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轻轻的接近,奇特的步伐,是血浮屠独有的频率。

宗宸留在草原,现在她身边主事的血浮屠中人,只以编号命名,每人各司其职,互不统属,这是宗宸吸取当年血浮屠被背叛的教训,而采取的新的规制,这位“阿三”,就是负责皇宫那一片信息收集和传递,目前专司对庆妃的监视。

“主子。”身后声音轻轻,“她出宫了。”

凤知微霍然转身。

庆妃不是藏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吗?怎么会在此刻出宫?

“往哪里去?”

“城南四明巷。”

城南四明巷,京西神水街,京中两大官宦贵族聚居地,庆妃这是要找谁?

凤知微神色沉吟,按说庆妃此时出宫,很有疑问,但是她出宫的机会太难得,就这么放过,她也不甘心。

庆妃是赫连之死的罪魁祸首,容得她活到今天,她寝食难安。

“带路。”

几条人影,无声的出了顺义王府邸,掠过夜空。

庆妃的身形很好辨认,她和她的手下,都是在当初血浮屠武功上加以女子式改良,腰肢扭动得别具风情,远远的,凤知微就看见以那种奇异的韵律掠过桃花树梢的庆妃。

和上次相比,她的轻功又有精进,皇宫锦衣玉食生活,也没让她搁下功夫。

这样的女人,岂会只满足于一个妃子的身份?

凤知微远远的缀着她,看见她越过重重屋脊,越走越偏远,最后在一处院子前停下。

远处的灯光照过来,照见颓败的大门,蛛网尘结,隐约半斜的匾额上暗淡的金字,“…王府”,最前面一个金字已经敲掉。

这似乎是哪个王府,但是凤知微认识二五七十皇子的王府,都不在这里,这是哪个王爷的府邸?

庆妃来这里做什么?

凤知微蒙着脸,目光炯炯,看着庆妃推开满是尘灰的门,直接进了院落后三进,在早已颓败的花园里走来走去,像在心急的等待谁。

随即她像是听见什么声音,闪身一躲。

“吱呀”一声,积满尘灰的门,第二次被人推开,一个锦袍男子,牵着个孩童走进来,他挥了挥手,几个护卫恭谨的留在门外。

趴在三进院落屋瓦上的凤知微,听见脚步声回头,眼神一缩。

赫然是白天遇见的宁霁父子。

这大晚上的,这废弃的王府,来得人倒一个比一个奇怪!

宁霁的神情倒不像是和人有约,他搀着手中的孩子,手中还拎着个盒子,慢慢的向里走,一直到了内三进的花园,在一个白石桌边停了下来,从盒子里取出一些碟子果子,供了上去,又点燃了三炷香。

他双手合十,对着香炷拜了拜,转头吩咐那孩子,道:“淇儿,你也来拜一拜。”

那孩子乖乖上来,包着小拳头拜了拜,宁霁赞许的摸摸他的头,又从盒子里取出些纸钱,默默在地上烧了。

屋瓦上的凤知微迷惑的看着,很明显宁霁是在祭奠亡人,但这亡人是谁,他不敢公然祭拜,却偷偷摸摸的在这里烧纸,倒真是奇怪事。

火光燃起,冒出淡银色的烟气,那孩子蹲下来,奶声奶气的问:“爹爹,是给奶奶娘娘烧纸吗?”

“不。”宁霁慢慢的添纸,“这是给你的…伯伯,三伯。”

那孩子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对这个“三伯”完全的没有概念。

“其实我也是代人来烧纸,我对你这个三伯,也不熟悉。”宁霁苦笑,“他死的时候我还小,完全不记得他的样子。”

那孩子拎起纸钱,玩乐似的扔进火里,格格直笑,宁霁温和的看着他,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自言自语的道:“虽然我不记得他,但是他当初保护了六哥,六哥赖他帮助才能平安到大,之后六哥又保护了我,没有他,就没有六哥,自然也没有我的好日子,所以他也是我的恩人。”

他一张张的烧着纸钱,语气轻缓,“…三哥,你别怪六哥,他身居高位,出身又和别人不同,一举一动无数人盯着,这些年过来得也不容易,他不方便来祭拜你,我来,我代他多烧些纸钱给你,你在天上,费神多保佑些他。”

凤知微至此时恍然大悟。

原来今天是当年兵变被杀的三皇子的忌日。

那位皇朝死得最早的皇子,与其说是死于兵败被杀,倒不如说死于兄弟倾轧陷害之手,而当年那个被逼在桥边亲眼看着唯一爱护自己的兄长死去的少年,多年后虽然帮他报了仇,却也只能隐而不发,连每年忌日,都只能由毫不相干的幼弟来代为祭祀。

