿佛没有看见百草等人一样,只是走向那受伤男子,冷冷地,仿佛背诵一般道,“郑予知,三十七岁,祖籍河北江州,倒卖古董起家,经营赌场妓院赛马场,一个月前以黄金千两,捐得河南洛州吏督一职。”

此时,他已走到那郑予知身边,缓缓蹲下来,背在身后的手,也伸了出来,右手上赫然是一把形状小巧而奇特的弯月刀,刀刃犹在滴血,一滴滴落在那受伤男子头上。

“你可知你值多少银子?”他手一低,弯月刀刀尖冷冷落在郑予知头上,顿时吓得郑予知嘶喊都喊不出来。

“十两。”那斗笠男人忽然残忍地一笑,“有人用十两银子,买我三十刀,买你一条命,要你慢慢死。真抱歉,我一高兴,就答应了。”

他顿了顿,冷道,“还差最后一刀。”

话音落,手起刀落,雪光一闪,只见那郑予知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来,喉间已血喷如泉,恐怖而不甘的狰狞表情,慢慢在他凸出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凝固。

天地顿时萧杀。

百草震惊地瞪大了眼,望着十步之外,那难以置信的血腥一幕,完全僵在了原地。

两个天鹰堡侍卫,额上却已渗出豆粒大的冷汗,他们想转身走,两条腿却早已不听使唤。

追魂刀下?

那是一个传说中的名字。

两年前,江湖谣传四起,听闻有一个名为追魂的妖瞳男子,手持弯月双刃刀,职业顶尖杀手。

无论是商贾豪绅,绿林大盗,侠客剑者,还是朝廷命官,一旦他允诺出手,绝对万无一失。

但那追魂有三个怪癖,却甚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