说起来,宁霁和宁弈,倒有点像当年的三皇子和宁弈,皇家难得的兄弟情深。

她正怅惘,眼光突然一凝。

而正在烧纸的宁霁也转过头去。

淡灰色的烟气袅袅散开,廊柱后转过一个人来,她独特的步姿丰韵天成,便是一身夜行衣出现在烟光里,也让人觉得绰约如洛神凌波。

宁霁怔了一怔,认出了她,有点惊讶,却又不太惊讶的样子,低声道:“…娘娘您怎么现在在这里…”

庆妃目光在他脸上掠过,随即落在了那个孩子脸上,一眨不眨的看着,温婉的笑道:“…先前我见着他,觉得脸色有点不对,想着不要着凉了,越想越睡不着,又想起今夜是这个日子,你可能会出来,就先在这里等着了。”

宁霁垂头对那孩子看看,含糊的道:“没事,不然我也不能带他出来…放心…”随即把那孩子向前推了推,轻轻道,“去见见庆妃娘娘。”

庆妃蹲下身,对着那孩子张开双臂,她脸上神情再无白日里的尊贵高傲,眼神里急切如潮,要将对面的孩子淹没。

那孩子想必经常被他带进宫,也不认生,笑嘻嘻地冲庆妃请了个安,奶声奶气地道:“请娘娘安——”

他还没说完,便被庆妃一把抱进怀中,她抱得力道如此猛,以至于那孩子吓了一跳,惶然的回头看宁霁,扁扁嘴要哭,宁霁对他做了个不要紧的笑容。

屋瓦上凤知微眯起了眼睛。

蹲着的庆妃,正面对着她,她清清楚楚看见庆妃抱住那孩子那一霎间的神情震动,看见她揽紧他小小的身子,眼神里的温暖和沉溺。

凤知微突然将蒙面巾向上拉了拉,随即毫不犹豫的纵身掠了下去!

她随风柳叶般轻盈的飘落,手一伸就去抓那孩子!

庆妃大惊,抱起那孩子向后便退,宁霁已经慌乱的赶了过来,厉喝:“你是谁?住手!”

凤知微手一挥,示意跟随自己来的血浮屠困住宁霁不要伤其性命,自己盯紧了庆妃,庆妃抱着那孩子慌乱的向前院跑去,凤知微紧追不休,鬼魅般跟在她身后,招招杀手,尽向着她怀中的孩子。

今夜她心中有个疑问,一定要逼出来!

果然庆妃着紧那孩子超过她自己性命,凤知微杀手一出,她便拼命去挡,她武功本就逊凤知微一筹,再一分心,越发左支右绌,不出几招,“嗤啦”一声,她的衣袖被凤知微掌风撕破,雪白的肌肤上立时出现长长血痕。

那孩子见了血,吓得嚎啕大哭,庆妃不顾伤口惶然回望,头发披散十分狼狈。

凤知微眼神一闪,心中猜想已经定了七八成,干脆来最后一招狠的落定乾坤,突然冷笑一声,五指成爪,落向那孩子天灵!

五指探出,庆妃突然扭头!

那一瞬她的眼神不是看向孩子也不是看向杀手,竟然诡异的看向大门方向。

随即她放下那孩子!身子一闪便已越过回廊不见!

那孩子跌落,凤知微收势不住,五指直直向他头顶插落!

身后传来宁霁嘶声大呼:“别杀他——”

凤知微此时心中震惊,万万想不到庆妃竟然抛下这孩子面对她的杀手,百忙中顾不得去追庆妃,拼命收势。

眼前突然人影一闪,一道青影飞电似的掠过来,看见这一幕顿时眼光一冷,二话不说,抬掌直拍向凤知微胸口。

凤知微此刻全部心神都在收回自己的内力上,旧力刚撤新力未生,最是丹田空虚时刻,这人盛怒而来掌力凶猛,怒涛般一卷,凤知微只觉得气息一窒胸口一痛,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踉跄连退几步,手下的孩子也被那人劈手夺过护在怀里。

凤知微立在原地,看着庆妃消失的方向,单手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救人的人没什么怨恨,若不是他出手得快,她就算收势得及,也难免损伤那孩子,这人想必是宁霁亲友,愤怒之下对她出手也正常,她只是怨恨庆妃,万万没想到这女人竟然就那么放下了孩子,趁乱溜了!

她先是做出着紧这孩子的模样,再突然放手,想必是看见已经来了援兵,生生害她受伤。

她凤知微行走江湖纵横朝堂,还从未吃过这么大亏。

凤知微咬牙冷笑,抹去唇边的血,这一刻她心中也有些犹疑了,原本看庆妃拼死护那孩子,心中一个猜想几乎已经证实,不想她竟然敢在那时刻放下孩子,又似乎全不在乎那孩子安危——那之前的着急是做戏,还是后来的放手,是做戏?

喉间腥甜,头晕目眩,她轻咳几声,知道伤得不轻,不敢再多呆,转身就要走。

她要走,对方却不放过,宁霁大怒着对赶来的侍卫道:“抓住这谋害世子的刺客!”

凤知微冷笑一声,飞身掠起。

身后风声一响,后发而先至,却是先前那青衣蒙面人,也照样低低冷笑一声,劈手就来撕她的蒙面巾。

凤知微回臂一架,那人贴身一顶手臂灵活一转,已经从诡异的角度脱离了她的攻击,自她肘底翻出手掌,指节弯起如鹰喙,叩向她的下巴!

这一叩疾如闪电,这么近的距离也起了风声,显见真力贯注,如被敲上,下巴非得给叩穿不可,凤知微无奈仰头。一个铁板桥便要倒翻。

她身后便是宁霁,见她倒仰立即上前一步,一把撕下了她的面巾!

与此同时,那青衣人呼啸的掌力再次对着她面门攻来,劲风巍巍如山压下,凤知微眼前一黑,勉力一翻,手指半空中掠过,也一把抓下了对方的面巾。

随即听见宁霁欢喜的叫声:“六哥是你——”

凤知微抓着面巾正要抬头,听见这句僵在那里。

那人一掌拍出一半,目光落在凤知微脸上,呆了一呆。

百忙中慌乱一扭身,轰然一声那掌拍在身侧假山石上,碎石烟灰落了他一身。

他收回那掌后却只怔在那里。

两人一倾身一站立,一瞬间都木雕似的凝住了,场间气氛顿时凝固肃杀,连欢喜高叫要报仇的宁霁也怔住,呆呆的看着凤知微的脸,不明白这个刺客为什么是顺义大妃。

一片静默间,凤知微脸色一白,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直溅在对面宁弈脸上。

血色溅出,宁弈脸色也一白,伸手便要扶她,凤知微却已经惨笑一声,推开他撒手就走。

宁弈伸手,紧紧握住身侧假山石,看着她背影,突然哑声道,“…知微,你为了逼我成仇,当真什么都不顾了?”

凤知微顿了顿,心知他是误会了,他刚才并没有看见庆妃,很明显,宁霁也没有告诉宁弈,他和庆妃的关系,所以宁弈刚才过来时,只真真切切的看见,她对着宁霁的世子,下了杀手。

亲眼所见,无可辩驳。

他以为,为了逼他狠心成仇,她不惜去杀他爱弟的独子,或者还准备杀他的爱弟。

凤知微闭上眼,压下涌到喉间的一口淤血,正想说话,听见身后宁弈问宁霁,“老十你们怎么在这里,你带淇儿来做什么?刚才这里还有别人吗?到底怎么回事?”

他城府深沉,遇事喜欢自己去想,今天一反常态连问四个问题,显然心中急迫焦灼已到顶点。

宁霁静了静,随即低低道:“今天是三哥忌日,我来祭拜他,淇儿没见过三哥,我带他来见见…刚才就我们父子,然后…她便来了…”

凤知微默默的笑了下。

不用解释了。

宁霁是他相依为命的弟弟,她是他的敌人。

和宁霁相比,他肯定是信他多一点的。

何况她现在也没证据证实心中的那个疑惑,有这夹缠不清解释的时辰,不如派人去追庆妃。

上次不希望他承自己的情,也是为了彼此敌对得更痛快些,既然如此,误会就误会吧。

恨,总比爱来得决断。

这是天意。

也许因为我们只能是敌人,天生的敌人,所以兜兜转转,怎么都绕不过天意的黑手。

她拭去唇角一抹新绽的血色,微笑转头,扶着假山,指指宁霁,向着宁弈。

“原来殿下还是有真心在乎的人,那么…”

她大笑转身而去,笑声伴唇边血色,淹没在夜色里。

“麻烦您,把您的宝贝弟弟,看紧点。”

长熙二十年三月十六,南海安澜峪。

一艘快船,无声在那一片平静的海域航行,锋锐的船头如利刃,割破这夜的黑暗和浪的暗涌。

夜深人静,船头上有人未眠。

那人手扶船头,怅望天涯,衣袍被海风掀起的波涛微湿。

他望向的方向,是被一个女子搅动得风起云涌的天盛之南,那个女子,是他的妻子。

月光照上他面颊,照亮燕怀石清秀眉宇,这位南海船舶司司主,第一世家的家主,独立中宵,听天风夜露,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淡淡阴霾和苦涩。

苦涩他的妻子,永远不走常规,行出人意料之举。

华琼“失踪”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以为华琼真的兵败,不想面对闽南军内的倾轧,避祸入深山,内心里还对华琼急流勇退不惹是非的决定十分赞成,哪知道…哪知道她竟然要干的是杀头的主意!

早在一个月前,他突然接到华琼的消息,简简单单一封文书——和离文书。

他若晴天霹雳,还没来得及去信问缘由,又接到她第二封密信。